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不速之客
我們幾個是被戰友攙扶回急救車那裏的,王參謀長在了解了倉庫存放的物質之後,在指揮部里着急得大發雷霆,他立刻向支隊長、政委彙報了情況,又把百貨市場和街道辦的負責人叫到現場商量對策。
與此同時,他下命令讓倉庫門口所有的消防員立即後撤,侍機行動,並馬上部署消防機械人深入着火點尋找魚粉飼料,噴水滅火,同時調來幾套重型消防隔熱服,準備再次內攻使用。這種隔熱服採用複合鋁板防火布料,穿上去全身都是銀色,就像太空人一樣,具有阻燃隔熱氈、阻燃、反輻射熱等特性,能抗住火場1000度左右的高溫炙烤。
因為左耳被火苗嚴重灼傷,露出了血淋淋的皮下組織,所以,急救車上的護士下來準備幫我處理,徐林和二號員的手腕裸露部位也在撤退中被利器划傷,做些簡單的傷口處理之後就到旁邊休息去了。
我當時沒啥特別的感覺,只覺得耳朵上很辣,像是浸了辣椒油。直到護士小姐姐拿碘酒幫我消毒。我痛得“啊”,幾乎是大叫起來,身子不由自主開始亂動。
“忍着點,馬上就好了,皮都破了。”小姐姐一隻手抓住我濕乎乎的戰鬥服,一邊麻利的上藥。在這寒冬臘月里,我頭上不停有汗液混着水滴下,滴在護士上藥的手上,而且身上還有很濃重的臭海鮮味兒,但她好像並不在意。
急救車後門敞開。裏面,剛才那個被攔下來的軍大衣老頭正半躺在便攜床上吸氧、輸液,左臉上仍然粘着膠布,腳上的棉襪沾滿了泥巴,手裏插着點滴,他就這樣看着我處理傷口,目不轉睛,但眼裏無神,像是發獃,又像在沉思。
我被他瞪得心裏發毛,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索性笑笑,看着他沒話找話:“老伯,你感覺好些了嗎?”
老頭還是那樣盯着我,也沒有說話,怪怪的氣氛讓我不好再繼續追問下去了。
“好了,記得這兩天別沾水。過幾天去醫院換藥。”護士小姐姐上好燙傷葯之後不忘叮囑一句。
正在這時,“方路,方路,收到請回答。”對講機里傳出了王參謀長的聲音。
我謝過護士后忙拿着對講機回復。
“你到指揮部來一趟”。
指揮部里燈火通明,這場滅火戰鬥已經持續近2個半小時,仍然有數量不明的可燃物儲藏在倉庫內,並且什麼飼料和魚粉之類的物質並不在百貨市場負責人提供的倉庫物品清單中。
“那你說是什麼?現在明擺着,我們的人受傷了。”見我進來了,王參謀長氣憤地抓着我的衣服,一把將我拽到百貨市場負責人的身旁。
這時候,指揮部各個單位的工作人員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無論是領導還是工作人員,目光都投向了這邊。
“還有一個,剛才一直叫頭暈,又在嘔吐,已經拉到醫院檢查去了。”他補充說了一句。我想,那八成是先期進入火場的副中隊長王志斌。
我忍着受傷的耳朵帶來的鑽心疼痛,穿着一身濕漉漉、汗涔涔的戰鬥服,提着空氣呼吸器的鋼瓶,尷尬的站在一群人中央,臉上火燒一般難受,說不出什麼滋味。
百貨市場的負責人被參謀長的氣勢震懾住了,這位三十多歲的青年人顯然也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的場景,驚訝加尷尬,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王參謀長,一時間竟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我現在關心的是到底問題出在哪裏?我說是魚粉自燃了,你不信。那好,你說,可燃物質究竟是什麼?數量有多少?放在哪裏?你們清楚嗎?”王參謀長根本不理會,接着發炮。
“王參謀長,我……我剛才已經說了幾遍了,真的……沒有。哦,不,我真不知道,這裏商鋪上千家,我們都是有倉庫位租賃合同的,倉儲物品也是有清單的,大家都簽了字,都在電腦裏面,我可以帶你去查。”負責人剛開始聲音有些膽怯,但吞咽了一口唾液后,又恢復了正常。
“是啊,王參謀長,小林說得沒錯,我們每天監督他們例行巡查,每周上門抽檢安全工作,倉庫都是上鎖的,這是消防安全重點單位,出事了,誰都擔不起責。”環城路街道辦的李副主任推推鼻樑上下塌的眼鏡,擺擺手在旁邊幫腔。
“只是這段時間在翻新庫房,難免有少數商家的存貨移動混堆,這都正常,辦事處和商場也出面組織協調了,畢竟每個區域都要翻新不是?這方便別人也是方便自己嘛,況且這庫房晚上還有人值班,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也很無奈。”李副主任不再作聲,只是一臉惆悵。
王參謀長冷笑一聲,“李主任,恐怕問題不只是這樣吧,在你們的監管範圍內難道真的沒有盲區?那麼隔倉庫的彩鋼板是怎麼回事?那東西全是夾心泡沫,遇火會轟然,你們會不知道?”
