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告狀
棗棗在香爐里提前放了幾顆安神助眠的沉香,宋汀睡了個半時辰才蘇醒,醒來時腦袋昏沉,身子似揉在雲間軟綿綿的,一股風吹開窗扉,風中清涼讓她有幾分清醒。
宋汀望着床檐上垂下的紗幔如碧波墜下,波上飄着零零散散的迎春,這古代富人就是講究,僅是一緞紗幔穿針走線都精緻細膩。
棗棗進來時,瞧見小姐已經醒了,躺在塌上望着紗幔出神,悄聲走過來,將碧紗挽在金花鉤上,“小姐,老爺回來了,你可千萬別在他面前提道士的事。”
“為什麼?”宋汀披上絨披起來倒了杯熱茶抿了小口。
“多年前老夫人生了場病,有人說是因為擋了鬼道,便請道士做法,沒想到老夫人病更重了,高燒不退,嘴裏還一直說看見鬼了,後來老爺沒招,找來宮裏的御醫,費了好大番功夫才治好,此後老爺最忌諱的就是道士。”
宋汀詫異:“還有這等事?”
棗棗點了點頭,“所以大夫人這幾日請道士,估摸老爺並不知情。”
宋汀默默執茶蓋將面上的青葉浮到一邊兒,忽然眼帘輕抬:“對了,我是為何投湖?”
棗棗面色一滯,支支吾吾:“小姐你真想知道么?還是不說的好……”
能給這好好一姑娘逼跳湖能有什麼好事,宋汀示意她繼續。
“就是因為……小姐你和八王爺成親時……”棗棗臉唰一下紅透,低頭看着圓桌上鋪的彩錦金蓮布半天說不出話來,宋汀急躁的拍了拍桌,棗棗咬緊唇:“洞房夜,小姐在床上暈了過去,然後就被王爺休了。”
“……”
宋汀啞口無言,看了看對面的小姑娘良久,試探性道:“被嚇暈的?”
棗棗點頭。
“……”
這事還能被嚇暈?她對曾經的那個宋汀很是感到好奇,於是覆上棗棗的手:“棗啊,你需得多講些曾經的事,說不定我還能記起來些什麼。”
“也對。”
棗棗沉眉,說起小姐往事,只覺一陣愁苦,“這府上若是說起對小姐好的,大概也就只有老夫人和三小姐了……”
“老夫人?”
棗棗點頭:“她們在小姐那日蘇醒后便去寺里還願謝神去了。”
原來她還是有靠山的,宋汀覺得自己離不問風月專註三十年的米蟲生活又近了一步。
談及往事時間總是白駒過隙不留痕迹,眨眼已是一個時辰后。伺候老爺的丫鬟這時來到蘭汀苑。
“五小姐,老爺吩咐你去書房一趟。”
這是小姐醒來后老爺第一次提出要見她,棗棗莫名緊張,拉住宋汀的袖子,近乎懇切道:“小姐,老爺脾氣大,你可別再任性而言。”
“我知道啦。”
已是傍晚時分,黃昏落幕徐徐降沉,甌瓦樓閣遮住一半的紅日,金黃透過樹葉落在長廊青石面上斑斑駁駁的疏影。
宋汀邊走邊盯着那破碎的影子出神,原來這姑娘是個可憐人,娘生她時難產而死,生前受爹百般疼愛以至於爹將她視為給娘帶去災禍的人,一直不冷不熱甚至帶着怨恨,到三歲都還沒有個正式的名字,後來被爹安放在最僻靜冷清的蘭汀院,所以她便叫了宋汀。她有三個姐姐一個哥哥,名字都是按字輩起的,他們這一輩是“郁”,如果宋汀受她爹疼愛一些,或許也能有個“宋郁什麼”的名字。
宋汀走到長廊盡頭,一條道上有幾個丫路通向不同的院子,這侯府是達官顯貴家,大宅院有她大學一半那麼大,身為路痴,宋汀迷路了。在花林里繞了許久,終於看見有小丫鬟正端着食盤朝這邊過來。
小竹見不遠處站着的是侯府上下最不得寵的五小姐,匆匆了事行了禮,也不問安,只是冷漠的稍了個眼神過來,隨即從她面前走過。
這府上的丫鬟見到小姐都這般趾高氣揚么?
“美人兒,請問我爹的書院怎麼走?”
小竹轉過身,眼珠子瞪得圓溜,驚訝道:“五小姐這是?”
“水淹了腦子失憶。”
這全府上下誰不知道宋汀跳湖溺水死而復生后什麼都不記得,只是小竹驚詫的是這說話謹慎入微的宋汀怎麼會這樣稱呼她。
宋汀嗅見那食盤上座着的小砂鍋里香氣四溢,走上前伸手將蓋子打開湊近瞧了瞧,“是雞湯,真香。”
宋汀視線從砂鍋挪到旁邊的粉瓷碟里,拿了塊芝麻酥來嘗,芝麻濃香酥皮鬆脆入口即化,香而不膩。
小竹更是錯愕盯着眼前的女人,這還是曾經那個禮數周至,就連同她們這丫鬟說話都會臉紅的五小姐么?
