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鮮花上灑滿志士的鮮血(二)
第三章鮮花上灑滿志士的鮮血(二)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大清早,幾個孩子便在衚衕里嬉戲打鬧,並點燃了一串鞭炮,紅色的紙屑和濺起的雪花同時漫天飛舞,宛若一群紅蝴蝶和白蝴蝶互相追逐。
袁無隅穿着寬大溫暖的絲絨睡衣,手捧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站在二樓的後窗前,遠遠地凝視這一幕,嘴角剛露出一絲微笑,馬上又被沉甸甸的心事給扯沒了蹤影。
孩子懵懂無知,所以才能如此快樂。可回首看向剛剛過去的1941年,任何一個心憂國家的成年人,都只能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袁無隅的床底下,放着厚厚一沓剪報,由於身份的特殊性,令他擁有遠比常人寬廣的情報獲取渠道,因此,他心中的痛苦,也就遠比別人更多更重。
1941年1月,皖南事變震驚全國,新四軍軍長葉挺被俘,副軍長項英、參謀長周子昆犧牲。全國一片聲討之聲,可換來的卻是國民政府的強力彈壓,以及國民政府與日軍的數次密談。
4月,《蘇日中立條約》簽訂,蘇聯為保證自身不同時兩面作戰,在條約中承認蔓粥國,並不再對中國提供軍事和經濟援助。
5月,中條山戰役失敗,蔣某人稱其為“抗戰史上最大之恥辱。”這場戰役還造成了其它嚴重後果,日軍佔領中條山後,迅速將三個師團轉用於抗日根據地,掀起一輪又一輪猛烈的大掃蕩。
7月,岡村寧次接替多田峻成為日軍華北方面軍司令官,並在汪偽國民政府的配合下,大力推展清鄉運動,且實行殘酷的三光政策,根據地軍民遭受重大損失。
……
11月,日軍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一夜之間,美國太平洋艦隊主力全部折戟,日本鬼子的氣焰也因此前所未有的囂張。
而在珍珠港事件發生后兩天,也就是11月9日,國民政府發佈文告,正式向日、德、意宣戰。
那沓剪報的最上面,就是從國統區流傳過來的《中國政府對日宣傳公告》,寫的倒是鏗鏘有力,慷慨激昂,可袁無隅看完后,卻接連難受了好幾天,怎麼都覺得不是味兒。
敢情從“九一八事變”到1941年11月九號,中國和日本都是在友好過招,過了九號之後,才是正式戰爭?
很明顯,國民政府是見美國參戰,這才有了宣戰的底氣。
一個國家自輕自賤如斯,怎麼可能贏得別人尊重?
一個政府昏庸無能如斯,怎麼對得起那些熱血兒女的犧牲?!
想到這些年來犧牲掉的同伴,袁無隅心中又隱隱作痛。嘆了口氣,放下咖啡,轉身走進二樓書房,拉開壁櫥,露出一個桃木做的英靈山。
山上,精雕細刻着一個個名姓,馮大器、曾清、張樹鵬、周鐵、曹卻、麻克敵、邱國豐、薄有凌、張清江………張濤、李天保、劉東西、王新綱、周星火……趙樹華、袁無鋒…………,從那年鐵血除奸團被日本特務和關外偽警聯手絞殺之時起,幾乎平均每一個星期,都有一名他所熟悉同志以身殉國。袍澤們的熱血,染紅了這古老的北平,卻無法喚醒霓虹燈下,那醉生夢死的人群。
輕輕取出一炷香,點燃,袁無隅將其緩緩插在了桃木做的英靈山前。
共產主義者不應該相信鬼神,但是,袁無隅的內心深處,卻希望這些英靈們,能享受到自己供奉的香火,然後看着自己,繼續為他們報仇雪恨。
