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傾國之禮,天下為聘
五分鐘后替換:
太清三年,大梁皇都建康城。
一陣凌冽的寒風刮過,吹來一陣陣濃郁划不開的血腥氣。
有無數身披凱鉀手持長乾的士兵在城中巡邏,偶爾將一車又一車的屍體搬運出來。
這已是候景圍城的第一百三十日,這一百三十日裏,候景所率領的八千兵馬在城中肆意燒殺搶掠,門閥士族三千餘人死於其屠刀之下。
一時之間,整個建康城如人間地獄,人皆相食,屍骸遍野,人跡罕至,千里絕煙。
昔日繁華綺麗的烏衣巷也變得陰森恐怖再也沒有生機,唯血汁漂泊如長河般侵染了這秦淮河南岸的各個角落。
有一隊士兵從中走出來,個個臉上盡顯焦灼與煞氣。
“怎麼樣?找到了嗎?”其中一個問道。
“沒有。”另一個答道。
“大將軍有令,必須活捉那陳郡謝氏的嫡長女謝玉卿,這小娘們,到底跑哪裏去了?”
說話的人神情憤憤,陡地一甩長乾,插進了地上所躺着的一名年輕男子的屍體之中。
“還不快去給我找,給我追!”那為首的將軍命令道。
“是。”
士兵們應命紛紛朝不同的方向奔去。
夜色漸漸黯下來,荒無人煙的野外,一輛青蓬雙轅的馬車正在原野上狂奔,因為道路崎嶇不平,馬車顛簸得十分厲害,幾個擁擠在一起的孩子幾乎坐立不住。
“阿姐,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其中一個梳着羊角的小男孩忍不住問道。
謝玉卿心中一痛,不禁將男孩子摟入懷中,隱忍着淚水答道:“阿姐帶你們去一個沒有戰爭的地方,那裏有阿姐的朋友,我們便在那裏生活,我們都要好好活下去。”
男孩子點頭,不再問話,而是望向了車外。
此時謝玉卿已將車簾掀起,但見車外已是日暮西沉,霧靄好似幽靈一般四處遊走,寸草不生的山路上了無生機,唯有一側不知深淺猶顯陰森的懸涯以及不遠處可以看得見的屍體。
“阿姐,我害怕。”另一個小女孩看到這番景象,忍不住顫抖起來。
謝玉卿又將女孩子摟入懷中,安慰道:“不用害怕,阿姐會保護你們的,阿姐一定會護住你們的。”
正說著,又一陣劇烈的顛簸,前方傳來一聲駿馬的嘶鳴,馬車猛然向前沖了數步后竟然停了下來,便在此時,車外陡然響起一陣震耳欲襲的馬蹄聲以及狼聲的哀嚎。
“抓住他們,別讓他們逃了,大將軍有令,凡是謝家的人,一個也不留,如能活捉謝玉卿者,賞千戶候,追!”
身後傳來厲喝,坐在車中的孩子們嚇得更是哭了起來。
“阿姐,我害怕,害怕……”稚嫩的女聲喃喃。
“別怕,爺爺說過,我們謝家的人雖不是行武出身,也該有文人的氣節和骨氣,就算是死也絕不能向他人乞憐。阿姐會永遠和你們在一起的。”
說罷,謝玉卿的眼眶之中不禁落下淚水,將幾個孩子安撫好后,掀開車簾,對策馬的車夫命令道:“凌夜,保護好他們,一會兒你帶着他們一直往北逃走,按照我說給你的路線,不要回頭,一直逃到魏國,那裏會有我們的族人接應。”
“好,凌夜誓死也要保護好小郎君與小女郎們,那女郎你呢?”凌夜問。
謝玉卿只含笑道:“你不用管我。”
也許是這一笑太過溫暖而絕美,凌夜有一剎那的失神,再絕望膽顫的心也跟着溫暖起來,彷彿因為這一笑給予了他莫大的勇氣,凌夜揚起馬鞭,拚命的催馬疾奔起來。
卻在這時,耳畔響起孩子們齊聲的喚呼:“阿姐——”
凌夜心中陡地升起一陣不好的預感,回頭望時,果然就見謝玉卿不知何時已從馬車之中跳下來,在地上滾落了許久,方才踉蹌的站起身,對上他的目光搖頭一笑。
凌夜想要停下車來,但他知道謝玉卿的這一笑便是為了再三提醒他不要回頭,而這個時候,謝玉卿的手中已舉起了一支竹筒。
他也知道,這支竹筒的用處是什麼,不過是為了掩護他們離開而爭取更多的時間。
女郎這是要以自身為誘餌啊!