宋汀兩口吃完一塊,準備伸手再拿一塊,小竹立即退了幾步,將托盤藏的遠遠的,這要是讓二小姐瞧見了不知要怎麼責罵她呢!
“從這條小道一直向前走看到蓮池后順着左側路沿着第二個岔口進去便是。”小竹說的極快,只是想趕緊將此人打發了走。
真小氣,不就是幾塊芝麻酥,跟搶了她金子似的,宋汀癟癟嘴,舌頭將指尖殘留的芝麻粒舔盡,拍掉手裏的酥皮碎屑,朝小丫鬟丟出個媚眼,“謝謝。”說罷,搖着身子款款走遠。
小竹怔怔望着那飛花簌簌下窈窕漸去的身影,回過神來立即疾步朝佳瀾院去。
碧波隨春風起漣漪,吹開淺淺一層泠泠水波,載着輪輪荷葉起伏不定,躲在荷葉下方的紅鯉隨一把餌食撒入,翻騰了個身子,成群結隊朝池邊湧來。宋郁言捧着裝有魚食的布袋雙眼空洞望着水裏的魚出神,似有什麼心事鬱結於心,面色愁容不展,小竹進院都尚未覺察。
“小姐,雞湯端來了,快趁熱喝點吧。”
宋郁言眨了眨眼,無聲將布袋交至小竹手中,坐上墊着狐絨毛墊的椅子,她身子骨弱,從娘胎出來便就畏寒,雖說如今已是進了春,但還是冷的噤顫。
瓷勺舀着碗放出清脆的響,小竹見小姐這幾日鬱鬱寡歡,柔聲安慰:“許是這幾日顧公子太忙,待他時間寬裕了,自會來看小姐的。”
宋郁言勉強揚起一絲淡笑,眼中卻清霧水朦朧,“他個遊手好閒之徒,還能有忙的時候,就是不喜來找我罷了。”
“放心小姐,你搶了那塊他心愛的玉佩,顧公子一定會上門來討的。”小竹眼珠落在桌上那盤芝麻酥上,想起方才的事,開口:“小姐,我回來的路上遇見了蘭汀院那女人,說話做事奇奇怪怪的。”
宋郁言如今心中只有顧公子,對旁人提不起興趣,只是勉強哼了聲以作回應:“怎麼奇怪?”
“她喚我美人兒,還從這碟明明知道端來給小姐吃的芝麻酥里拿了一塊走。”
宋郁言同樣微微詫異,“真的?”
“小竹不敢撒謊,若不是看她那張臉,還真以為不是同一個人。”
宋郁言擺了擺手,秀眉緊蹙在一塊兒,“罷了罷了,死而復生的人沒幾個正常。”
小竹見小姐極不耐煩的模樣,便不再繼續開口往下說了。
宋汀終於到達她爹所在的書院,大致估算將近走了十分鐘,見屋內已燃上燈,她悄無聲息推門進去,一個男人穿着黑衣,身型魁梧高大,絲毫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弱骨頭,正立於書案后執筆揚灑。
她站在不遠處:“爹。”
宋騁聞聲並未抬頭,只是淡如雲清的答了句:“嗯。”
宋汀見他並未停筆的意思,於是徑直走到窗戶下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屁股剛剛挨上去,宋騁遍抬起頭來,眼神如冷刺扎入宋汀眼中。
不知是眼前這位中年男人的威嚴氣勢,還是入鄉隨俗喚他一聲爹自然生出的畏懼,宋汀額頭無聲起了層薄汗,僵直脊背不敢亂動。
“誰允許你座下?”
宋騁將筆丟在宣紙上,砸出一塊飛濺墨漬,那輕微的動靜讓宋汀抖了抖,立即起來,站成軍姿立在這位父親面前。
“再也不敢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在江湖上混跡才不會吃虧,她一直信奉這句話,於是嗓音嘹亮道。
整個書院都能聽見屋裏的動靜,就連打掃庭院的下人都紛紛停下掃帚往屋裏偷瞧。
這下輪到宋騁驚住,不過那也只是一瞬,面色立即沉如暗夜,年老雖不色衰的俊臉在燭火下凶然凜凜,她心中默想,父親長得這般好看,大姐長得也如花似玉,可偏偏宋汀面向一般。
什麼不好的都撈着,真是個倒霉孩子。
“既然身體沒什麼大礙,就好自為知,別在想着自縊,咱們宋家本就被你丟盡顏面,還嫌不夠是不是!”宋騁發起火來異常讓人恐懼。
宋汀一直低頭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只是連連稱應“是,是,是。”
“聽說你失憶了?”宋騁黑着臉。
“是的爹。”
“明日找大夫看看。”宋騁語調平平,絲毫沒有對女兒失憶的憂慮和焦急。
宋騁又將筆拿起來滾了滾硯台里的墨,“回去吧。”
宋汀正欲福身拜禮,忽然腦海閃過棗棗的話,眼珠一轉,攥緊袖子搭上眼帘,開始悲切動容的哭起來。
毫無防備的一段抽泣哭噎讓宋騁又是驚異又是惱怒,他平生最煩女人哭,嚶嚶嗡嗡的擾得腦殼子疼。
“你哭什麼!”宋騁吼道。
宋汀身子一哆嗦,千辛萬苦擠出來的眼淚硬生生被嚇得滾了回去,只得繼續用袖子擋住半張臉,擠壓着嗓子,“女兒有一事相求。”
“說!”
