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相忘於江湖
葉安歌喝了這許多酒,已經半醉,身子亦是歪歪斜斜的,搶過酒囊后便要將酒灑在地上,她的衣襟在夜風中飛舞,黑暗中雖看不清顏色,但依然能夠看見一雙眼睛如明月般熠熠生輝!
“將軍,你知道我最喜歡你哪一點嗎?”
大概是真的喝醉了,明明在這訣別的時刻,葉安歌的口中卻說出如此曖昧的話語來。
庄瀾越苦笑不得,只能隨着她的性子努力去猜:“因為我身材好?還是武功高?”
葉安歌笑了一下,然後認真地搖晃起手掌,表示庄瀾越猜得都不對,嘟着嘴吃力地道:“都不是,其實多年前……我就對將軍很敬仰了……戰無不勝,平亂安邦……後來,我遇到了你,你從不把我當成奴才看待……我心裏十分感激……可是最主要的不是這個,而是……
因為將軍給皇上寫了一幅字,一幅聞名天下的字……”
“君如神明,臣作磐石,神明在上,磐石無轉,永不相負。”
這幅字的分量,真重啊。
庄瀾越許久沒有說話,此時卻忽然大聲道:“難道你這才是你拒絕我的真正理由?”
葉安歌卻只是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笑得整個人都有些站不住了,“將軍乃是國之棟樑,我又豈敢……佔為己有……”
庄瀾越胸中氣血翻湧,忽然伸出手去一把從身後抱住了葉安歌,眼中淚光閃閃。
他們倆何止是錯了時機,還錯了地點,錯了時間,錯了身份,錯了角色。
他原本以為自己才是守護的那個,今時才知道,原來葉安歌比他看得更高更遠……
“桉戈,桉戈,讓我最後再抱抱你,好嗎?”庄瀾越含着淚艱難地道,他只願換她桉戈,而不是夕顏,一如初見時那般。
葉安歌的身子僵了一下,而後便漸漸放鬆了。
庄瀾越的雙手越收越緊,而後,他埋着頭,在葉安歌肩頭留下了一小灘淚水。
葉安歌一直站着不動,用全身的力量,去努力托住他壓在肩頭的重量。
而後,葉安歌忽然抽出身去,走開幾步后,將手中的烈酒全部灑在了地上,一邊倒一邊說:
“從今往後,你我相忘於江湖,死生不復往來。”
“桉戈!”
庄瀾越大吼一聲,睚眥欲裂,立刻便要上前,而葉安歌早有準備,在他上前的同時立刻向後退了數尺,繼續將手中的酒全部倒完后,才抬起頭來,笑得戚戚然:“祭契已成,今後,我就只是安常在,而你就只是鎮國將軍了。”
庄瀾越跪倒在地上,抓着那被酒浸濕的沙土,再也說不出話來。
而葉安歌則轉過了身,以一種決絕、堅定的態度,一步一步穩穩噹噹地從庄瀾越的視線中消失不見。
葉安歌微微仰着頭,就這麼頭也不回地走了下去,間或有清冷的月光星辰落下,風過面頰,沒有人看見她早已淚濕衣裳,悲痛欲絕。
營地,大帳內。
楚博衍默默聽完探子送回來的消息,過了半晌,才低聲道:“從今以後,你不用在庄將軍處當差了,回大內吧。”
“遵旨。”
“安常在呢,她可回來了?”
“回皇上,常在已經回了大帳,似乎是睡下了。”
“嗯,你去吧,今日之事不可泄露半句。”
楚博衍屏退了大內密探后,自己在帳中坐了良久,知道天蒙蒙亮了,這才緩緩走出大帳,一路來到了葉安歌的帳中。
此刻晨光熹微,葉安歌的臉上還隱隱能夠看到淚痕,楚博衍看了一陣子,便伸出手去,和她放在被外的手握在了一處。
夕顏,你和庄瀾越的時,朕可以當做沒發生。
可是,朕想要的東西,你真的給了嗎?
葉安歌醒來的時候,便見楚博衍在她面前坐着,心裏一驚,道:“皇上怎麼來了?”