凌夜的心中一痛,眼中也滑下淚來,握緊韁繩的手不再遲疑,更加用力的策馬狂奔。
一聲輕響,地上陡地升起衝天而起的灰塵,遮住了他們逃去的路線。
“就在那裏,那個小娘們就在那裏,快,圍上她!”
馬蹄陣陣,伴隨着聲聲厲喝,迅速向謝玉卿涌了過來。
“謝玉卿,原來這就是謝家那位嫡長女謝玉卿,果然比畫像上還要精緻美艷。”為首的一名大漢目光緊粘着她大笑道。
“你們是誰?”謝玉卿問。
那大漢更是猖狂的獰笑起來:“哈哈哈……聞名天下的謝氏才女,難道還不能猜出我們是誰嗎?”
說著,那大漢的眼中流露出興奮的精光和淫邪,“早就聽聞這南地的士族女郎個個都養得水靈水靈的,肌膚如玉,柔若凝脂,若抱起來不知是何般滋味,
而謝家的這位更是建康城的翹楚,美人中的極品尤物,兄弟們,咱們長這麼大還沒有玩過士族的女郎,抓住她,我們好好玩玩。”
士兵們歡喜雀躍,其中卻有一個惶惶道:“將軍,這位謝家娘子是大軍將要的人,我們若是……”
“怕什麼,我們鮮卑人向來不重女子貞潔,大將軍又豈會在乎這些!去,把她抓來!”
那為首的將官話一說完,一眾士兵放聲大笑,緊接着便向她們這邊急撲上來。
謝玉卿也拔出了手中備用的一把短劍,朝着這些人亂砍亂殺起來,然而
這些人好似殺不盡似的,一個接一個的湧上來,耳畔還有淫亂的大笑聲不絕於耳。
不知過了多久,
又一陣馬蹄聲傳來,
一眾黑衣人激涌而上,
將這一群士兵包圍,
不出一刻鐘的時間,
這一群士兵便被斬殺殆盡。
謝玉卿望向了馬背上坐着的來救他的男子,
白袍凱鉀,丰神俊朗,
一如往昔。
“你終於來了。”
謝玉卿含淚笑道。
男子也跳下馬背,大步走來,一把將她擁進了懷中。
“是,我來遲了。”
男子在她耳邊說道。
“不晚。”
謝玉卿哽咽着回了句。
男子又柔聲問:“玉卿,你的弟弟妹妹們呢?”
“我交給了凌夜,讓他們逃走了。”
“逃走了就好,逃走了就好。”
男子低聲喃喃,轉而又將目光投向了她,小心翼翼的問,“那件東西還在吧?”
沒有注意到男子眼中閃爍不定的光芒,謝玉卿道:“在,在我身上,我本打算如不能逃走,我便跳下懸崖,帶着它永遠消失於世間,也絕不能讓它落入賊人之手。”
男子的眼中一絲不易察覺的狂喜一閃而過,轉而
他輕叱道:“你在胡說什麼?”
似乎因為心疼,男子眼中好似還滾動着淚珠,柔聲道,“所幸你無事,玉卿,我們走吧,我帶你去魏國,以你的才華,魏國的天王一定會賞識你的。”
謝玉卿點頭應好,她正好也想與前往魏國的弟弟妹妹們團聚。
但就在轉身之時,聽得男子用極沉極柔的聲音再次喚了一句:“玉卿——”
謝玉卿聞聲回頭,男子突地邁步過來,離她只有咫尺之距,然而令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
便是這般溫柔而寵溺的咫尺之距,便要了她的命。
心口好似被利刀剖開一般的疼痛,死亡來臨之際,她望向男子問:“為什麼?”
男子卻再次用力,將她抱緊,同時垂首覆上了她的櫻唇,直到她咽下最後一口氣。
“對不起,唯有這樣,我才有辦法接近他,為你,也為你們謝家復仇,也只有這樣,我才能實現我們的理想。”
“謝玉卿,我仰望了你一輩子,也傾慕了你一輩子,就因為門第的懸殊,你們謝家便不願意將你許給我,高門士族又如何,庶族寒門又如何?我偏要讓你們看看,我是如何得到這個天下,開創一個新的盛世。”
“而你,這輩子也只能是我的女人,我絕不會讓你落入他人之手。”
說完,他從謝玉卿的懷中取出一錦囊所裝的物事來,目光流漣之下不禁射出貪婪的精光。
第1章請醫
太建二年初春,北齊滎陽郡內。
夜半時分,位於汜水關城東的鄭家大宅之中突地響起一聲凄厲的慘叫,這聲慘叫劃破長空,仿若一顆石子擊破水面,使得原本靜謐的夜陡然間變得陰森可怖如魑魅夜行一般沸騰起來。
老夫人鄭盧氏從睡夢中驚醒,忙喚婢子披了一件氅衣,在兩名老嫗的攙扶下趕到那慘叫聲響起的別院之中,就見擠得滿滿一堂的室內,一眾仆婢瑟瑟發抖伏地而跪,而卧房之內床塌之上所躺着的年輕男子卻是口歪眼斜,渾身抽蓄個不停,悲凄的哭聲充滿了整個房間。
看到從前活潑好動、聰慧秀穎的孫兒變成如今這幅模樣,老夫人心如刀割,恨恨的拄了拐杖厲聲問:“這是怎麼回事?前兩日不是都好了嗎?不是已經康復的差不多了嗎?你們是怎麼伺候的?”