“醒來的這三日本就精神恍惚,渾身虛乏無力,每逢驅邪的道士一來,晚上總會噩夢纏身,感覺屋裏像是有鬼魂飄來飄去,嚇得整宿不能安然入睡,還請爹做主,別讓道士再來咱們宋府了,聽說道士常年在外驅鬼捉妖,身上不幹凈得很,萬一把些不詳之物帶進宋家可怎麼辦啊,嗚嗚嗚嗚嗚嗚……”
一提道士二字,果然宋騁的臉色更加黑了,“誰請的?”
“大姨娘和姐姐。”宋汀語調緩慢而清晰,剛落音又急忙添上一句,“雖然她們都是為了汀兒好,但……我實在怕鬼啊……”
宋騁沉住胸內的怒氣,臉似一塊沉鐵,“你先回去。”
宋汀低頭間狡黠一笑,立即福身,故作委屈:“爹定要為我做主。”說罷便退了出去。
宋汀關上門,偷偷側頭撇了眼書房,強忍住笑意快步走回蘭汀苑。
棗棗正在擺晚飯,見宋汀幸災樂禍笑容滿面的回來。
“老爺這是說什麼了,小姐高興成這樣?”
“沒什麼。”宋汀看着桌上的菜滿眼綠色,眉頭緊攏:“怎麼肉都沒有?”
棗棗嘆了口氣,“小姐曾說愛吃素,蘭汀苑便很久沒有進葷了。”
“又不是和尚,吃什麼素,你明日去吩咐廚房讓他們每頓都必須有肉。”
棗棗眼裏閃過一絲錯愕,“好……的……小姐。”
夜晚,宋騁在居虹苑用過晚飯,坐在案桌前擬寫欲呈給聖上的奏摺,柳氏端着碗熱騰葯盞進來。
“老爺這幾日頭疼就別管那奏摺了,水患的事還有別的大人忙活。”
宋騁沒理她,抬起頭來的一雙黑眸如炬,似火燒在柳氏身上火燙燙的疼。
柳氏嗓音發著顫,握碗的手冒了層細密涼汗,“怎麼了……老爺?”
“聽說你連着好幾日請道士來宋府做法了?”
柳氏心栗顫,面色卻極為沉着:“是的,小五死而復生,我想……”
嘭!宋騁拍案而起,大聲斥道:“宋府家規你忘了嗎!身為大夫人,成天在府里胡鬧,像什麼樣子!”
柳氏立即挽住宋騁的臂,順着他胸口堆積的怒氣,“老爺莫氣,我也是為了小五好,老爺既然不準,下次不找道士便是了,氣多傷身。”
宋騁剜了一眼身邊的女人,“最近府上的事就交給王淑操心吧,平日家裏管這管那兒也夠你累的。”
柳氏的手僵住,心似跌進冰水潭裏,涼嗖嗖的往身體裏鑽,心中縱有千般不願也只得忍住。
待宋騁睡下后,柳氏悄然出去,走到宋郁心的屋子。
宋郁心在丫鬟伺候下已準備睡下,卻見娘突然進來。端莊眉目下神色愈發顯得嚴肅,悶聲不響坐在椅子上,宋郁心披了件外衣從裏屋出來。
“娘這麼晚了還不睡么?”
柳氏揉着眉心,吩咐下人:“去沏碗茶來。”
宋郁心將新煨好的暖爐子放在柳氏手中,“怎麼了娘?”
柳氏冷哼了哼,眼眸浮上濃郁暗翳,只手接過丫鬟端上來的茶,揭開茶蓋,熱氣浮面,缺熱不透臉上寒霜,“宋汀那賤丫頭竟然向你爹告狀。”
一向熟知宋汀是個軟性情,當初怎麼欺負都跟不生氣似的,宋郁心難以置信,“她怎會有那膽子?”
“哼!她如今膽子還不夠大嗎?”柳氏回想早晨的場景,不禁咬了咬牙:“你爹氣得都不讓我管這宋府家事了。”
“交給佳瀾苑了?”
柳氏點了點頭,將杯子在桌上擱出響,“宋汀記憶喪失,能讓她來告狀的,定是身邊那小丫鬟,平日裏看着怯生生的,沒想到還會來這一出。”
“這倒是便宜佳瀾苑那位了。”宋郁心滿眼譏誚,握住柳氏的手:“那王淑不過就是債務累累的商賈之女,宋府內苑的權利終歸是要回到娘手中的。”
聽女兒一番安慰后,柳氏冰冷的心才微微起了暖意,扶正髻上歪斜的髮釵,重整顏容,“我有什麼好擔心的,不過是生氣蘭汀苑那幾個嘴碎的東西!”
眼中凌過一道刺光,宋郁心揚起高傲眉梢帶着隱隱透出的狠意:“是該管管這些無法無天的丫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