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薄荷
回到白鹿分苑,已過亥時。鹿九進了房間,掛刀下腰牌,脫衣解髮髻,幾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一看就是常這麼乾的。
她轉過一架白絹小屏風,不出意外看見她心心念念的木桶,滿滿當當一桶水,浮氣裏帶着薄荷的冷香,雲山霧罩地撲了滿臉。
鹿九強忍住一縱身跳進去的衝動,先側頭看向窗檯。一個白衣人坐在窗台上,背靠着窗欞,一隻腳踩着窗框,另一條腿懶散地盪在外面。
背景是外頭的清冷夜色。不速之客回頭望着鹿九,有風過,纏了他一縷頭髮飄過臉頰。
那人抬起一根手指撥開了臉上的頭髮,桃花眼一挑,嘴角帶笑。
“終於回來了,叫我好等。”夜半三更,孤男寡女,一個神情放跡,一個衣衫半解,中間是個怎麼看怎麼曖昧的浴桶。
換任何一個其他女子,見此情此景,聽此言此語,多半是要紅臉的。然而可惜了,鹿九並非
“其他女子”。她赤着腳,散着發,穿着中衣,目光冷而坦蕩地看着窗台上坐着的人,似乎半點也沒覺出這詭異的場面有什麼不妥。
可憐蘇小年一身骨子裏的寫意風流,擱在鹿九這裏,譬如傾國名花投給了牛,還是頭瞎牛。
但他似乎對於這丫頭冷淡的反應很習慣了,不僅不覺得氣餒,反而還頗以逗引她為樂。
只見蘇小年哈哈一笑,從窗檯翻下來,極瀟洒地伸出一隻手,穿花蝶似的在鹿九面前一晃:“我來討債的,討完就走,不耽誤你沐浴。”鹿九點點頭,抬起手就往臉上摸過去。
縱使蘇小年眼疾手快,等他捉住鹿九的手,那一張假麵皮已經被這丫頭暴力拆卸了一角。
“嘖嘖……”蘇小年幾乎要不顧形象地撮起牙花子,他飛快扔開鹿九的手,一根手指順着撕開的裂縫塗抹着某種無色的透明軟膏,另一隻手輕而迅速地動作着,揭開了剩餘的人皮面具。
“鹿九姑娘,我雖敬你是條漢子,”蘇小年皺着眉看了一眼鹿九靠近下巴那塊兒皮膚——她膚色本就細白,還極其敏感,剛剛那猛的一撕之下,這就泛起了一片紅,透着血色,
“可你別真這麼糙啊,臉都不要了?”鹿九後知後覺似的眨眨眼,垂眼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從蘇小年的角度,能看見她眼睫在臉上打了一層毛茸茸的陰影,在昏暗幽光和滿室水汽里顯出了一絲朦朧的嫵媚。
他眯了眯眼,微轉了視線,手上卻動作不停。把人皮面具納入袖中,又將一堆子瓶瓶罐罐一字排開,放在了浴桶旁一隻矮墩墩的妝奩台上。
“老聞頭交代了,龍芯草煮水——喏,就邊上這個白瓶兒,可清血化淤解毒疏風,一日三次。”
“中間這個黃罐子,老樣子,洗沐完敷臉,早晚各一次……你全身上下也就這臉看着值錢些,得好生養護着,可不能糙……哦,還有青色的,也是老規矩,記得吃。”鹿九不做聲地聽完蘇小年這一串得啵,點點頭,只覺得自己再不進木桶水都要冷了,便有些迫切地看了眼那啰嗦的白衣男子,一點都沒有逐客意味地向窗檯偏了偏頭。
蘇小年沒好氣地笑起來,一雙桃花眼像是含了水汽,嗔怪似的剮了一眼沉默的鹿九:“得,我走。這大半夜,又是打洗澡水又是送葯的,巴巴兒也不知道是為誰!連個謝字都撈不着!”鹿九半隻腳已經要跨進浴桶了,她就着金雞獨立的姿勢轉臉盯了一眼蘇小年,默了一瞬,向他傾了傾身。
看她動作,蘇小年猜那應該是一個敷衍的鞠躬,算是致謝。但他還沒來得及嘲笑這丫頭——扶着一個愚蠢的大浴桶、一腳高高抬起的時候向人鞠躬是個多麼不倫不類的可笑動作,簡直像是在奔跑中突發奇想要伸着脖子撲向一隻蟲的雞——他就看見,隨着鹿九的動作,她本就飄飄洒洒的中衣從右肩處滑了下來,黑色的頭髮如同狡蛇,頗有心計地糾纏着她頸肩那一處幾乎炫目的白色,又意意思思地垂落下來,像要去遮擋什麼隱秘,更像是在誘着他的眼睛,看向更深的地方。
蘇小年在瞬間忘記了自己想說什麼。他微張了嘴,咽喉上下一動。沉默只有一瞬,他將眼睛轉向窗外,眼眸幽深,嘴角卻先拉出了慣常的風流笑意——雖然知道她壓根看不見。
“近日教中多事,江大人不在,你——消停些,明日見完聖君應了卯,就好好在部里待着,少走動。”淅瀝水聲響起在背後,薄荷的冷香像是活的,一盪一盪縈繞在他鼻尖,黏住了似的。
“記得吃藥。”匆匆撂下最後一句,蘇小年頭也未回,手一撐便飛身下了窗檯,人影不見。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照面吹過來像是要撕掉那一層粘連在他身上的繾綣軀殼,他恍惚中彷彿聽到鹿九應了他一聲,是一個水汽朦朧的
“嗯”字,在夜色里模糊而柔軟,如同月光,冷清地勾着他,沉默地挑撥他,叫他幾乎生出了一種不知名的惱怒來。
今晚一點也不熱,九月底的凈靈從骨子裏已經開始醞釀寒氣。然而蘇小年沉默地踩風歸去,卻覺出了陌生的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