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詩人

寧飛死了。

他站在停屍房，靜靜地看着自己的屍體。他不想死，他還年輕，他事業有成，他有一個漂亮的愛他的女朋友，他有從小關心着他的父母，他是真正的人生贏家。

可是他得了癌症，一種無法治癒的癌症，在醫院躺了三個月後，他終於離開了人世。

黑無常站在他的身邊，詭異的笑着。“從現在起，你要做一個選擇。”

“在這之前，你想看看你死後你的親戚朋友會是什麼樣子嗎？”

黑無常的表情似乎有幾分嘲弄。

寧飛沉默，他已經死了，哪怕他曾經那麼渴求活下去，可是他還是死了。

黑無常嘿嘿一笑，大手一揮，讓寧飛看着這個已經沒有了他的世界。

他看到他的父母在微笑，他的母親滿面笑容的說道：“今晚我們終於能吃頓好飯了。”

他看到他的兄弟們相互打招呼，微信里一如既往的寫着：“晚上出來喝酒，好好聚聚！”

他看到他漂亮的女朋友被他的上司拉着手，走向了酒店的房間。

他看到一直和他稱兄道弟的酒吧老闆很隨意的將他寄存在酒吧里的酒扔給了一個流浪漢。

“你看到了什麼？”黑無常望着他，似乎很期待他的答案。

“我看到了一對夫婦開始新的生活。”

“我看到我喜歡的姑娘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我看到了一群談天說地的摯友。”

“我看到了一個善良的老闆為流浪的人倒上了一杯烈酒。”

“哈哈哈。”黑無常大笑，似乎很久沒有遇到這麼有趣的事情了。“你在自欺欺人嗎？”

寧飛沉默，抬着頭，卻是說道：“我已經死了，這又如何。”

黑無常臉上表情開始猙獰，他吼道：“你看不到嗎，沒了你的世界他們是多麼開心，這些都是事實，都是事實！”

寧飛不再多言，他的心已經死了。

一道白光閃過，白無常空靈的聲音響起：“你又在誤導別人了。”

黑無常不屑的扭過頭去，“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只有冰冷和無情才最真實。”

白無常來到寧飛的右邊，溫柔地對他說，“還想看嗎？”

寧飛的心有什麼東西觸動了。

白無常微微一笑，也揮了一下手。

他看到，他的父母分別吃下一瓶安眠藥，老人安靜又靜謐的微笑，相互擁抱躺在床上。他的母親喃喃着，“飛兒，等着我們。”

他看到，他的兄弟們在包間內喝着啤酒，抱頭痛哭，哭聲驚動了整個飯店，經理已經進來，卻怎麼也勸不動這些痛哭的男人。

他看到，他的女朋友在廁所的鏡子面前低聲哭泣道：“醫藥費還差1萬，我必須這麼做。”

他看到，酒吧老闆又開了一瓶新的他最愛喝的酒，來到路邊給那乞丐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品了一口酒悲傷的對乞丐說道：“你長得很像我一個朋友，不過他已經很久沒有來了。”

“看到了嗎？”白無常很溫柔，臉上是溫和的笑，彷彿剛才發生的一切場面都平淡如水，激不起她心裏的一點波瀾。

寧飛很平靜，他不敢動，生怕自己打破心頭那層薄薄的隔膜，讓悲傷傾瀉出來。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選擇黑無常，你的靈魂會隨着他去地府輪迴，你在這個世界留下的一切都將會被銘記，你的這些親戚朋友也會按照這樣的劇情發展。”

“選擇我，你會有一個新的身份，但是你會被整個世界遺忘，這個世界不再有你的痕迹，你就像不存在這個世界一樣。而你的父母，朋友依然能夠在這個世界上好好的活着。”

“我已經死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選擇？”寧飛問道。

“因為你有千年難得一見的‘赤子之心’，按照冥界的規定，你有資格成為冥府的成員。”白無常溫和的說道。

寧飛猶豫了，他想到了他生前的種種，心裏漸漸有了決定。

“想清楚了嗎？人類死後產生靈體本來就是很小概率的事件，你很幸運。”白無常一直在觀察寧飛，輕聲細語說道。

黑無常臉上仍舊是嘲弄的笑容。

寧飛搖了搖頭，“我拒絕，我既不想去地府輪迴，也不願意讓這個世界忘了我。我選擇就這樣死去。”

他望着自己的屍體，不願意再多言。

“哈哈哈，你騙人的技術也不怎麼樣。”黑無常嘲諷着白無常，“為了業績，你還真的是什麼理由都編的出來。”

白無常面色已經變了，她瞪了黑無常一眼，然後恨恨的對寧飛道：“你確定嗎？再有一個時辰，你的靈魂就要散去，那樣你會徹底消失在這片天地間。”

“這是我的選擇。”寧飛嘴角多了一絲苦澀的笑。

“你！”白無常顯然沒有料到寧飛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她氣憤的跺了一下小腳，化作白光離去了。

黑無常卻是滿臉大笑，“很久沒有遇到這麼有趣的靈體了，哈哈哈哈，有意思。幸虧你沒有選擇那個老女人，否則你就要變成冥府地位最低的冥差，天天做那些苦差事，連條狗都不如。”

