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個失蹤了四年的人,這些年會在哪裏?連榷嘗試着查找下洲村,關於這個地方的信息不多,從地理位置上看,是一個位於中俄邊境的、窩在深山裏的小村子。
“......有很多白色的房間,也有很多醫生......”連榷算是明白了,壓根不是什麼骨灰盒,而是醫院。
那家醫院在哪?是病理性的部分記憶缺失嗎?既能說出自己的來歷,為何四年間沒有與家人聯繫?
是患了重病嗎?
“我太久沒有看過外面的樣子了,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醒,可能馬上就醒了,醒了我就又得回去,下一次不知道還能不能到外面來呢。”連榷的記性很好,賽天寶的話他一個字不落的都記住了,但這句話本身就很奇怪,為什麼不能到外面去?
還有......為什麼只有他能感覺到賽天寶的存在?連榷翻了個身,電子鐘提示已經夜裏十一點,往日的這個時候連榷早就睡了,今天卻怎麼也睡不着,腦子裏全是賽天寶。
他甚至猜想了賽天寶的樣子,他那少年感十足的聲音,吵吵鬧鬧的性子,像個孩子一樣脾氣說來就來,卻也很好哄,一句話就能高興起來......頭一天晚上的晚眠影響了連榷兩年來雷打不動的作息,他只比平時晚起了十分鐘,但連媽媽還是擔心兒子生了病。
“阿榷,要不要測個體溫?”連媽媽摸摸兒子的額頭,目光落到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上心裏便酸酸的。
她已經半百了,情願瞎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
“媽,我沒事,是睡得好才起晚了。”連榷摸摸腦門上母親的手,安慰她。
“真的?”連媽媽是不信的,兒子眼睛底下有黑眼圈,她瞧得分明。
“真的。”連榷站起身,他知道母親不安,摟了摟她的肩膀,走進衛生間洗漱。
連媽媽看著兒子步伐穩當,輕車熟路地繞過客廳,背影與正常人沒有區別。
連榷曾以第一名的成績從警校畢業,工作后順風順水,前途無量,論體能論腦力,連榷都是佼佼者,直到兩年前一場意外的車禍,徹底扭轉了連榷的人生。
但多虧於警校出身,連榷有過硬的身體素質,加之靈敏的反應和敏銳的直覺,連榷的盲人生活沒有他人想像中的那麼艱辛。
“今天可能會下雨,把傘帶上。”連榷接過傘,離開家門,走過已經走了千百遍的路,走進西水公園。
“散步嗎?”賽天寶的聲音突然響起。
“嗯。”連榷已經對賽天寶的突然出現有所適應了,淡定地應了一聲,專心致志地走腳下的路。
這一日天氣並不晴朗,灰濛濛地雲厚重地壓着,下過雨的地板濕漉漉的,清晨的公園甚至起了薄霧,但這些對連榷都沒有影響。
“今天好冷清啊。”賽天寶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放眼望去,只在遠處有幾個模糊的人影,跳舞的、撞樹的、跑步的大爺大媽都不在,公園裏彷彿只剩下了他們兩個。
便是這樣靜謐的時候,一聲凄厲的尖叫才顯得分外刺耳。
“啊啊——!”尖叫聲從不遠處傳來,好似遇見了要命的事,聽得人心裏跟着一顫。
公園裏的鳥受了驚,齊刷刷地振翅飛走,空中迴響着它們驚慌的撲騰聲。
