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重歸
梁大同二年初春,一場春雨過後便迎來了一場倒春寒,夜間寒風料峭,月色入戶,潮水般的涼氣湧入室內,直凍得人遍體生寒。
春華不禁打了個寒戰,攏了攏衣袖,輕吁出一口霧氣,望向窗外溶溶月色下所籠罩的青草,但見幾朵花蕊搖曳,隨風飄落,心中竟然生出一抹草色煙光里的旖旎風情來。
似想起了某事,她唇角邊不自禁的揚起一抹笑意,轉身但見同伴秋實還守着一盆清水坐在女郎的塌前,臉上已掩飾不住濃濃的疲倦,便掩了門窗,走近打趣笑道:“你看你,都已經開始打磕睡了,還在這裏硬撐着,快去歇息吧,今晚郎君就由我來服侍吧!”
秋實的睡意瞬間被沖淡,抬首搖了搖頭:“不,我比你細心,郎君也向來喜我近身服侍,你還是為郎君打點好行李,待郎君一醒,我們馬上又要趕路了,再過三日可是大娘子的及笄之禮,郎君與大娘子自小姐弟情深,又怎可錯過?”
“可郎君這一睡都已有三日了,也不知何時能醒來?”春華嘀咕了一句,見秋實無半點反應,便又溫了一盅果酒送來,“夜深露重,你既要硬撐着,便喝一盅酒暖暖身體,也可提提神。”
秋實點頭,接過酒盅后一飲而盡。
春華站在原處瞧了瞧,果然不出一刻,這婢子已然撐不過困意,睡了過去,便又小心翼翼的將秋實移到屏風另一側的小耳房,給她蓋了被子安睡。
待做好這一切后,春華再回到原來的房間,坐在塌前,輕喚了幾聲:“女郎,快醒醒!”這般搖了幾次后,見久不聞回應,她便來到案幾前,從袖中拿出一荷包來,倒出一物至茶水中,
正要端起茶碗晃蕩,卻在這時,躺在床塌上的“少年”突地睜開了眼睛。
謝陵睜開眼,神思還有些昏沉,看見眼前綉着火色鳳凰圖案的幔帳輕曳飛揚,似覺得哪裏不對,便倏然坐起身來,尋視了一下周邊的環境,
這才驚覺自已竟然坐在一張胡床上,身上還蓋着綉着精緻蓮紋的絲被,小軒窗外夜色已降,但月光似雪,朦朧中依稀可見樹影幢幢,枝上報春桃含苞待放,艷旖芬芳。
這情景似有些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
謝陵有些恍惚,伸手撫了撫心口,腦海里猶自清晰記得,在她咬緊牙關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着“我不後悔”四個字時,一把尖刀在她心口攪動的痛楚,死亡的滋味並不好受,尤其還是被一刀又一刀凌遲的痛苦。
可她卻不能忘記,在自已咽下最後一口氣時,那個男人發瘋似的搖着自已的身體,在她耳邊咆哮,說著:“我要將慕容連城千刀萬剮,為你償命!”的話。
真是可笑啊!明明是他親口下令要了她的命,卻還要將這份罪責強加到他人身上。
可惜她卻再也不能為連城做些什麼了。
太清二年,候景在壽陽起兵,不過一年,就已帶着僅二千兵馬攻進了建康台城,一路上可謂順風順水,所到之處群鳥盡散,所向披靡。
這倒不是因為候景的戰鬥力有多麼強大,而是蕭家的那些王爺們給他的這次叛亂創造了極為有利的條件。
說起來候景的這次判亂極其的諷刺可笑,本不過是一個被東魏高澄所棄而逃到南梁的外來客,身邊已無一兵一卒,卻因過去的戰績獲得了梁武帝對他的信任,梁武帝不僅將壽陽賜予他為封地,還屢屢送去糧食財帛以示對他的器重。
他大概以為自己慈父般的關愛能得到候景對南梁的忠心和回報,卻萬沒有想到候景本就是一個貪得無厭狼心狗肺的小人,這個小人早就存了拿着他所賜的糧食衣帛作為軍資,來實現他反客為主奪取南梁稱帝的野心。
前世她作為司天監,南梁的國師兼侍中,本就多次對候景亂梁的意圖向梁武帝加以暗示,可都抵不過那些宵小在他耳邊吹風,哪怕是證據擺在面前,梁武帝依然不信候景會帶着二千兵馬來造反,反而對候景這個小人加官進爵以示安撫,來表他帝王寬厚的仁善之心。
最後這個貪心不足的小人,竟然還妄想娶她們謝家的女兒為妻,這件事情不要說祖父不會答應,便是她謝陵也不會讓謝家的女兒毀在這樣一個集醜陋與人品敗壞道德淪喪於一身的小人手中。
於是當梁武帝提起此事時,謝陵果斷的表示了拒絕,也便是這次聯姻的拒絕,便為他們謝家埋下了禍根,更激起了候景對梁武帝的怨恨。
之後,候景在臨賀王蕭正德的裏應外合下攻進建康台城,所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將王謝兩家連誅。
她知道候景亂梁的命運已不可改變,便早在候景攻進台城之前,帶着族人逃離了建康。
可是沒有想到在逃亡的途中遇到了陳碩派來的兵馬,陳碩拿着梁元帝蕭繹的聖旨,想勸他們回歸江陵,她又怎會上當,那個男人不過是想利用他們謝家的聲望,來做那親授璽綬之事,不過是想拿她來邀功罷了。
那副謙謙君子下所包藏的狼子野心,她早已看透。
為了躲避陳碩的追殺,是連城裝扮成她的樣子以自身為餌引開了那些追兵,方才給她的族人爭取了逃離的機會和時間。
然而連城卻落到了他的手中,被屈辱的綁縛在那根石柱之上示眾,受盡烈日炙烤與夜間寒風刺骨的折磨與痛苦。
她又怎會不知陳碩不過是想以此法來引得她自投羅網,又怎會忍心看着連城為她們謝家人受過。
因此在陳碩說出那番話時,她的心中只會對這個男人生出鄙夷。
哪怕連城真是慕容紹宗之子又能如何?