“不如隨我去輪迴，也就是受十年皮肉之苦，到時候喝了孟婆湯跳進往生泉，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如何？”

“我想靜靜！”

黑無常點點頭，又搖搖頭，怪笑着，“哈哈哈哈，赤子之心的靈魂體，卻不願意選擇歷經苦難重生，甘願選擇消散於天地間，今天的酒局終於有一個好故事了。”

說完，黑無常也消失了。

重生嗎？無非忘了曾經的一切，或者被曾經的一切忘記。

寧飛漠然地望着躺在停屍房的屍體，那是他自己的屍體。

我曾經那麼渴望活下去，我每一天都在祈禱，我每一天都忍着痛苦微笑面對生活，可我得到了什麼？

只有淚水，失望，和悲傷。

就這樣消散吧。

他離開停屍房，低着頭，渾渾噩噩的走在繁華的夜晚中。城市燈紅酒綠熙熙攘攘，數不清的躁動的人宛如夜晚的傀儡一般在街道上晃蕩。

他就這樣走着，低着頭，看着地面，神情低落。他彷彿是緩緩移動的空氣，行人從他的身體中恍若無物一般穿過，偶爾有幾隻小狗對着他狂叫幾聲，卻被主人牽着繩子拉扯着離開了。

再有一個小時，他就要徹底消散了。

就這樣離開吧，這些日子，他背負的東西太多。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只想臨死之前再在這個世界走一遭。

“咚！”

寧飛愣住了，他撞上了一個人。

已經有數不清的行人從他的身體中穿過，可是他面前的這個男人，卻和他撞了一個滿懷。

寧飛難以置信的抬頭，望着這個男人，他以為這個男人也是一個靈體。

可是他錯了，他的旁邊就是一盞路燈，此時此刻，男人漆黑的影子在路燈的襯托下如煙火一般刺眼。

有影子，他是一個活人。

男人也在看着他。寧飛不知道怎麼形容這個男人，他穿着一件黑色風衣，帶着一頂圓帽，樣貌普普通通，可是他臉上的笑容以及身上散發的氣質，卻讓寧飛覺得只有兩個字能形容這個男人：

詩人。

就是這麼難以置信，在這樣浮躁的夜晚，這個男人的微笑，竟然真的好像是一個詩人。

男人也在望着寧飛，神情明顯有一絲錯愕，轉而臉上就掛上了似笑非笑的笑容。“想不到，逆行在時光的道路中，竟然能遇到一個同為赤子之心的靈魂，有趣，有趣。”

寧飛沒有說話，他的心已經徹底沉寂，天下在沒有什麼事情能引起他的波瀾。

男人饒有興趣的直視着寧飛的雙眼，僅是一個瞬間，寧飛感覺自己的一切都被眼前這個男人洞悉了。

“思維宮殿，不錯的格鬥技巧.....”男人的目光里驚訝之色越來越多，隨即又大笑起來。

寧飛平靜的眼眸中有一絲波動，這個男人，竟然能看出自己擁有思維宮殿？

男人又是低笑道：“原來如此，因為悲傷到極致而變得平靜，想要藉助死亡避免悲傷的爆發嗎？你的眼睛深處強烈的求生慾望出賣了你。”

“‘赤子之心’啊，在這樣的世界真的埋沒了你的才華，想去看看另一個世界嗎？”

寧飛還在沉默。

男人在和寧飛對話，周圍川流不息的行人彷彿沒有看到男人一般，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個男人在對着空氣說話。

或許，是因為他們注意不到。

男人彷彿能洞徹一切的雙眼彷彿遇到了什麼好玩的事情變得閃亮起來，他溫文爾雅的說道：“你不會甘願就這麼死去，我可以幫你。”

寧飛還沒有說話，男人輕輕的舉起右手打了一個響指。

這一個剎那，時間忽然靜止。路邊剛從酒吧出來的兩個年輕人臉上迷醉的表情定格，電線杆旁邊一隻泰迪的尿液在空中停滯出一條曲線，奔流不息的車輛彷彿被施了魔法一般在原地停了下來。

就好像，這本來是一個有聲的世界，忽然只剩下無聲的畫面一般。

寧飛難以置信的轉頭望着身旁定格的一對情侶，他們的笑容還掛在臉上，栩栩如生。

接着，世界又動了。

一切都在倒退。

兩個年輕人大笑着倒退回到酒吧，電線杆旁一灘水漬像是被泰迪吸回去一般，車輛極速後退讓車燈在路上劃出一道道光線。

時光倒流。

時光倒流的速度越來越快，寧飛發現整個天地開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一個晃神，再睜眼的時候已經來到了一間病房。

白色略微發黃的牆壁，滴答滴答滴落的吊瓶，有些生鏽的架子，這些寧飛都在熟悉不過了。

這是他的病房。

而此時此刻的他，仍舊躺在病床上，眉頭緊皺，痛苦的呼吸。他似乎已經睡著了，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身邊詭異的出現了兩個人。

“這是......”寧飛覺得呼吸有些急促，他看着一個活着的自己躺在病床上，眼前的場景讓他心神震蕩。

“這是一天前，離我死亡還有幾個小時！”

他旁邊的男人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