麻克敵犧牲於1941年2月,這個因為刺殺了日本天皇特使而名震古都的英雄,逃過了特務的瘋狂追殺,卻沒逃過軍統天津站站長裴級三的出賣,被捕后英勇不屈,血染山河。同日遇難的,還有天津鐵血除奸團成員邱國豐、薄有凌和張清江。
張濤犧牲於去年八月,在日本特務對北平維持會等各類組織和商會進行拉網式排查時,他不幸暴露,與前來抓捕自己的血戰半個小時,彈盡殉國。
李天保是張濤的第一聯繫人,張濤犧牲之後,為了保護其他打入維持會的同志,他主動暴露自己,吸引走漢奸和特務們的注意力,然後慷慨就義於天橋刑場。
劉東西是除奸團的新鮮血液,為了向日本特務示威,他與另外兩名除奸團的同志,將武田正一的汽車堵在了半路上,展開截殺。結果,集體陣亡於聞訊趕來的特務槍下。
趙樹華是潛伏在齊燮元身邊的軍統骨幹,勸說齊燮元起義失敗,被後者交給了武田正一,犧牲於特務們的嚴刑拷打。
袁無鋒是二叔袁琪朗的長子,二叔心目中大象影業的最佳掌舵人。結果,讓二叔和袁無隅兩個都沒料到的是,這個表面上聲名狼藉的花花公子,竟然也是一名地下黨員。在與同志們接頭時被日本特務發現,重傷後主動選擇回到袁氏影業,暴露出他本人才是鐵血除奸團的骨幹,然後當著前追捕的偽警和全家長輩的面兒,舉槍自盡……
他的犧牲,讓武田正一對袁氏影業的排查不得不提前終止,也徹底洗清了袁無隅是鐵血除奸團成員袁掌柜的嫌疑。
袁無隅的大象公司,藉機徹底從袁氏影業脫離出來,從此與母公司之間,徹底切斷了一切關聯。
“小鋒……”想到袁無鋒臨難前那會心的笑容,袁無隅心中就疼得滴血。
這個小了他半歲的叔伯兄弟,跟他的關係一直都不怎麼樣。家族內部的權力爭鬥,讓兄弟倆早早地就被分配到各自的陣營。他沒關心過弟弟什麼時候中學畢業?什麼時候開始接觸了地下組織?什麼時候成為了一名黨員?什麼時候開始跟他一樣為了根據地的發展嘔心瀝血?
他只知道這個弟弟花錢如流水,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卻不知道,所謂“吃喝嫖賭”,只是弟弟用來轉移家中長輩們視線的手段。弟弟最近幾年所“敗掉”的大批錢財,都變成了槍支、子彈和西藥,源源不斷地送進了游擊隊手中。
“叮咚!”大門口有人拉響了門鈴,袁無隅迅速擦乾眼淚,收起香火,將桃木刻的英靈山重新推入壁櫥。
壁櫥的隔板落下,重新變成了一個大衣櫃。對着柜子上的鏡子熟練地打扮了幾下,他迅速又變成了那個醉生夢死的花花大少,頂着一雙顯得縱慾過度紅眼泡,快速走下樓梯,吩咐女僕張姐去給客人開門。
院門被推開,一身過年打扮的金明欣被張姐領了進來。先笑呵呵地跟袁無隅互相拜了年,然後四下打量屋子中陳設,輕輕點頭,“大袁,你的新家佈置的真不賴。雖然小了點兒,但是,我能感覺到一種氣息……”
將雙臂張開,她做振翅欲非狀,“自由!”
“行了,如果你想買一棟同樣的房子,也就倆月零花錢的事情!”袁無隅搖了搖頭,笑着調侃,“金大小姐,就別笑話我這被掃地出門的乞丐了。有那心情,你還不如去幫我拉點投資。下一步電影的本錢,我還沒着落呢!”
“掃地出門?我怎麼聽說是某人跟家裏大鬧了一場,然後如願自立門戶了呢?!”金明欣歪了歪頭,一臉“別裝,我從小就認識你”的模樣,“現在多好啊,就差最後一道登報手續了。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沒那麼容易!”袁無隅嘆口氣,顯得有些老氣橫秋。“生意上,肯定從此互不牽連了。但血脈上的聯繫,卻不好切斷。如果做得太着急了,反而會引起日本特務的注意力。我總感覺,武田正一不是真的放棄了對我的追查。只是明白我們袁家,是茂川秀和的錢柜子。所以暫時給茂川老鬼子一個面子,將調查從明面轉入了暗中!”