連榷的身體比腦子更快做了反應,他猛地
“望向”聲源,緊接着才意識到他什麼都看不見——他也已經不是警察了。
那令人汗毛倒豎的喊聲僅停了一秒,就變得更加凄厲,尾音長長地拖了出去,像爆胎了的車子在地面上碾出的聲音,
“啊——火!火!火!”火?連榷鎖眉。
“着火了?”連榷問賽天寶。賽天寶不敢離開連榷,他也焦急地望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就在他們前邊,有一個公用廁所,一個個子不高、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子驚慌地衝出來,摔在地上不停地打滾,一邊在自己身上拍打,彷彿在他身上有熊熊的火焰在燃燒。
賽天寶瞪着男人,甚至試圖走上前阻止:“喂!別打了!沒有火!沒有火!他身上……”那人自然聽不見賽天寶的聲音,賽天寶也碰不着他。
男人像發了狂,哭着嚎着,聽得人毛骨悚然。賽天寶將更詳細的情況告訴連榷。
“他一直撲騰......掐嗓子了,好像要不行了,整個人都黑了,倒下去了......”連榷皺起眉,拿出手機,冷靜又迅速地報警,並叫了救護車,但男子喊了幾嗓子便力竭了,一陣抽搐后沒了聲息。
事發突然,賽天寶腦子裏亂糟糟的,說話也語無倫次,甚至咬了舌頭,但連榷是冷靜的,他在賽天寶的指引下準確找到男人的位置,摸了摸男人的脈搏,男人脖頸上的肌肉很是僵硬。
連榷趴到男人嘴邊細聽,鼻腔和口部還有微弱的氣流通過,雖然很淺,但男人還在呼吸着。
“賽天寶,他嘴裏有沒有堵塞物?”賽天寶連忙俯下身去看,
“沒有。”
“眼睛充血嗎?瞳孔散了嗎?”
“充血嚴重,瞳孔......可能快不行了。”賽天寶語速飛快,像背誦教科書般脫口而出:“面部鐵青,嘴張似魚,唇部紫紺嚴重,呼吸很不規律,你抬他下頜,讓頭後仰。”連榷立即照做,賽天寶更為細緻地檢查了男人的鼻腔和口咽部,還是沒有發現異物。
明明是窒息這癥狀,卻找不到窒息的原因。賽天寶覺着自己出了冷汗,而男人在解除氣道阻塞后並沒有好轉。
“做CPR吧?”連榷雙手交疊,放在男人胸膛上,等着賽天寶幫他調整位置,但賽天寶沒有說話。
“賽天寶?”連榷能感覺到他還在。
“試試吧。”賽天寶的聲音發澀,
“他瞳孔已經散了。”連榷還是做了心臟復蘇術,但男人沒能活過來。救護車和警察來得很快,男人被抬走後,警察在周邊打聽情況,但當時在現場的只有一個人——連榷。
聽說報警的
“目擊證人”是個瞎子,刑偵二隊的副隊長常曉玫反而鬆了一口氣,她看見站在樹下的連榷,獨自走了過去。
賽天寶輕聲提醒連榷:“警察過來了。”連榷已經聽到來人的腳步聲了,他點點頭,
“來了啊。”
“我聽說是西水公園,就猜到可能是你報的案。準確又清晰。”常曉玫與連榷很是熟悉的樣子,賽天寶瞪大了眼睛,看着連榷任由對方擁住肩膀,親昵地拍了拍。
“說說情況。”常曉玫熟稔地領着連榷在長凳上坐下,她比連榷大一歲,兩人青梅竹馬形同姐弟,也是警隊裏的前後輩,她相當賞識連榷的能力,也因此很是遺憾連榷的失明。
“突然聽到有人喊火,後來發現沒着火,接着那人就死了。”連榷道。
“嗯。”常曉玫抱臂在前,思忖着什麼。
“他出現前你在哪?”連榷微微挑高了右邊眉毛,
“他從公廁里衝出來的時候,我在道邊上。”
“除了死者,還有人從公廁里出來嗎?”
