第4章 打麥場裏
陳放回頭,見花嬸拿了一個油饃,這是今天中午剩下的唯一的一張油饃,緊跑了幾步,把油饃卷了卷,塞進陳放的口袋裏。
一路上,陳放不說話。
陳三好像意思到什麼,咳嗽了幾聲,說:“放,今天的飯好吃么?”
“好吃。”陳放機械地回答。今天的飯真的好吃,這是記憶中最好吃的飯,他的親娘也沒有給他做過這麼好吃的飯。
“花嬸好不好?”
“好。”陳放遲疑了一會兒才說。
“你回去別給你媽說,說了,以後你花嬸就不給你做好吃的了。”
“嗯。”陳放不知道怎麼回答。
到南宋庄有十來里路,中間,碰見劁豬的張馬虎,張馬虎騎一輛自行車,自行車已經騎了幾年了,卻和新的一樣,每一個零件檫的鋥亮,自行車的橫樑下面綁一個布兜,布兜里裝着劁豬的工具,自行車把上綁了一根鐵絲,鐵絲上栓了一撮紅繩子,一進村,就吆喝:“劁豬騸羊、劁豬騸羊。”
張馬虎的原名不叫張馬虎,這名字有點來歷,當年,張馬虎剛學會劁豬,還不怎麼利索,一次給一戶人家劁豬,公豬劁后應該越來越肥,可這公豬不但不肥,反而越來越瘦,唯獨屁股后的一個包越來越大,看見母豬就想上,這家人就找到張馬虎,問咋回事,張馬虎說沒有事,豬可能有病了。
這家人就找了獸醫,獸醫一看,啥病沒有,兩個豬蛋張馬虎只劁了一個,人家不願意,找張馬虎理論,張馬虎連說;馬虎了馬虎了。賠了人家五塊錢了事。這就是張馬虎的來歷。
張馬虎見陳三爺倆從花家莊出來,就說;“陳三,你個鱉子,今天中午吃飽了吧?”
陳三知道長馬虎想罵自己,陳放跟着,自己還不上嘴。再者,他同花嬸的關係,除了陳放他媽
不知道,三里五村的都知道,他怕張馬虎把這事抖摟了出來。就說;“兒子跟着哩。”
“兒子都這麼大了,長大肯定還是一個小狼豬。”說完,哈哈大笑。
“趕快滾吧,小心別把自己的卵子劁了。”陳三笑罵著。
麥子熟了,這是沸騰和騷動的時節,布谷鳥在清冷的黎明歡唱。
天還沒有亮,家家戶戶廚房已經冒氣了炊煙,婦女在廚房裏忙活,男人在磨鐮刀、鏟子。天剛魚肚白,小路上,已經成群結隊的人家往田地里趕。對土地的熱情在禁錮了幾十年後再一次迸發。沒有人大聲說話,人們向朝聖般地湧向田野,伴隨着“沙沙”聲,一攏攏的麥子快速地倒下,間或有一兩隻野雞“咯咯”地躍起。飛向遠方。
陳放被父親叫起,迷迷糊糊的來到田地,發現宋發財一家已經早早地到了,一家人已經割了好遠的麥子。陳放一家蹲下身子,陳三兩口各自割六行,陳放割三行。
剛開始還可以,割了不到二十米,陳放一家腰酸背痛,不斷地站起來,東張西望。這是一片鹽鹼地,原來是一條老河道,生產隊時幾乎不打糧食,秋季到來是一片明晃晃的雨水,長滿了紅柳、蘆葦。生產隊先把這片兔子不拉屎地方分到了戶,作為責任田。經過去年一個冬天的治理,這片麥子比其他田地的麥子還要好。
看着父母越來越遠,陳放乾脆把鐮刀一扔,倒在麥子堆上睡覺。真的受不了。
迷迷糊糊,陳放覺得前面有人,肯定是父親過來了,陳放趕緊一躍而起,天已經大亮,前面有一個嬌小的身影,是宋伊梅。
“宋伊梅,你割了俺家的麥子。”陳放大聲說。
正割麥子的宋伊梅作了個手勢,示意陳放不要說話。