“的確不能操之過急,但至少,你在一點點奔自己的目標靠近,不是么?!”金明欣笑了笑,大聲鼓勵。
“那倒是,不過家還是得經常回,否則,即便我爸不在乎,我媽也受不了!”袁無隅也笑了笑,輕輕搖頭。”那些防患於未然的手段,畢竟只是做給日本鬼子看的。真的為此傷了親情,就有些不值得了。“
”嗯,你想得周全!“金明欣看了看他,又四下打量了一番剛剛裝修沒多久的屋子,低聲誇讚。隨即,又笑了笑,帶着幾分調皮詢問,”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回去,你也跟伯父伯母有個交待。放心,本小姐雖然不是演員,裝你女朋友騙過長輩卻不成問題!“
”那敢情好!“袁無隅的眼神驟然一亮,笑着躬身作揖,”正愁今天回家給我爸媽拜年,沒法搪塞呢。多謝了,小昕,你簡直是雪中送炭!“
”本小姐主動幫忙,就值你這麼一拜,總得表示表示吧?“金明欣側開身子避過,然後抬起右手,裝作貪婪的模樣搓動拇指和食指。
這是兩人經常玩的遊戲,互相裝作熱戀中的男女去搪塞各自的家人,然後互相討要”工錢“。袁無隅見狀,立刻心有靈犀。快步走到書桌旁,從抽屜里取出幾份發黃的日文報紙,”表示在這兒,你自己看!“
“這是什麼?”金明欣快步走到桌子旁,低頭看去,頓時覺得頭暈目眩。那報紙上全是蚯蚓般的日文,她大部分都都看不懂,只是隱約能認出幾個中文字:“勝利”、“晉が冀を察する”、“首を切る”、“赤賊”……,透過黑黢黢的配圖,殺氣撲面而來。
“我念給你聽。”袁無隅得意地笑了笑,拿起報紙,一連讀了七張頭條,還別說,他的日本口音特別地道,金明欣儘管很反感跟日本人有關的東西,也不由得感覺耳朵特別舒服。
“聽出什麼了嗎?”袁無隅放下報紙,促狹的問道。
見對方茫然搖頭,他略微有些失望,便不再賣關子,用指關節輕輕敲着報紙,耐心解釋道,“我剛才讀了七條報道,其中有四條,是說同一個人在不同地方跟鬼子打了四仗,三敗一平。其餘三條,是慶祝另外一個人在不同地方向鬼子發起了三次進攻,皆被擊退!”
“這都是哪跟哪兒?”金明欣越發糊塗了,眼睛又瞥向報紙,問道,“一個人怎麼可能同時在三四個地方出現?到底是鬼子在開玩笑,還是晉察冀那邊的人,真的會什麼法術?”
“這倆人會不會法術,可是得問你了?!”袁無隅笑着翻了翻眼皮,臉上的表情好生得意,“你仔細看,報紙上有他們的名字!”
“你什麼意思?”金明欣瞪大眼睛,再度翻看報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找到了四次李鋒,三次王音。“這個李鋒跟咱倆認識?還有這個王音,他……”
忽然,她停止追問,兩隻大眼睛瞪了個滾圓。抓着報紙,反覆翻看,最終確認沒有任何自己希望看到的照片兒,才又將目光轉向袁無隅,帶着幾分期盼詢問:“李鋒,是李大哥?”
“聰明!”袁無隅輕輕打了個響指,以示讚美,“剩下那個,是誰,我就不說啦。大音希聲,這句話你總聽說過吧?!”
“啊——!”雖然心中早有準備,金明欣依舊驚呼一聲,旋即捂住嘴巴,四下張望。確定院子裏除了女僕張姐之外,再無第四個人,再度高高地舉起雙臂,用力揮動。
見到她一幅雀躍模樣,袁無隅心情也迅速好了起來。笑了笑,低聲翻譯,“這報紙上還說,八路軍那邊,有幾塊最活躍的叛亂份子盤踞之地,冀中第六軍分區是一個,冀中第八軍分區又是一個。第六軍分區的八路軍司令,就是李鋒。第八軍分區的政委,名叫王音!”
“啊?”金明欣雖然不了解晉察冀根據地的情況,卻知道政委代表着什麼意思。再度用力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將半截驚呼聲狠狠捂回了嗓子裏。
瞪起水汪汪的眼睛,她看幾眼報紙,又看幾眼袁無隅。看幾眼袁無隅,又看幾眼報紙。心中好像有爪子在撓一樣,迫不及待地想問一問,袁無隅到底跟李若水、王希聲三個是不是一類人,然而,最終,卻默契地選擇了顧左右而言他。
這是她跟袁無隅兩個人的默契,一個不主動說,另外一個就不主動去問。
他們好搭檔,好哥們兒。絕不做讓對方為難的事情,哪怕是純粹出於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