以命換命的這份恩情,誰又能做得到?
可惜,這份恩情,她終究是無法再還了。
正當心下愧然疼痛之際,耳邊驟然傳來一聲輕響,卻是一隻落地的酒盅撞進了她的視線,謝陵這才抬眼看向了房中除她以外的另一個人。
一個穿着碧煙羅長裙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婢子俏生生立於面前,瓜子臉,肌膚白凈,雖然一雙妙目中含滿錯愕和驚惶,卻是水汪汪的,格外明澈生灧,尤其眉骨微張,雙頰生暈,更是為她俏麗的顏色添了幾分明媚。
謝陵有些錯愕,這個人竟然是春華,是她年少時陪在身邊的兩名貼身婢女之一,現年不過十五六歲,正值少年慕艾,易春心萌動的年紀。
年少時的春華容色便是極美的,即便是在他們謝家這等高門貴族所養的婢子之中,春華的容貌也屬上乘。
不然,她也不會做她謝陵的貼身女婢。
身為謝家長房的嫡次女,抑或是“嫡郎君”,家族對她們的教育培養不但自身嚴苛,哪怕是她們身邊的一名婢女也是受過嚴格訓練的。
春華與秋實便是祖父從一眾訓練有素的一等家生女婢中所挑選出來的使女,在賜給她之前,亦拿了她們的家人作牽制,為的便是能讓這兩名使女對她忠心不二,可惜大概連祖父也沒有想到,他留給她的親信,陪伴了她近二十年的春華最終會為了一個男人差點將他們的族人置於死地。
她又怎會忘記,便是這個春華在他們逃亡的一路上灑下相思豆作為暗號,給陳碩留下線索,方才引來了那些追兵。
盯着這婢子久了,謝陵墨玉般的雙瞳不自覺的便染上了一層寒霜,春華不明所以,忍不住身子一縮,向後退了一步。
雖然意識到了謝陵眼中的冷意,這婢子還是能很快恢復神態,一展俏麗溫婉的笑顏,細聲問道:“女郎,你醒了?”
謝陵這才起身下塌,在屋子裏再次打量了一周,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潺潺月色問:“你剛才喚我女郎?”
“是。”猛地意識到什麼,春華又忙改口,“不,奴錯了,奴當喚女郎為郎君。”
謝陵一笑,又問:“你還說過,三日之後便是我長姐的及笄之禮?”
“不,不是我說的,是秋實說的。”春華連聲更正,但見秋實躺在屏風的一側還在昏睡之中,便又連忙改口道,“對,女郎,我是說過,三日之後便是你長姐大娘子的及笄之禮。”
謝陵靜靜的看向了她,腦海里許多過去已久的記憶頓時湧現了出來,倘若三日之後真是長姐的及笄之禮,那她現在便是回到了十四年前,這一年她還只有十三歲,正是她學藝有成告別師傅回到謝家的第一年。
她本出身於烏衣巷陳郡謝氏,她的家族是與琅琊王氏並稱的一等門閥士族,自晉室南渡以來,歷經四朝二百年,一直為士族之冠,名流之首。
然而,因這二百年間的皇權傾扎,謝家幾度遭到當權者的猜忌,不少族中精英子弟盡皆枉死於獄中或是英年早逝,
謝家顯支嫡系傳到這一脈竟已是人丁不旺,她所在的這一支中,祖父也僅有四子,她本是謝家長房次女,她的生母沈氏也只是謝家長子謝景相的續弦,沈氏生她之時便遇難產,原本是一對龍鳳胎,卻只活了她一個,她那個一母同胞的弟弟剛出生沒多久,便夭折了,不久之後,沈氏也因傷心過度月子裏大血崩,也跟着去了。
謝景相為沈氏守了二年,之後又娶了朱氏,一年之後,朱氏又產下一女,雖未得子,但母女平安倒也如意,原想着朱氏調養好身體后必能再育子嗣,可不曾想,謝景相卻得了心疾,沒過多久也去逝了,
那一年她還只有四歲,她的父親也不過而立之年,她親眼見過祖父痛失愛子的悲痛,曾一度哀嘆謝家人是否受到什麼詛咒,凡兼俱才能者竟然一個個都活不過四十歲,而父親便屬於明顯的英年早逝。
父親生前無子,這一去,長房這一脈又算是斷了,祖父原本想從二房過繼一子到長房,可後來不知為何又改變了主意,竟乾脆將她以郎君之身份記在長房之下,並將她的名字由原來的謝含琳改為謝陵。
祖父對外宣稱,沈氏所生的那一對龍鳳胎,活下來的本就是一兒郎,從此之後,她不再是謝家嫡次女,而成了謝家嫡長子。
這個秘密除了祖父祖母與長姐外,沒有多少人知道,而春華與秋實便是除了她家人外唯二知道她身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