葉安歌說著便要坐起來,楚博衍卻揮了揮手讓她不必起身,道:“昨日受了那般驚嚇,好生調養不用起來了。”
葉安歌笑道:“哪裏有那麼虛弱。”
楚博衍卻並不答話,只是讓人將桌案抬了過來,在葉安歌的帳中完成了一幅畫了幾日的工筆山水,他不說話,葉安歌也不敢貿然開口,帳中靜悄悄的。
白玉花熏中輕煙裊裊,整個帳子滿是清香。
帳外風和日麗,蝶飛鳥鳴,綠意盎然,偶有微風吹來掀起宣紙的一角,葉安歌忙拿過天青凍玉的一方鎮紙過去壓好。
楚博衍抬頭微微一笑,順勢握了一握葉安歌的手,葉安歌亦回他微笑,低頭看他筆下的青山綠水孤帆遠影藍天白雲,突然見畫中一處褚色用得十分淡了,便輕輕叫了一聲:“皇上。”
“嗯。”楚博衍應了一聲,並不回頭,也沒停下手中的筆。
葉安歌正待說話,楚博衍卻突然轉頭,笑道:“趁着帳中沒讓人,快叫博衍。”
“叫朕博衍。”他又重複了一遍,笑得像個孩子,“叫了便可求朕許你一個恩賜,朕沒有不準的。”
楚博衍看起來心情大好,臉上露出成人以糖果逗孩童的神情,葉安歌望着他笑,看着他浴在陽光中的側臉,輕喚了一聲:“博衍。”
楚博衍果然高興不已,道:“你要什麼恩賜?”
葉安歌想了想,很是乖巧地道:“夕顏不求皇上賞賜,若皇上是在要賞,夕顏也不好拒絕……這恩賜嘛,等哪天夕顏想要了再來和皇上討。”
“你這小狐狸崽子,這普天之下還沒人敢和朕這樣說話的。”楚博衍笑道。
兩人就這樣談笑自若,一直到了用完午膳,葉安歌呆在帳中實在無趣得緊,便對着楚博衍請求道:“皇上,咱們出去打獵吧。”
可楚博衍一聽這話,想也沒想地便拒絕了她,“不行,你昨日遇險,該在帳中好好調養才是。”
葉安歌站在地上,轉了兩圈,道:“皇上,您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嘛,若是一直呆在帳中,那我才是真的要憋住病來了。”
楚博衍見她生龍活虎,活蹦亂跳的,眼裏都是對遊獵嚮往的光,而且御醫也說她的身子無甚大礙,終於鬆口道:“真拿你沒辦法,走吧。”
隨後楚博衍便帶着葉安歌去挑弓,整整齊齊一排排的弓,各種大小,各種型號。
葉安歌不敢說她已經有了稱心的兵器,只好裝模作樣的在其中挑選着。
“你拉多少斤的?”楚博衍也在認真地幫她挑選着,隨意地問道。
“稟皇上,五十斤。”葉安歌回道。
楚博衍微微一笑,道:“朕以前也拉五十斤的,不過現在可以拉七十斤的了。”
葉安歌垂下眼睛,腹誹不已,要知道她當初為了不輸給楚博衍,可是生生拿了百斤的弓來練習,將一棵好端端的柳樹給射成了刺蝟。
楚博衍挑了一會兒,似乎沒有選到如意的,便有些遺憾地道:“這裏的也就是些尋常弓箭,朕以前有一把紅色的弓,正好稱你,可惜卻不曾帶來。”
葉安歌心想:你說的那把紅色小弓早就到我手裏了,還裝什麼蒜啊。
想歸想,葉安歌還是不敢將心裏話說出來的,只好在面上作出一副“我也很遺憾”的神情來。
“就這把吧,朕覺得不錯。”楚博衍又挑了一陣,突然舉起一把長弓遞給葉安歌。
葉安歌剛一接過,便覺手中沉甸甸的,道:“這把是百斤的吧?”
“沒錯。”楚博衍說得爽快,根本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葉安歌小臉一垮,苦兮兮地道:“皇上,您看我都這麼久沒練了,體力也不可能一下子就飆升,對吧……承蒙您如此看得我,不過這百斤的弓我只怕得用腳踩着才能拉開了,這又如何打獵呢?”
楚博衍微笑不語,把那弓直接挎在了葉安歌的背上,用一種近乎命令的口吻淡然道:“帶上。”
葉安歌吐吐舌頭,只能認命地背着長弓,一張小臉皺得跟苦瓜似的,說好的她是病人,說好的她需要修養呢?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果然是個大豬蹄子。
楚博衍假裝看不到葉安歌幽怨的目光,雷厲風行地拉着她去了馬廄,挑了一匹漂亮的小白馬,瞅瞅白馬,又瞅瞅葉安歌,忽然笑了起來,道:“嗯,不錯,很是威風。”
葉安歌肩膀一垮,想着她這個時候是不是該嬌喘幾聲,來表示一下她不堪重負了?