婢女們嚇得亂戰,其中一個勉強抬頭顫巍巍答道:“回老夫人,郎君前兩日確實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能吃能喝,還能與楊家、李家的兩位郎君一起賽馬,可不知為何今日……”婢女似想到了什麼,抬頭,“老夫人,郎君他,他一定是中邪了!”
“中什麼邪,身正不怕影子邪,我鄭氏子孫素來潛心向佛,樂善好施,何來的邪物作崇?來人,還不快去請疾醫來。”
一名婆子領命就要離去,卻聽到一聲音打斷道:“阿家,已經去請過了,原本住在咱們隔壁巷子裏的張太醫不知何時搬走了,那宅子裏已是空無一人。”
說話的乃是她的兒媳,也便是她這孫兒的嫡母李夫人。
老夫人心中一涼,旋即來氣:“沒有張太醫,就請不到其他醫者了嗎?”
可說是這麼說,她們鄭家人的病一直都是張太醫所醫治的,張太醫雖然不是她們鄭家專用的御醫,可整個滎陽城中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他更高明的醫者。
此時又是夜半三更,她們又從哪裏去尋更高明的疾醫,老夫人心中憂慮,臉上呈現出的更多是恐慌和頹喪,忙踉蹌的跑到床塌邊,抱着仿若垂死掙扎中的年輕男子哭泣。
“我的好孫兒,你可千萬別棄祖母而去,你可是祖母的心頭肉啊!”
聽到老夫人哭泣,屋子裏婦人們的哭聲更是放大了一倍,凄惻的哭喊傳遍了各個角落,直令得花枝亂顫,樹木凋零,整個院子再次陷入一種比死寂更可怖的陰森恐怖之中。
老夫人似乎意識到什麼不對,又站起身來,厲聲喝了一句:“哭什麼哭,人還沒死呢!現在所有人都給我出去找,哪怕是將這整個滎陽城翻個底朝天,也要將所有的醫者都給我找來,若是十四郎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們這一屋子的人陪葬!”
這道命令一下,跪了一地的僕婦們皆面如死灰,嚇得渾身哆嗦說不出話來,就在她們一個接一個的爬起身來正準備往外飛奔時,其中一個小婢忽地說道:“老夫人,奴婢知道這滎陽城內還有一名疾醫,她一定可以治好郎君的病。”
“那還不快將她給我抓來!”一旁的大夫人李氏連忙喝令道。
卻聽那婢子吞吞吐吐的顫聲答:“就怕她不肯。”
“能給我們滎陽鄭氏的子弟看病,乃是她的福氣,有什麼……”
李氏話未完,老夫人伸手示意,讓她掩了嘴,又示意那婢子繼續說下去。
婢子這才道明緣由:“原本在一個月前,郎君在汜水關遊玩之時,路經桃花峪,無意間碰到一名女子與一名小僮,那女子雖戴着幃帽,可一陣風吹過時,讓郎君看到了她的容貌,驚為天人,郎君便想納那名女子為妾侍,不想那女子拒不從郎君,反而道出郎君身有惡疾。”
“荒唐,就憑她說一句身有惡疾,你就能斷定她是神醫了嗎?”鄭盧氏再次拍案插嘴道。
那婢子又立即搖頭:“不是的,老夫人,大夫人,後來郎君去打聽了有關那位娘子的消息,聽說那娘子醫治好了許多得瘟疫的村民,被那村子的人稱之為神醫。”
“她還對郎君說過,一個月以後,郎君必會舊疾複發,口歪眼斜,渾身抽蓄,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動、生,生不如死。”
老夫人再次看向自己的孫兒,就見年輕的男子似乎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更加劇烈的抽蓄起來,嘴角邊涎水直流,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可不就是生不如死嗎?
她忙握了握年輕男子的手,悲切又心疼的道了聲:“十四,別怕,祖母這就給你將這位神醫請來!”
正要走時,李氏卻伸手攔道:“阿家,您不覺得這婢子說的話有問題嗎?”
“有什麼問題?”老夫人問。
李氏答道:“這婢子說,十四郎是因為要納那女子為妾,但那女子不肯,所以,她道出了十四郎身有惡疾。”
“你的意思是,懷疑十四郎的病就是這女子所為?”
