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查貪腐 生死不離 遇故人 第二回 打腫臉發善心

第一卷 查貪腐 生死不離 遇故人 第二回 打腫臉發善心

數月來,一向繁華富庶民生安穩的青州城,多了些惶惶不可終日的氣氛,有不少逃難出來的人湧進城中,個個衣衫襤褸灰頭土臉,面黃肌瘦的蜷縮在牆根兒下的陽光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這樣幕天席地的雜居在一處,以溫暖的陽光驅散瀕死的飢餓,用僅剩的力氣衝著路過的人伸出手來,討一點活命錢,實在餓得急了,能偶爾從亂蓬蓬的發間捉到一隻虱子,再欣喜若狂的塞進嘴裏,便是最好的日子。更有不少稚童頭上插着草標,跪在街頭供人買賣。

城東的建水古道遠離繁華城區,修建於數百年前雲楚國開國之初,原本是九州最負盛名的修道之所,甚至有人在此處白日飛天修成了仙,可數百年後卻是盛景不再,不知是道統沒落還是時運不濟,這百年來,諸國雖然皆尚武修道,幾乎人人都會一些粗淺道法,可多數也只能掐個訣點燃燈芯兒,還不如用火摺子來的容易,至於撒豆成兵這等高明道法卻是再也無人見過,至於修成正果得以飛仙,更是成了書中記載的遙遠傳說。

天長日久之下,建水古道失去了修道聖地的名氣和地位,漸漸荒蕪破落,益發罕有人踏足,直到今時今地,數百災民湧進青州城中,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的他們,擾的百姓難安生意蕭條,青州尹府只得劃了荒廢已久的建水古道供災民容身,並搭建了簡易窩棚和粥廠,奈何僧多粥少,每日裏還是有人會餓死。

災民們為了活命,便打起了賣兒賣女的心思,此處漸漸天然形成了一處人口買賣的市場,只是由於賣的人多買的人少,人命價輕賤的還不如草芥,二十貫就能買個黃花閨女回去,至於買回去作甚麼,便只有天知道了,但賣兒賣女之事仍是不絕,只要能在大災年中逃出一條命就是萬幸了。遠遠地有駕灰棚馬車碾過輕塵,離建水古道越來越近,見到有馬車駛來,災民們拉着頭戴草標,衣衫襤褸的稚童,紛紛一擁而上,圍住馬車,慘淡的哀求不絕於耳。

“可憐可憐我們罷,賞一點活命錢罷。”

“給孩子一條活路罷,買了孩子罷。”

“衡先生,到了。”馬車倏然停下,車夫收了馬鞭,跳下車來低眉斂目恭敬肅然,在一旁束手而立,衝著坐在車頭的杜衡輕聲回話。

聞言,杜衡略一頷首,微陽籠罩下的雙眸明亮而悲憫,他跳下車來環顧四周,揚聲道:“此處是誰主事。”

話音方落,有個瘦骨嶙峋的男子越眾而出,陪足了十二分的笑臉,小心翼翼卻又不卑不亢道:“先生想問什麼,只管問罷,小人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晨陽明亮而灼熱,穿透密密匝匝的碧葉縫隙,籠的人周身暖意融融。二人挪到無人之處,輕聲數語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杜衡便滿意的點點頭。

疾步行到車邊,杜衡衝著車內低聲道:“主子,打聽清楚了,他們一行共四百餘人,是半年前離開雍州的,走時雍州已經十室九空,連樹皮都被啃光了。他們也是可憐,這一路上走散的,餓死病死的,人牙子發賣的,到青州時已不足二百人了。”

言罷,杜衡微微垂首,同車夫一般在車旁束手而立,再無一絲多餘之聲傳出了。

昏暗的車內隱約可見個人影兒,微微直起後背,身姿綽約而側顏清絕,細腕一抬,掀開簾幕一角,眸光冷清的透窗相望,深深望住聚攏在車前的人群,青州是這些人眼中的最後一絲生機,然而青州也並非是真的盛世,只不過被盛世掩蓋了艱難。

揚眸凝望遠處的高樓廣廈,那樓是月前剛起的,琉璃頂子白玉闌干,蓋的極闊氣,建成之時曾大宴賓客,車中之人也跟着去吃了一回席。席間卻吃得不甚安穩,那人邊吃邊想那句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不由的惦記起這樓蓋得結不結實,幾時會倒,生怕邊吃邊看樓塌了。

眼見這一行人一時間沒了動靜兒,瘦骨嶙峋的男子步子虛浮的衝到車前,死死扒住車門,苦苦哀求不停:“可憐可憐孩子們罷,買了這些孩子罷,不然,不然他們就是死路一條了。”

那人倚靠在暗影中,微微垂眸,即便一人一口,這麼些災民也要如同蝗蟲過境,吃的一毛不剩,若是自己長了顆聖人那般聰明的腦袋,或是守着座金山銀山整日發愁,如何在有生之年花光了它,自己定然毫不猶豫的去救,且要嚷嚷的滿青州都知道,做好事不留名從來就不是自己的風格。

啞然失笑,那人抻了抻自己洗到發白起了毛邊兒的衣袖,覺得自己想的有點多了,晨起自己不過是多吃了個炸肉圓,便被杜衡念叨的耳朵起了繭,說這是敗家之相,不可助長。遂搖了搖頭,伸手掀開厚棉帘子一角,喚了杜衡過來,輕聲道:“你去點點這些孩子總共有多少罷。”

