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信郡王趙誠銳是今上的異母弟弟,是個不擔朝職的富貴閑王。為著昏迷不醒的長子,他已三日兩夜未曾合眼,此刻雙目佈滿血絲,焦躁又憔悴,哪有心思留意旁的。
孫廣解釋:「宵禁將啟,不便出外另尋他人。查遍府中,實在只表小姐一個純陽生辰的姑娘……」
趙誠銳揉揉眉心,舉目看向瘦小的徐靜書。「為救你表哥,也是沒旁的法子才如此。需取你三滴血,再勞煩你在他跟前守一夜,不會傷你性命。只要你表哥能醒轉,姑父姑母今後絕不虧待你。你可願意?」
沙啞疲憊的嗓音里滿是誠摯懇求。
貴為郡王,又是長輩,這姿態着實算放很低了。
徐靜書怯怯垂着臉不敢直視,只輕輕點頭:「願意。」
遊方女術士說,欲使趙澈醒轉,除了要徐靜書三滴「純陽血」化入符水給他喝下,還需藉助她的「純陽氣」。
女術士將寢房內的侍者全數遣出,點了清香符紙在裏頭凈了一遭,便出來與長信郡王夫婦一道等在外頭,只讓徐靜書單獨入內。
徐靜書小心翼翼捧着那碗化了三滴血的符水,繞過屏風慢慢走向內間床榻。
那裏躺着位長身少年,雙目緊閉,面無血色。昏迷三日兩夜水米不進,他的唇瓣呈虛弱淡粉,乾燥發皺,翹着點白色的皮。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個好看到不像話的矜貴公子。
徐靜書將符水放在床頭小柜上,站在床畔垂眸打量這位初次見面的表哥,心中沒來由地篤定:他的眼睛必也極漂亮。
出神片刻,她捏着小拳頭揉揉酸澀的眼眶,告密似地軟糯低喃:「符水是騙人的。」五歲那年,她眼睜睜看着爹喝下符水,隔天就沒了。
「純陽生辰也是假的,」她和那女術士沒兩樣,都是騙子,「就這一回,往後我一定做個誠實正直的好人。」
「我不會一直賴在你家。等長高些,能尋到差事餬口就走,」她想了想,小聲補充,「將來做工掙錢了,我每月送一半工錢回來。」
「我在你家也不吃白食,能幫忙做許多事。我雖力氣小,不能挑水劈柴,但我會洗衣做飯,會照顧小孩子,會做好吃的糕點。我脾氣也好,往後你若不高興,我哄着你讓着你。我還很聰明……」
她頓了頓,望着床榻上氣息微弱的少年,兀自點頭強調:「是真的,我爹說的。」
昏迷中的少年聽不見也看不着,自無任何回應。
「我不知是不是當真可以救你,但我必須試試,不然就沒處去了,」徐靜書鄭重對床榻上鞠了一躬,「總之,求你一定要醒,拜託了。」
單方面談好條件后,她以舌尖潤着自己乾澀的唇,四下逡巡一番,最終將目光落在枕畔。
枕下露出匕首外鞘的尾端一截,鎏金雕花嵌着紅色寶石,在長燭燈火下爍着幽光。
徐靜書艱難咽下喉頭哽阻,慢慢朝那匕首探出手去,指尖不住輕顫。
雖說徐靜書年紀小、沒多大見識,但有父親的前車之鑒,她是打心底不信方術、巫醫能救人性命的。
既方術、巫醫不能信,那碗懸浮着紙灰碎屑的符水就更不能信。
她緊攥着從趙澈枕下摸來的匕首,端着符水躡手躡腳走到窗畔花幾前,將符水全數倒進花盆,這才走到圓桌旁,揭開桌上的瓷壺蓋子。
裏頭是半壺早已涼透的白開水。
她放下心,去外間角落的紅泥小爐上倒了滾燙開水,將空碗涮乾淨。
再回來時,她忐忑地又瞧了一眼床榻上的少年,最終咬牙在圓桌旁坐下,慢慢捲起衣袖,神情悲壯。
進京投親的路上遭遇頗多波折,她從老家帶出來的小行李早不知落到何處了。到長信郡王府那日沒有換洗衣衫,徐蟬便命人去郡王府二姑娘那裏拿了幾套舊衣裙給她先將就着。
據說那位二姑娘比她小半歲,可人家的衣衫在她身上足足大了兩圈,衣袖又空又長,將她的手遮得只能瞧見五個指尖。
徐靜書扁扁嘴,將過於寬大的衣袖卷至手肘,露出乾瘦細腕上沁血的傷布。
她閉眼深吸一口氣,摒除腦中雜念,將傷布一圈圈解開,吹吹已崩裂的舊傷,彷彿這樣能止疼。
將瓷壺中倒出的那碗涼開水喝去小半,沁涼白水猛地入喉,直落胃袋,驚得她一個激靈,腦中霎時清明。
——要涼水承接,這樣才不會很快凝固。
——照之前的實例,若從右腕取血,致死的幾率小些。
——對,沿着這裏劃開,刀口切莫偏了。待血湧出后數到十,迅速紮緊傷口上方脈跳處。
她握緊匕首,極力回想那些人取她活血時的畫面與言詞,照着記憶中的痛楚紋路,一絲不差地划拉開去。
不怕的。她很聰明,不會記錯。
七月廿四寅時,日夜交替之際,整個鎬京都在昏昏殘夢中將醒未醒。
隨着寢房門慢慢打開,廊下候了一夜的長信郡王夫婦倏地從椅子上站起。
一旁的侍從們也綳直腰背,全都屏息凝神緊望着徐靜書。
清冷晨風拂過衣擺,愈發顯得她身軀瘦小孱弱。
慘白的小臉上隱隱透點青,雙眼發直,恍兮惚兮,半晌找不着落點。
這副模樣叫人看不懂事情端倪,徐蟬被驚得兩腿發軟,在侍女的攙扶下顫顫迎上去。
「靜書,你表哥……」
聽到徐蟬的聲音,徐靜書勉強攏住渙散的目光,抬頭怔怔沖她揚了唇:「他疼,在哼哼。」
據太醫官們的診斷,趙澈墜馬觸地時傷及頭部造成昏迷,連日來是五感盡失的。若已能哼哼喊疼,就是說——
他醒了!
之後含光院又發生了什麼,徐靜書全不知情。
她在念荷的攙扶下回到客廂,恍恍惚惚嘀咕了句「我先睡會兒」,便兀自和衣而卧,軟綿綿蜷進被中。
彷彿周身精力全被抽干,整個人像具忘了填塞中空的皮偶。
睡一覺就會好。以往每次有病有傷,都是睡一覺就好的,她不怕。
徐家祖上在淮南是小有名聲的書香之家,但徐靜書生不逢時,沒趕上家裏風光的年月,實在不是個身嬌體貴的命。
她父母成婚不久,異族鐵蹄就侵門踏戶。前朝亡國,短短數月之內,江左三州呈流血漂櫓、十室九空的慘狀。僥倖活下來的年輕夫婦倉皇逃到江右,狼狽輾轉數年,終於回到徐家先祖最初的來處——欽州堂庭山間的破落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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