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朋友
鍾岸臉上的確是個笑容,但並不是對着葉微舟,而是面向那邊的田中涼介與寺岡先生。
不過,葉微舟倒也並不糾結於此。
她多少能夠猜得到鍾岸的意圖,而她比較糾結奇怪的是另一件事——現在他怎麼會出現在江海關?
見到鍾岸,車裏的寺岡先生稍皺了一下眉頭。
田中涼介看過來,問:“葉小姐,這位是?”
聽得問話,葉微舟先是抬眼看向了鍾岸。恰巧,他也正垂眸望來。兩個人的目光觸碰在一起,體溫和呼吸全都交織在一起。
分明是一個頗有些曖昧的姿態,兩個人卻都沒有產生半點旖旎情思。
只片刻,葉微舟便率先轉開了目光,落在了那輛別克轎車上。
鍾岸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話:“幫我。”
大約是察覺到了不對勁,那邊的田中涼介推開車門,準備下車:“如果是什麼不認識的人,那麼葉小姐請務必……”
葉微舟皺皺眉,終於開口說話:“他是我的朋友。”
田中涼介推開一半車門,聞言,動作停頓下來,看向了葉微舟。
她則繼續道:“這位是我的朋友,開了一家航運公司。他的名字是鍾岸。”
“這樣。”
另一邊,寺岡先生皺起的眉頭也終於舒緩下來。田中涼介扭頭過去,兩個人交談了一陣,之後,田中涼介再度看了過來,開口道:“姐夫說,既然是葉小姐的朋友,那麼,不如一起吃個飯吧。”
由於靠得比較近,葉微舟可以感受到鍾岸的手在細微地顫抖。
細細想來,畢竟快要三個月了,鍾岸所滯留在東北地區的貨物與人員還沒有運送回來。
田中涼介又道:“葉小姐,請和你的朋友一起上車吧。我們預定了六點鐘的晚餐。”
葉微舟看過去,原本已經打算同意了。然而,她的心思倏然沉頓了片刻,最終搖了頭:“今日我與朋友約了另外的飯局,所以,可能沒有辦法與田中先生一起用餐。”
聽她這樣說,鍾岸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而既然葉微舟這樣說了,田中涼介也不好強求。
三兩句客套話之後,別克小轎車慢慢開遠。鍾岸鬆開葉微舟,向她輕道了一聲:“多謝。”
接着,他走到葉家車子旁邊,彎腰向車內道:“葉叔叔,你先回去吧,待會兒我親自送葉小姐回去。”
“我……”葉微舟動了動嘴唇,覺得如此不妥。
“請你吃德興麵館的燜蹄面。”鍾岸溫言安撫她。
葉微舟微愣了一下,拒絕的話,到底是沒有說出口。
——
一來,葉微舟今日心情不佳,本來就不打算這麼早回家。二來,除了板栗,她也很喜歡吃面,尤以德興麵館的燜蹄面為甚。
不過,和鍾岸肩並肩走在路上,葉微舟依舊有些茫然,不知道眼下情況怎麼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她分明還記恨着鍾岸的。
鍾岸比較紳士,特意走在靠近車輛的那一邊。走了一段路,他忽然開口問:“上次的板栗味道如何?”
葉微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猶豫了半晌,她最終決定,不回答。
“葉小姐難道不好奇,為何今天我會出現在這裏?”鍾岸再度開口。
這的確是葉微舟糾結奇怪的一個問題。
她皺着眉頭,看向鍾岸:“我問了你,你便會說么?”
“自然會說。”
“那我問你,你今日為何出現在江海關?”
鍾岸微微一笑:“本打算向寺岡先生求情,讓他幫忙解決東北貨物與人員滯留一事,只是他不肯見我。”
“不肯見你?”
“我與他素未蒙面,他則清廉得很,不肯收禮。”
葉微舟點了點頭。
頓了頓,鍾岸又道:“方才多謝葉小姐。寺岡先生知道我是葉小姐的朋友,也許會同意與我見面,幫我的忙。”
葉微舟撇嘴:“可惜我拒絕了那頓晚餐。”
鍾岸笑了:“若是不拒絕,那才是不妥。”
葉微舟的心思微動,沒再說話。
德興麵館多年之前便開張了,賣的都是尋常人家能吃得起的面,光面配澆頭,天天燜蹄、爆鱔與爆魚,多年來往食客依舊絡繹不絕。
麵館內最為大眾也最受歡迎的便是燜蹄面,酥軟的、脫了骨的燜肉焐入面中,量足湯濃,嘗來微甜喜人。
一大碗燜蹄面擺在跟前,還有鹹菜、熏魚、八寶飯等特色糕點與小菜,葉微舟的心情終於稍微好了一些。
吃完面,外頭天色有些昏暗,葉微舟憋了一整天的悶氣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兩個人並肩行走,暗淡的天色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中途,鍾岸進了一家藥店,葉微舟在門外候着,不知道他買了什麼。她沒有問,鍾岸也沒有主動說。
直到站在葉家大門口,鍾岸才發出了一些聲響,喊她:“葉小姐。”
“嗯?”葉微舟抬眼看過去。
鍾岸把在藥店買的東西遞給了她。
葉微舟沒有理解他的意思。
“若是肩背還疼,晚上便叫府上下人為你擦些藥酒。這種藥酒比較有效。”
葉微舟怔了怔。
——
葉效宗與葉慎行吃晚飯時,在外面吃過燜蹄面的葉微舟一個人坐在房中,盯着書桌上的那瓶藥酒發獃。
家中女工冬青嫂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她將一杯熱牛奶放在書桌上時,注意到了藥酒,語氣一下很是緊張:“小小姐受傷了嗎?”
