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見面】

抵達北海是下午四點五十，她打算就近找一個客棧先住下來。

一間商務酒店，99元一間房，消費不貴。洗了澡，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從箱子裏拿出一本書來看。看了沒幾頁竟然睡著了。

在夢裏，她回到了頌聲一中，當時的她還是16歲的高中生。第一次去學校，她的耳朵中耳炎又發作了，在醫院上了葯。醫生給她的耳朵纏上了紗布。她一個人提着行李箱，穿過籃球場。身旁的大樹有很多黑色的大鳥撲騰着飛上飛下。她感覺到自己馬上就要變成一隻鳥飛飛走了。就在這時候，從空中飛來一隻籃球穩穩噹噹地砸在她的頭上。她感覺到某種尖銳的疼痛感。

夢境跳轉，宋羨知從一棵大樹上跳了下來，突然落在她面前，笑着問她，夏沐，你喜歡山上的鳶尾花嗎？喜歡的話，我帶你飛過去采一朵，你看好不好。她來不及說話，他就拉住她的手一扯，他們飛上了天空，像兩隻生出了翅膀的大鳥。

醒來，窗外的天空已經黑了，有一盞路燈正對着窗口，她平躺在床上看着它，突然感覺到胃裏翻江倒海。她翻身滾下床倉皇衝進了廁所，趴在洗臉池上大口大口的往外吐東西，泡麵，水，還有一些嚼碎的蘋果汁。

胃裏鈍而笨重的器具反覆攪動所帶來的痛感。

很難受，控制不住地一直吐。

一股酸腐的氣味漂浮在空裏，她滿臉都是淚水，鼻子裏也有某種酸性的物質在流動。

吐完，她用自來水漱了口，雙手撐在洗臉池上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這種狀態，莫名地讓她恐慌。她腦子裏回到一個月前，她和高祈發生的那段爭吵。她喝了很多酒，第一次跟他提了離婚，然後，後面的事情她記得並不是很清楚。她們應該是有爭吵，她肯定醉得不輕，以至於高祈第一次沖她發火，臉部變得猙獰而畸形。

那天晚上的事，影影倬倬，她一直記不太清楚，只記得第二天早上她是在高祈的懷裏醒來的。

夏沐看着鏡子裏自己瘦小的臉，那天晚上的場景，一幕一幕在腦子裏閃現，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油然而升。難不成，她一直的知覺是對的，難怪高祈會這麼痛快地答應離婚。

直覺告訴她，她需要去藥店買一盒測孕試紙。

酒店對面就有藥店，她穿過天橋去藥店買了一盒測孕試紙，又打包了一份快餐，然後回到酒店。她一邊吃飯一邊在網上查閱測孕試紙的用法。對於懷孕，她從來沒有做過任何設想。蘇光琴問過她，夏沐，如果有一天，你懷孕了，你會生下來嗎？

她總是笑一笑，從來不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她也不知道。她也會經常問自己，如果有一天，高祈向她提出要求，她會答應嗎？

準備好一切，她就去洗浴缸，酒店裏的浴缸通常都讓人心理上覺得不舒服。但她又想泡個澡，於是用浴室的沐浴露清洗了很長時間。

泡澡的時間，她聽到自己的手機響了，她起身，全身都是泡沫。窗帘是拉着的，除非房間有監控，就算她光着身體也會很安全。

一個陌生的號碼，她沒管它，繼續回去泡澡。電話又響了起來，她又走出去，還是那個陌生號碼。她猶豫了一下，返身走回浴室，拿了一條浴巾裹在身上，然後接通這個電話。

“喂，”

“夏沐”。

是宋羨知。

夏沐很意外，“哦，羨知，有事嗎？”

宋羨知有幾秒鐘的沉默，然後說，“你在哪裏？夏沐。”

“我剛到北海，”

“找到酒店了嗎？”

“對，找到了。”

“什麼酒店？”

“一家商務酒店。”

“叫什麼名字？”

夏沐說出一個酒店的名字。她不習慣拉着行李箱滿大街的找酒店，只要有一張床可以睡覺，有熱水可以洗澡，她不在乎這家酒店是什麼規格的。在長沙的那幾家，她還曾經住過40塊錢的小旅館。那種透着濃烈的霉味的沒有窗戶的旅館，她不是也安然無樣的一覺睡到自然醒。

宋羨知很快說，“我馬上就到，地圖顯示我離你不遠。”

夏沐愣了許久，電話已經掛斷了，她不明白宋羨知說的他馬上就過來是什麼意思。他電話的背景聲音是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夏沐甚至還聽見了類似服裝店促銷的聲音。她這個聲音她好像聽過，就在不久之前，只是她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反正很熟悉。

幾乎就在她發愣的瞬間，電話再次響起，“夏沐，你住幾號房。”

還是宋羨知。他的聲音很有辨識度，低沉又略微透着沙啞。夏沐每次聽見他的聲音，腦子裏都會浮現出動物世界的畫面，這個感覺很奇怪。

“518。”夏沐輕輕地說。

電話掛斷，夏沐身上還裹着浴巾，她突然反應過來，宋羨知就在樓下。她快速衝進浴室，把浴巾一把扯掉，然後放水衝掉身上的泡沫，來不及擦乾，直接套上髒的衣服，當她把衛衣從頭上套下去，門鈴突然響了。