這把聲音清冷薄寒,在災民聽來卻如同冬去春來的迎春花,是料峭寒意中乍臨的一線暖光,面黃肌瘦的災民紛紛拉着同樣面黃肌瘦的孩童,將杜衡團團圍住,生怕他錯漏了一個。

車內之人透過帘子縫隙相望,覺得不過中人之姿的杜衡,此時形象十分偉岸高大,像是,車內之人默默道,像是一縷陽光,杜衡時時都像嘴碎的陽光,管天管地,管吃喝拉撒睡,嘴皮子沒有一時一刻是閑着的。

“哎喲,怎麼又喝冷茶,小心胃疼。”

“多吃點胡蘿蔔,明目。”

“多喝點水,皮膚好。”

“多吃點蔬菜,通便。”

“不許吃肉,長肉。”云云。

太陽尚且有打盹兒陰天的時候,杜衡這張嘴卻嘮叨的一刻不閑累,恰在此時一抹微雲挪到了杜衡頭頂上,陽光忽的成了陰霾,那人心道,老天真善良,眼瞅着點人頭記名字,恨不能手腳並用的杜衡也心疼,怕日頭太大曬壞了他。那人莞爾,靠在暖黃色團花靠枕上,閉目養起神來。

杜衡挨個數下來,數是數清楚了,卻發現頭戴草標的稚童中沒有一個女娃娃,竟然全是男娃娃,他心下生疑,即便災年裏賣兒賣女之事不絕,姑娘又比小子要好賣許多,但也不至於半個姑娘都見不到,他生了疑,自言自語道:“真是奇了,怎麼全是男娃娃。”

這一路邊走邊賣人,逢着大點的城鎮便賣上一批,閨女素來比兒子搶手,價錢也好,至於買回去作甚麼,瘦骨嶙峋的男子心中有數,他們的爹娘心裏也有數,只是有數也無用,大災年裏活一條命已是不易,用閨女的賣身錢還能換兒子一條命,那更是划算。

男子賠了十二分的小心,輕聲解釋道:“先生是要買女娃娃么,那可來的遲了些,天剛亮時來了個有錢人家,將三十幾個女娃娃都買走了,剩下的這些孩子雖說都是男娃娃,但都生的十分健壯,若再長大些,便什麼力氣活都能幹了,先生若是能都買回去,價錢上還可以再商量商量的。”

青州城雖大,有錢人家雖多,但對姑娘有如此大的需求,又有如此大的手筆的,唯有柳陌街上的幾大妓館了,托蘇子的福,杜衡有幸也去過幾回,只可惜香粉味熏得他睜不開眼,只知道裏頭的姑娘都是豆蔻年華,說起話來又軟又糯又勾人,卻獨獨沒瞧清楚相貌如何。他心下不禁痛惜難忍,好端端的清白女兒家,轉眼就掉進了見不得人的地方去了,他默默回首:“主子,有二十六個男娃娃,你看。”

車內靜謐了會兒,清冷之聲再度刮過眾人的耳畔心間:“按市價都買下來罷。”掀開車簾一角,那人的臉龐藏在暗影中看不分明,只見伸出的手白如凝脂,喚了杜衡過去,低聲附耳吩咐了幾句。

這廂杜衡聽完,便雙手翻飛如花,在虛空中打了半響算盤,他這個臨時的管家當的着實辛苦,不但要盤算每日三餐的花銷,還要盤算主子一時興起買個人的花銷,他盤算了半響,若是每日三餐不見葷腥的話,餘下的銀錢買下這些孩子,倒是綽綽有餘的,遂笑的一本正經,脫口而出的卻是另一番說辭:“主子,這才不過月初,如此買下來,可真的就是上半個月揮金如土,下半個月只能吃土了。”

那人斜靠在車窗下,托腮舒展一笑:“那便上半個月每日少吃一頓,勻給下半個月好了。”此舉是多麼的宅心仁厚啊,那人私底下毫不吝嗇的狠狠誇了自己一把。

杜衡忍笑忍得辛苦,忍得臉頰微微抽搐,終於擠眉弄眼的笑出了聲:“主子,青州多風,若是每日再少吃一頓,怕是你瘦的都不用扎翅膀,便能飛上天了,這輕身功夫倒練得容易的多了。”

那人瞟了杜衡一眼,抿着薄唇笑道:“你既心疼我,我自然要成了你的情,銀子這事也好辦,你,往後不許吃我家的一米一菜一肉,不許喝我家的一水一酒一茶。少了你這一張能吃的嘴,不就省了銀子了么。”

杜衡從善如流:“主子說的自然都是對的,只是餓死了屬下,便沒人看家護院了,若是主子養幾條阿黃看家,吃的比屬下還要多呢,這可就得不償失了呢。”

那人伸出手來,不輕不重在他腦門彈了一個暴栗:“蘇子不在,便沒人管得了你這張嘴了是么。”

杜衡輕撫額頭,壓低了聲音笑個不停:“蘇將軍的那張嘴只做兩樁事,一樁是吃,一樁是說,屬下這也是緊隨他的腳步,從善如流罷了,追根溯源,還是蘇將軍這根上樑不正,屬下這根下樑才歪了。”

是了,兩年時光,無人打理的野草生的張牙舞爪,原本相看兩厭的那個人都走了兩年了,也不知他短了吃喝,有沒有連牙齒都餓瘦了,更不知他短了人語,會不會把嘴皮子養的肥碩一些。

車內之人輕嘆一聲,附耳低聲:“一會兒去趟吏部,你親自去見太子,再傳信去總壇,遣人日夜兼程趕往雍州,片刻不得耽擱。”

“喏,還是叫蘇將軍走一趟罷。”杜衡知道輕重,不再多言一句,極利落的交割銀兩寫賣身契,收了眾人的戶籍單子,吩咐車夫帶走了正擁着爹娘痛哭的孩童,打這一刻起,這二十六個孩子,真正開始了與過去全然不同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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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者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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