伊梅跑到陳放跟前,說:“陳放,我替你割了兩行,就剩一行了,你快點割吧。割慢了你爹該吵你了。”
陳放感激地看着宋伊梅,這小姑娘不知道哪兒有這麼大的勁。只剩一行,陳放很快趕上了父母。
陳三疑惑地看着陳放,母親愛憐地對陳放說:“歇歇吧,放,別累着,籃子裏有飯。”
紅紅的太陽已經升起,陳放走到地頭,竹籃里有饅頭,蒜瓣。饅頭是紅薯面加一風吹麥。面,比起硬邦邦的紅薯面窩頭,鬆軟可口。陳放一口氣吃了兩個,又拿起水壺咕嘟咕嘟喝了個飽。
中午,二畝多地的麥子割完了,陳三將麥子裝架子車上,一車一車的往打賣場裏拉。各家的打賣場裏都堆着小山似的麥子。麥場中間,牲口拉着石磙,“吱扭吱扭”地轉圈圈,有牛,有驢、馬、騾子。陳放他們三家就一頭驢,沒有法拉石磙,宋鐵棍就商量,把他們幾家的一匹騾子合在一起,剛好夠一套。也只能這樣,總共七家就這兩匹牲口,一家碾完再碾另一家。
宋鐵棍有五個兒子,分別是東海、南海、西海、北海、中海。老大東海今年十五歲,已經是一個棒勞力了。宋鐵棍四十多歲,腰已經駝了,本來膚色就黑,加上終日勞作,像一個混血非洲人。
宋鐵棍家的這一場麥子就要碾完,宋鐵棍要回家吃飯,就把驢韁繩交給宋東海,讓他扯住韁繩繼續碾,宋東海接過韁繩,轉了幾圈,驢和騾子還算聽話,宋鐵棍一走,兩個牲口聽口令生疏,到中午了,牲口也想歇歇,便開始踢套,宋東海越拉騾子越蹦,宋東海無奈,揮起鞭子,照騾子就是幾鞭,騾子惱怒,又猛地跑了起來,宋東海趕緊扔掉鞭子,上前攏住騾子的頭,騾子停了下來,可是後面的石磙慣性地往前沖,石磙兩邊是用兩根鋼筋做的轅,其中的一根鋼筋一下子穿進了小草驢的肚子。
小草驢在地上彈登了幾次,終於沒有站起來。宋東海嚇傻了,獃獃地站在那裏。
宋鐵棍聽說了情況,火急火燎地從家裏出來,看到地上翻白眼的小草驢,順手從地上撿起鞭子,照宋東海就是幾鞭子,宋東海赤裸的背上立即起了幾道紅紅的血印子。
“我打死你個鱉孫,敗家子。”一面追着宋東海打。
宋東海跑遠了,宋鐵棍一下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村民越來越多,有人勸,有人惋惜。有清楚的村民勸道;“鐵棍哥,別哭了,看看這驢咋處理吧,天熱,一會兒驢就招蠅子了,沒有人要了。”
“就是,趕快把驢處理了吧,賴好還能賣幾個錢。”
有熱心的村民騎自行車到十裡外的鍋口上叫來了張屠戶。
張屠戶看看驢,說:“驢太瘦,值不了幾個錢。”
宋鐵棍說“張大哥,你行行好,幫幫忙,能給幾個錢是幾個錢吧。”
張屠戶左看右看,摸摸這裏,捏捏那裏,搖搖頭,說“這驢殺不了多少肉,最多值六十塊錢,看在爺們的面子上,出了這事,你也怪難的,我不賺你的錢,只當幫幫忙,七十塊,你覺得行,我就拉走,不行,我走,你們吃驢肉。”
宋鐵棍擺擺手,有氣無力地說;“拉走吧。”
張屠戶把還在翻白眼的小草驢裝在架子車上,又重重地嘆了口氣,搖搖頭,說“回去至少賠五塊錢。”