“走吧。”
楚博衍卻不管她的心思,上馬提韁,高高在上的威嚴和霸氣傾瀉而出,隨着一聲嘶鳴,整個人如同旋風一般奔了出去。
轉眼間,大家都跟着那道明黃色的一人一騎飛奔了出去!
葉安歌夾緊馬腹,不敢鬆懈,緊緊跟在楚博衍的身邊。
而在他們身後數丈之外,庄瀾越並沒有任何動作,只是望着大部隊的最前端,嘴角隱隱露出一絲苦笑來。
他甩甩馬鞭,心甘情願地落在了最後。
幾日前,楚博衍早就吩咐衛兵探好了一處山泉,為的就是今日的伏擊之獵,這處山泉泉水清冽甘甜,有不少猛獸在此取水,只可惜這一泉清水在今日便要被鮮血染紅了。
葉安歌趴在楚博衍身邊,一動也不敢動,同他一起躲在岩石後面窺視着,只能野獸出現。
那麼多人埋伏在這裏,居然一點兒聲音也沒有,葉安歌還是第一次參加遊獵,難免有些緊張,只能聽見她的心跳聲一點一點增強,心如擂鼓,似乎整個天地間都只剩下她撲通,撲通的心跳聲了。
她不由自主地拉了拉楚博衍的衣袖。
“怎麼了?”楚博衍轉過頭來,一雙好看的鳳目帶着詢問,用唇語問道。
葉安歌捂住自己的心臟,做了一個暈倒的動作,又指了指自己的箭,撇着嘴拚命搖頭。
意思就是她緊張得快要暈過去了,這箭她怕是拉不開了。
楚博衍明白她的意思,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像兩片月牙兒。
若是平常,葉安歌興許還會對着這一張天怒人怨的俊臉犯花痴,可現下的情況根本就不容許她分心。
“我還能臨陣脫逃嗎?”
葉安歌用唇語問道。
楚博衍緩緩搖了搖頭。
可是……可是……葉安歌一想到方才說她要參加遊獵時,那些臣子匪夷所思的眼神,就覺得整個身體跟着火似的滾燙起來。
當年她勤勤懇懇努力練武的時候,射箭也是練了許久才能中靶的,如今懶散了這麼多時日,待會兒會不會把箭射向自己的腳趾頭?
她昨日被猛虎驚嚇,差點兒摔落懸崖,今日又將弓箭射向了自己的腳趾頭,那她可真是沒有顏面再活在這個世上了。
葉安歌臉上的神色五彩繽紛,變了又變,好不精彩。
楚博衍眼見着葉安歌從可憐兮兮一點點轉變成慷慨就義的豐富表情,唇角一彎,捉住她的前襟拉過來,附耳低語道:“朕賜給你的寶刀呢?”
葉安歌知道他說的是在雲蒙山時的那把刀,眼睛便向腿邊看去,示意她有好生保管。
楚博衍滿意地點點頭,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然後用更低地聲音,頗有些意味深長地道:“記住了,在任何絕境下都不要放棄反擊的機會。”
這話是什麼意思?
葉安歌一時有些迷茫,不明白楚博衍為何在此時此地忽然提起這個。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想明白,第一批獵物便已經闖進了視線——只見一隻野鹿跑來泉邊喝水,楚博衍看了一眼,便緩緩舉起一隻手臂,四指併攏,示意不攻。
難道是看不上野鹿?楚博衍的野心果然不小。
葉安歌雖然感覺有些遺憾,但一想到那呆萌可愛的野鹿能因此逃過一劫,又打心眼裏感到高興。
又等了一會兒,兩隻褐棕色的野豬跑來喝水。
野鹿看不上,那這野豬該是也看不上的吧,葉安歌正要鬆口氣,忽然旁邊那人已經站起了身,長身玉立,抬起有力的臂膀便是“嗖”地一箭射了出去,正中兩隻野豬的腦袋,穿顱而過。
怎麼會是這樣?難道就因為野豬長得丑嗎?
葉安歌目瞪口呆,正疑惑楚博衍為何捨棄野鹿而獵野豬,忽然聽見一聲震耳欲聾的嘶吼,震得她耳膜都在隱隱作痛,她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楚博衍的目的是要用野豬引來山林里更大更兇猛的猛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