她站在哪裏有一瞬間的失神，是他嗎？五年不見，突然要見面，她竟然想退縮了。他變了嗎？還跟以前一樣，喜歡穿白襯衣嗎？他胖了還是瘦了？五年，她原本熟悉的事情都變得成了不確定。她唯一能確定的是，她變了。她再也不是他當初認識的那個夏沐了。有時候，她一個人走在某條安靜的小路上，突然就會想起高中的時候，他總是偷偷跟在她後面。下課的十分鐘，中午吃飯後的時間，還有晚上放學后。他總是遠遠地跟着她，手裏提着一隻黃藍紅相間的籃球。

甚至是她被姨父抓回家的那天，他也是騎着自行車在姨父的車後面不遠不近地跟着。那一次，他出了車禍。心疼兒子的宋校長特意找過她，還記得當時，她們是在醫院對面的咖啡店見的面。

一張深棕色長餐桌，高大明亮的櫥窗，還有若影若現的陽光。

夏沐還記得，當時，她遲到了。她在家裏，聽姨父說宋校長在小區外面的咖啡店等她。她丟下手裏的掃把，拉開門下樓。

遠遠地，她便看到宋校長坐在靠近櫥窗的位置。他身形高大，雙手放在膝蓋上，筆直地坐着。他是軍人出身，身上自帶某種威嚴。夏沐遠遠地走近，竟然膽怯，一進不敢靠近。

是宋校長看見的她，隔着明亮的玻璃朝她招了一下手。他能認出她，夏沐並不奇怪，她身上穿着頌聲一中的校服。何況，她一直盯着他看，是個正常人都能反應過來。

坐下后，宋校長幫她點了一杯奶茶。服務員把奶茶端上來，一隻白色光潔的瓷杯子，裏面是咖啡色的奶茶，濃烈的香氣飄進她的味蕾。如果沒有宋校長之後的話，夏沐會覺得那真是一個幸福的下午。這家咖啡店，她每天放學都會經過，經常透過櫥窗看見坐在裏面的人悠閑地喝咖啡。她們大多是衣着時髦的漂亮女子，夏沐時常很羨慕她們，沒有人知道她渴望快速長的那顆心有多迫切。

只有長大了，她才能離開姨父離開桐城離開陳淑芬，她才有自己的生活。

“你叫夏沐吧。”宋校長把手放下來，看着她的眼睛裏沉沒而內斂。

“她點了點頭。坐在她對面的這個人不僅是她們學校的校長，還是宋羨知的爸爸，這讓她原本因為怕校長而有忐忑變成得更加的劇烈。她不清楚他把她叫出來，是為了教訓她學習上的事，還是別的什麼她尚還沒有聽說過的自己無意中犯下的錯誤。她惶恐而不安，手心裏全是汗。有一瞬間，她在擔心，會不會是讓她退學。

“你和羨知是同班同學？”宋校開門見山。

夏沐又點了點頭，說，“我們都是5班的。”

“能進重點班，證明你成績還不錯。”

夏沐低聲說，上學期期末考試，我考了年級19名。“

宋校微微一笑，說，”你別害怕。我今天來找你，並不是因為你學習上的事。“

夏沐更加疑惑地看着他，如果不是學習上的事，那會是什麼？

”其實我也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告訴你，你和宋羨知都還小。先把學習搞好才能考上好的大學。其他的事，來日方長。”

她低着頭，覺得羞愧還有些憤怒。明明她和宋羨知就是普通的同學關係，為什麼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待她們。她不說話，用沉默保護自己脆弱的自尊。

宋校長繼續說，“你知道羨知為什麼會在你家門口出車禍嗎？”

夏沐把頭抬起來，“我不知道，門衛跟我說，有一個頌聲一中的同學出了車禍，他讓我過去看看。起初，我真的不知道是宋羨知。”

她說的全都是實話，但顯然從宋校長的表情中，她可以看出來他並不相信她。

“夏沐，我告訴你是為什麼。因為他想把你引出來。那天，他一直跟着你們的車，他被門衛攔住進不了小區。他一直擔心你姨父會打你，所以他故意騎着自行車撞上了那輛白色的車。他以為只要把你引出來了，你就安全了，他甚至以自己的性命為賭注。”

夏沐格外震驚。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一層的聯繫，她一直以為宋羨知是看着她安全進了小區后，在回家的路上不小心出了車禍。她沒想過，他竟然是為了她故意撞的車。

“夏沐啊，我是一個父親，我希望我的兒子學業有成。不希望他被兒女情長耽誤了前程。你能明白一個父親對他的期望嗎？”

夏沐不得不辯駁了，“宋校長，我和宋羨知從來都只是同學關係。我們都是學生，當然會以學業為重。請校長放心，我絕對不會耽誤到他。”

“這樣最好不過了。夏沐，希望你記得你今天說的話。”

“是，我會記得。”

是，她一直都記得。無論是五年前，還是現在。只是隨着她年齡越來越大，她開始懷疑，推開宋羨知是正確的嗎？把自己愛也愛自己的人遠遠地隔絕在她的生活之外，這樣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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