“參謀長這話說的是什麼意思?”李副主任有些尷尬,他不解的問道。
王參謀長並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拿起擺在旁邊桌上的對講機吼道:“吳昊,把人給我帶進來。”
放下對講機,王參謀長放平語氣,意味深長但有力說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李主任、林經理,我不知道百貨市場的管理是個什麼樣的規定,追究責任也不是我的職責範圍。先不說你們倉庫私自搭建彩鋼板的事。但現在,我們幾名同志進入火場受了傷,火勢仍然很大,還發生過不止一次轟燃和爆燃。我們打了兩個半小時的仗,敵人是誰?起火源究竟是什麼?到現在也沒有個明確的說法,我必須要弄清楚了,才能有針對性的開展滅火行動,才能放心地把我的隊員派進去內攻,不然,火勢越來越大,後果不堪設想,我作為火場指揮長,我失職!我向我的隊員交代不了,這個仗也真的沒法再繼續打下去了。我需要有個說法,才好……”
“參謀長,人帶來了。”王參謀長話音還沒落,吳昊的聲音就出現在門外。
指揮部眾人的目光又齊刷刷地射向門口,吳昊抱着一個氧氣袋率先走了進來。
接着,他站在門邊,攙進了急救車上的那個古怪老頭。
老頭還披着那件綠色的軍大衣,鼻孔里插着氧氣,臉上貼着半截固定的膠布,在室內燈光下,不知道誰拿給他一雙棉鞋穿在腳上,氣色也比早些時候從急救車裏逃跑的樣子看起來好了一些。
我滿腦子裏都是問號,浮想起了前幾番他掙脫護士逃跑,痛苦流涕,還直愣愣的看着我處理傷口的場景。我越來越疑惑地看着這個古怪的老頭子。
他輕輕地拍了拍吳昊的手,又擺擺手,示意不用扶着他了。
這時候,百貨市場的負責人林經理忽然衝上前去扶着老頭的手,“李叔,你不是在醫院嗎?我派人去看你了,怎麼你到這裏來了?”
李老頭憋着嘴不說話,直愣愣的看着大家,像是有一股氣堵住了他的口,氧氣管旁邊的嘴角微微的抽動。
他沒有和林經理說話,徑直走到王參謀長面前,吳昊趕緊拿着氧氣袋跟了上去。
“領導,你們……要抓,就抓我吧,都是我……嗚嗚,我闖了大禍,我對不起……”李老頭滿臉愧色,吭哧吭哧的說著,憋不住嘴,低着頭,一下子哭了出來。
這一下子劇情大反轉,指揮部的人都炸了鍋,紛紛七嘴八舌的疑惑這老頭子什麼來路,一把年紀了,跑到這來認錯。
“李叔,你……”林經理和李副主任更是瞠目結舌,完全搞不明白這是啥狀況。
可讓我意想不到的是,王參謀長居然不為所動,他冷靜的看着李老頭說道:“抓不抓你,我說了不算,也沒這個權力,但你在倉庫裏面放了什麼,你今天當著大家的面,必須老老實實的說出來。不然接下來,這火可真就沒法滅了,我可告訴你,我們的幾名同志已經因為撲火受了傷,還有人被送進了醫院,而你自己也是受害者,難道那些東西還不如幾條人命值錢?”
指揮部里一下子又突然安靜了。
“是是是,我說,我說。”李老頭見王參謀長不吃這一套,不停地點頭如搗蒜泥。
“是……是這樣的,我聽鄉里幾個老哥們說雞飼料和豬飼料里加了魚粉營養會高一點,畜生進食也要快一些,但他們說河水裏撈上來的魚寄生蟲多,要從海里弄,老哥幾個就尋思湊錢進貨拿去銷,拿過來之後,上面寫的都是洋文,我根本不認識,找不到地方存,所以,暫時……但我真不知道那東西會自己燃起來。”李老頭支支吾吾的低頭說著,不時還面帶愧色的抬頭看了一眼林經理和李主任。
“行了,那些先不說,我問你,數量有多少?”王參謀長打斷了李老頭的話接着問。
“領導,沒有多少,就是幾個鐵皮桶加幾個袋子。有玉米、有魚粉。”李老頭突然抬起頭來,眼睛瞪大。臉上還掛着淚痕。
“是嗎?幾個罐子加幾個袋子。嗯,都是些洋文……”王參謀長看看天花板,在眾人沉默的指揮部里自言自語起來,言語裏透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領導,我……我也是鄉下人,說不來假話,我就是一時找不到地方放,就暫時放在那兒了,我沒讀幾天書,不認識洋文,也不知道那玩意會自己燒起來,我錯了,認罪認罰,出事了,你們抓我,抓我去吧。”見王參謀長這副態度,李老頭急了,一時臉憋得通紅,氧氣管子左右搖晃,他伸出手,想要湊到王參謀長面前。
“李叔,你別急,有什麼事情慢慢說,都能解決的”林經理一個箭步,擋在王參謀長面前。
林經理反過來看着王參謀長,眼裏隱約多了一絲不悅。他緩緩地說:“王參謀長,我雖然管理百貨市場的時間不長,但李叔在這裏幹了近30年,從拉貨、送貨到開票、收發,在我們一片,老街坊老鄰居都知道,口碑是不錯的。他自己也因為吸入有毒煙氣而昏迷了,而且他還報了警,就算有些什麼過錯,也要調查清楚再說,我們市場管理部門一定配合……。”
“嗯,王參謀長,現在我們知道起火的物質了,我們趕快商量一下對策,不然,這火勢太大,影響太壞,範圍太廣,損失太多啊。”林經理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李主任打斷了,他一連用了四個“太”字,想凸顯事態的緊急,眼鏡後面的那雙眼睛睜得老大。
見此情景,王參謀長已明白了許多,他不緊不慢的說:“我同意李主任說的,現在火勢很大,我們消防部隊是責無旁貸,首當其衝要把大火消滅掉的,但我們絕對不打無把握之仗,我們之前已經受傷了幾個同志,不能再拿這些年輕的生命去冒險了。在商量對策之前,我想先給大家看一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