“沒有。”連榷斬釘截鐵。常曉玫從兜里摸出煙來,想了想又放回去,連榷卻好像能看到一般,勸她:
“少抽點。”
“狗鼻子。”常曉玫輕罵,她瞥了眼連榷沒有表情的臉,心裏嘆了口氣。
她有一堆問題想問,但連榷既看不見,她問了也是白問,若是連榷沒有失明……這時常曉玫的電話響了起來,是驗搜科。
常曉玫沒有避着連榷,電話那頭的法醫老張也是連榷的熟人。張法醫語調平淡,語速卻不慢,
“初步結果是窒息,肺部無明顯灼傷,體內未檢測到一氧化碳、二氧化碳和硫化物,也沒有明顯外傷。跟‘前三起’一樣。”
“知道了。”常曉玫的聲線綳得緊緊的。電話掛斷,常曉玫又沉思起來。
兩人靜靜坐着,賽天寶夾在中間,也不敢跟連榷說話。
“你聽到了吧,這不是第一起。”常曉玫猶疑再三,還是開了口。連榷點頭。
“這是第四起。死者都沒有家族精神病史,唯一的共同點是都喊着‘火’,然後窒息身亡。——在無火的情況下窒息,他們都覺得自己被火燒着了,一直大聲呼救。”警隊裏一開始沒把這些案子放在心上,直到事件愈發頻繁、愈發詭異。
通過監控錄像,他們明確看到了死者死前的掙扎,那無形的火,逼真得讓人不解。
常曉玫組織着語言,連榷卻飛快地領悟了:“像是死者自己的想像?”
“對。”常曉玫道。現實里確實有過死在想像中的案例,但這樣的情況通常很殘忍——死者是被活活嚇死的。
常曉玫輕輕嘆了一口氣,
“但這四起又不一樣——”
“——無火,窒息。”頓了兩秒,連榷又道:“莫名其妙。”
“你還記得......兩年前的運輸車事故嗎?”常曉玫最終還是點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又吐出去,像要吐出心裏的煩悶。
兩年前,秦尚生物科技集團的運輸車發生了一次嚴重事故,因疑似有危險實驗品流出,總廳調動所有警力控制現場,一寸一寸排查,當時尚在職的連榷自然參與其中。
但那是他短暫的刑警生涯里執行的最後一項任務,聽常曉玫說,他被發現的時候已經重傷,現場十分混亂,監控被破環,無法得知突然襲擊他的警車是怎麼回事、何人駕駛。
而連榷自己則對任務的細節、車禍的經過都沒有一點記憶。連榷依舊沉穩如山地坐着,
“怎麼?這事跟那個生物集團有關?”
“說不準。”常曉玫掐了煙,不再多說,沖連榷咧嘴一笑,
“你早點回去休息吧,如果想起什麼線索,給我打電話。”
“行。”常曉玫匆匆離開,投入到調查中,連榷則保持着同樣的姿勢,想着常曉玫的話。
賽天寶半天沒開口,早憋了一肚子話,忽地瞥見連榷眉眼間有些落寞,頓時心裏一緊。
當連榷與常曉玫分析死因、探討案情、回憶過去時,賽天寶就想:失明給這個男人帶來的打擊一定是巨大的,儘管他表面淡然。
“我們回家嗎?”賽天寶小心翼翼地問。我們?連榷一怔,
“嗯,走吧。”撐開盲杖,連榷順着石板路慢慢往外走。
“你學醫的?”賽天寶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才發現自己回答得太快了。
“嗯......是。”
“剛剛急救的時候你做得很好。大幾了?”
“......”賽天寶第一次發現,連榷比他想像中的敏銳。明明連榷的態度並不強硬,賽天寶還是有些慌張。
“大、大......”賽天寶想要說謊,但一時想不出怎麼說才好。
“大四,”連榷也許覺得是個好時候談一談,
“95年生,今年24,D省河州大學醫學系,初高中各跳級一次,你在你們村子還是挺有名的。”
“你調查我。”賽天寶停下腳步。
“一個突然出現的、來路不明的人,任誰都會好奇他的身份吧?”連榷也停下腳步:“更何況我一直不能確定,你到底是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