“子婦只是覺得,這名女子我們素未相識,又與十四郎有過節,我們不得不妨,且不說她是否真如傳言中那麼神,倘若她要對十四郎不利……”
“不管能不能治,不管這女子是人是鬼,我總要見了再說。”老夫人打斷道。
子時將近,無星無月的天空,夜色如潑墨一般降下來,鄭府的宅院忽然大開,一行人馬追隨着一輛馬車從宅院中緩緩走出來,向著城西的方向疾行而去。
馬車轆轆,夾雜着慌張凌亂的腳步聲,經過了通往汜水關城西的整條街道,直至停落在一處清泉石上流的郊外村落。
“老夫人,就是這裏了。”
隨着婢女的一聲輕喚,老夫人打開車簾,踩着一老僕的後背,從馬車中走了出來,看到火把照出的眼前的景緻:小橋,流水,翠竹、松柏,還有春杏似雪,夭桃艷旖,不禁也心中感慨:好一處杏花煙雨似江南,桃花流水綠蔭蔽的世外桃源,原來這裏還有一處如此幽靜雅緻的好地方。
在老夫人的帶領下,一行人攙扶着踏上溪水裏冒出來的白石,便蜿蜒着向那村落行去。
沒有人注意到,當火把一個接一個的燃起時,有一道小小的身影穿過松林,迅速的竄進了一座低矮破舊的小屋之中。
“卿哥哥,如你所料,她們來了。”一個略顯清稚的男孩子聲音說道。
屋子裏寂然無聲,陳設簡陋,僅有一塌一桌一幾,另加上一扇可將屋子隔成兩間的巨大屏風,一個身着白衣的“少年”正提着一支狼毫筆,目光獃獃的望着那扇屏風,如豆的燭火搖曳,在“少年”瀅潤的肌膚上染上一層氤氳的紅暈。
如果有人仔細來看,就會發現這屏風上其實什麼都沒有,或者說,只有一幅只畫了些許輪廓卻還沒有完成的畫。
而這幅畫或許就等着在“少年”的筆下復活起來,呈現出原本屬於它的萬般華彩。
“好,我知道了。”少年回道,放下手中的筆,順手拿起了放在一旁桌上的幃帽。
門便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寂靜的夜中頓時響起一陣喧鬧。
……
“你去,將那娘子給請出來,就說,是我們滎陽鄭氏的老夫人來求醫了。”李氏指了指面前的小婢,命令道。
那小婢看着屋子裏暗沉沉的,似乎只有一星點的燭火搖曳,一陣冷風吹過,險些要將它熄滅,半開未合的門竟發出吱呀呀的聲響,嚇得那小婢生生的打了個寒戰,兩腿直哆嗦着不敢上前。
“快去啊!還愣着幹嘛!”李氏不耐煩的推了一把,那小婢弱不禁風的竟是踉蹌的摔倒在地。
“沒用的東西,誰進去請出那神醫,回去之後,本夫人必重重有賞。”李氏乾脆拿好處相誘。
幾個呆立一側的僕婦立刻便蜂湧的向門上擠去,卻在這時,陡見一盞燈籠晃悠悠的從門邊露了出來。
僕婦們嚇得一聲尖叫,定睛看時,才看清那燈籠原是被一個青衣小僮舉着,那小僮看上去不過十歲左右,竟是生得綺貌玉艷,膚光如雪,剎那間便叫一眾婢子看呆了去。
鄭老夫人與李氏見了都有些驚訝愕然,這北地美貌的郎君她們見過的也不少,而這一刻給她們的震憾竟是遠遠超出了從前。
正當這裏所有人驚艷呆愣之際,就聽男孩子問了聲:“你們是來求醫的么?”
聲音洋洋盈耳,如水擊石磬一般動聽,竟還是個音容兼美的。
“是是!”僕婦連聲答道,“我們是鄭家的奴僕,煩請通稟一聲,我們老夫人來了。”
她話落,就聽男孩子毫不客氣的說道:“抱歉,我家主子已安睡了,現不方便給人看病,夜深露重,還請各位快些回去吧!”說罷就似要關門謝客。
大夫人李氏瞬時傻了眼,這小子莫非沒有聽過滎陽鄭氏的大名,正所謂“王盧崔鄭,王謝袁蕭”,無論是南地還是北地,滎陽鄭氏都是與頂級門閥齊名的大族,是這些賤民一輩子所仰望的存在,就算是隱士,也從未見過有聞名而不動聲色者,何況這小子看上去還不過是個身份低微的僕僮,就這身衣服來看,其主家的身份也不會高到哪裏去。
“等等,小子你給我聽好了,我們是來請醫的,不是來求醫的,今天你家主子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