后經人說和,宋鐵棍賠陳三他們三家三百塊錢,那可是他一輩子儉省節約,從牙縫裏摳出來的,本來他想用這三百塊錢給東海說一門親事,那時,男孩到了十四五歲都要訂婚了,再晚,就有打光棍的危險。
宋鐵棍大病一場,起來后,面色蠟黃,看人眼睛直勾勾的,眼睛裏佈滿血絲,也不與人言語。小孩子看到他就害怕,大人說,見了宋鐵棍都覺得瘮得慌。宋鐵棍的瘮得慌,不無來由,二十多年後,一樁離奇的滅門案案情大白后,人們又一次記起了這個陽光燦爛的正午。
宋東海從打麥場跑走後,再沒有回來。起初,人們覺得過個三五天,他就會回來,可是,一天天過去了,一年年過去了,始終沒有他的消息,直到二十年後,陳放在一個遙遠的大城市的意外邂逅。而現在,那個大城市還是一個小漁村,村民迎着腥鹹的海風,盤算着這個季節的糧食能夠打多少,能否填飽肚皮,能夠撐幾個月。
一個麥季,陳放領着兩個兄弟陳光陳明幾乎都住在打麥場裏,家家戶戶都在打麥場裏用塑料布搭起了帳篷,一方面把打下的麥子放進去,另一方面晚上住在裏面,防止夜裏有人偷麥子。宋有理家的打賣場裏宋豪住在那裏,宋發財的帳篷里白天有宋伊梅宋爾梅宋珊梅三姐妹,晚上經常沒有人,宋發財怕着涼,老咳嗽。
有雨的天氣,是最幸福的時候,不用幹活,可以躺在帳篷里,聽外面滴答滴答的雨聲,看小人書,打撲克牌,經常地,宋伊梅三姊妹會鑽進陳放家的帳篷里,狹窄的帳篷里下面是麥秸,鋪上被子,暖烘烘的,有時,會有一兩個小傢伙玩着玩着就睡著了。雨小了,宋豪會叫上陳放,到田野里轉悠,看哪家看瓜的老漢不在,就偷偷地爬過去,摘還沒有成熟的甜瓜,西瓜。或者西紅柿、茄子。總之,只要能吃的,統統的拿來。
麥子收了,大部分田野空蕩蕩的,田鼠的巢穴一覽無餘,會有一個個小土堆,小土堆下面有洞口,不過洞是封死的,從這裏挖很難找到洞口。不遠處會有幾個垂直的洞,陳放他們叫做田鼠的氣眼,其實,這是它們出入的洞口,很隱蔽。倘若有人從有土堆的地方挖,它們會從不同的洞口逃跑。俗話說,狡兔三窟,其實田鼠做窟才最狡猾。陳放和宋豪它們挖過好多田鼠洞,每一個田鼠洞都不一樣,要想完整的挖出一個完整田鼠洞幾乎不可能。先從土堆處開始挖,不多久洞開始分叉,再挖,又分叉。每一個洞都通向不同的功能區,有糧倉,而且不止一個糧倉,有育嬰室,有廁所。經過億萬年的生存考驗,田鼠能應對各種危險,比如天敵蛇是不敢輕易進入到田鼠洞裏的,由於洞口是直的,蛇無法回頭,不敢冒進。
田鼠不怕雨水,下雨了,它們就及時地將洞口封死,雨水流不進來。陳放覺得,田鼠最怕大水漫灌,由於水來的急,成年田鼠會倉皇從洞中逃出,待水過後,會立即回來,把洞裏的淤泥扒處,搶救洞裏的田鼠崽子。
陳放和宋豪曾經挖一個田鼠洞,從洞裏挖出了一簸箕麥子,足有二十斤。引得村民嘖嘖稱讚。有時,宋豪會將挖出的田鼠,澆上煤油,點燃,看它們痛苦掙扎的樣子取樂。
陳放他們三家的麥子收的時間最長,小草驢死了,沒有牲口碾麥,只能等別人家收完打凈了。他們借牲口碾麥。將麥子晒乾,裝進糧倉,已經到六月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