葉微舟這才反應過來,也沒有看冬青嫂,只緩慢地點了一下頭:“被撞了一下,不是很嚴重。”
“小小姐,快些讓我瞧瞧,”比起葉微舟,冬青嫂倒像是天塌了似的慌張,“你們讀書人的身子都金貴,被撞一下怎麼能說不嚴重?”
葉微舟不由得笑了。
而在看向冬青嫂,又對上那個緊張憂慮的表情時,葉微舟到底沒能說出拒絕。
只片刻后,葉微舟便乖乖地趴在了床上。她露出的肩背之間,被撞過的地方已紅腫了。
冬青嫂小心地倒了藥酒,為她擦拭着紅腫的地方,一邊擦一邊問:“小小姐,這些都是怎麼傷的?”
葉微舟自然不肯說。她微閉着眼睛,沒回答。
冬青嫂專心為她擦了一部分,又嘆了一口氣:“都說讀書了能得人尊敬,怎麼小小姐你讀書厲害,卻也還是要受傷呢?”
聞此,葉微舟忽然笑了一聲。
冬青嫂倒是奇怪:“小小姐笑什麼?”
葉微舟眉眼含笑,沒說話。
“昨天見小小姐從大少爺書房出來時臉色不大好,還擔心了許久。最近發生的事的確太多了。不過,今日見小小姐心情這樣好,我也就放心了。”
葉微舟一愣,轉頭回去看了一眼冬青嫂:“我的心情看上去很好嗎?”
冬青嫂點點頭。
葉微舟心慌起來,不敢多問多說,只默默地重新趴了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這世道變了,”冬青嫂繼續說,“小小姐這樣好的人也受了傷,隔壁呂家家大業大,卻也沒落了,不得不將家宅變賣。”
“變賣家宅?”葉微舟猛地起身。
冬青嫂原本在為她揉按紅腫處。葉微舟動作幅度太大,冬青嫂的手碰上傷處,替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心疼得不得了。
葉微舟本人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緊張地問:“呂家除了變賣家宅,還發生了什麼?”
“我還以為小小姐知道的,”冬青嫂道,“呂家的紡織廠倒閉了,欠了許多錢,變賣家宅是必須的,此外,那位呂小姐,也沒有辦法繼續念書了。”
葉微舟呆愣住了,腦子裏來回都是“變賣家宅”、“沒有辦法繼續念書”這樣的話。她忽然頭疼不已,不由閉上了雙眼。
她好像什麼都不知道。關於這一點,她也說不清是她對其他人關心太少,還是其他人對她關心太足。
深呼吸后,她慢慢地睜開眼睛,看向冬青嫂時眸子有些發紅。
冬青嫂嚇了一跳,忙問她:“小小姐,可是身子不舒服?”
葉微舟只問:“他們何時搬走的?搬去了什麼地方?”
沒有辦法,冬青嫂只得老實作答:“他們前幾日便搬走了,那日呂家不是還差人送了東西過來給小小姐么?只是……只是他們具體搬去什麼地方,我卻也不知道了。”
“父親和祖父他們應該知道……”葉微舟手忙腳亂地下了床,衣裳是拉扯整齊了,一雙鞋卻穿得歪七扭八。
見着她這副狼狽模樣,葉效宗嘆了一口氣,沒有隱瞞:“日本人聰明得很,曉得若是留下呂家,保不準將來捲土重來。這回呂家搬走,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搬去哪裏,他們家沒人說,我估摸着,定是要離開上海。”
葉微舟後退了一小步,站是站穩了,卻良久說不出話來。
連着失眠三日,第四天早上,葉微舟剛吃過早點,預備喝些洋咖啡提神。
冬青嫂端着咖啡來,放下杯子之後,又向葉微舟道趙家來訪。
葉微舟的眼皮不安地跳了一下,也來不及喝咖啡了。她剛起身朝着外面走去,便見了趙藕荷緊步朝着這邊走來。
一見到葉微舟,趙藕荷頓時紅了眼睛,嗓音也哽咽:“微舟,天青他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