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從十歲離開四十八部的那一夜開始,阿迦烈再也沒有夢見過草原。烏爾沁豐軟無邊的綠色似乎還在眼底,鮮羊奶溫熱甘甜的味道似乎還在舌尖,狼頭琴低沉醇厚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

閉眼,再睜開。最烈的戰馬上對她着笑的人是她的父兄,金甲紅纓,腰畔刀鞘在大漠的日頭裏像是要燃燒。

王帳里那個清秀得幾乎水氣撲鼻的女人,是她的母親,她盈盈一眼望過來,彷彿連西北最乾燥悍猛的風都要婉約起來。

蘇拉褐色的捲髮上浮動着大漠的月光;赫利安臉上的皺紋彷彿能盛得下好幾碗風沙,他在沖她擠眼睛;蘇爾遏在整個部落的起鬨聲中看着她,能徒手打死頭狼都面不改色的小夥子臉紅了。

閉眼,再睜開。那是她。她騎着身量剛長成的

“赤雲”,打馬飛馳過草場,腳下踏碎了細碎的絨花,像是傳說中西北高山頂上終年飄着的細雪。

赤雲越過草,飛過澗,跨越山海,帶着它年幼而驕傲的小主人,像是要一口氣跑到天邊,好叫身後所有隱約飄着的聲音都再也聽不見。

阿迦烈!阿迦烈!月神在上,你慢些!阿迦烈!她回頭,得意一笑,沒有人能追得上她和赤雲。

赤雲不知疲倦地奔跑,一直跑到無路再走,像是到了世界盡頭。在草原邊緣的陽光里,她閉眼。

感受到金色爬滿了臉龐,眼皮滾燙,世界彷彿都變紅了,像是打翻了的葡萄酒,也像是那達慕上殺牛宰羊時潑灑的滿地鮮血。

美而不詳。等她再睜眼,火已經燒到了赤雲的身上。溫着羊奶的王帳,有絨花的草場,篝火旁邊的狼頭琴,都在火里燒得面目全非。

蘇拉溫柔的眼睛裏沒有月光,也沒有眼淚,只剩兩個血肉模糊的洞,她半張着口,死氣沉沉地躺在焦土上,柔軟的身體赤裸而打開,像是在擁抱天地,一邊擁抱,一邊撕扯,一邊流幹了血。

滿蛇部的重馬踏碎了天狼戰士的骨骼、手腳和頭骨,讓那些年輕鮮活的人像卑賤的蟲蟻一樣爛在了一片猩紅的泥濘里——蘇爾遏永遠都不會再臉紅了。

她抬頭,看見她父兄的盔甲和長刀,展覽一般高高懸在王帳頂上,甲衣空着,頭盔仍戴着,卻真的只剩一顆頭顱。

血滴在她的眼睛裏,刺痛地要流淚了。

“我的阿迦烈,我的阿迦烈。”她彷彿聽見她母親柔軟的聲音,跟烏爾沁其他女人都不一樣的口音,精緻而柔軟,像是南方溫泉里養出來的花。

她用袖子擦她的臉,蒼白的嘴唇親她的眼睛,她把一件堅硬的東西塞進她的掌心,最後撫了撫她頭頂的亂髮,推她上了赤雲,頭也不回就走進了火和血的風暴中心。

“我的小阿迦烈,眼睛裏只該有長空和草原。”耳邊女人唱歌一樣的話語彷彿有魔力,像是海潮,淹沒了她的視聽和頭腦,她機械地策馬狂奔,張着嘴靜默無聲地尖叫,睜着眼面無表情地流淚,掌心被韁繩勒得青紅交錯,血絲滲出來,染紅了金色的狼刀。

回去。赤雲回去。回去!回哪裏去?回哪裏去…赤雲…你…你慢些跑。

停下來啊!不要。不要走。…不要留我一個人…我還活着嗎?還是死了?

該是死了吧。或者說……其實是死是活又有什麼區別呢?沒有用了。……我……要去哪兒呢?

大家,大家好像都不在了啊。一人一馬在星夜跑過下霜的草原,涉過浮冰的暗河。

不遠不近的鷹唳像是在嚎喪。絨花飛濺,這一次是滿眼的紅色。追風的小狼永遠失去了她的草原。

一個年歲尚幼、未經世事、從來都被保護得很好的人,經歷這樣極端的慘變之後,該有怎樣的反應呢?

阿迦烈不知道別人,只覺得自己騎着赤雲,一直跑一直跑,不敢停下,也不敢回頭。

恍如還在夢中。心頭最重最沉的,是沒着沒落的茫然孤獨,竟壓過了所有的驚懼、仇恨、慘痛、離喪。

再後來,是寒冷和飢餓。像切膚的刀刃一般,摩擦她的胃和骨骼。她太小了,極其單薄的生命還沒能賦予她理解這一夜驚變前因後果的能力,也尚未給她想明白從今以後一個人該何去何從的頭腦。

如同一隻羽翼未豐的幼鳥,從來只知道無憂無慮撲着翅,然後某一天它安恬地睜開眼,發現安樂窩突然燃起了火。

它的一切都在火里。跑吧,逃吧。本能讓它涼薄地、果斷地、倉皇地、跌跌撞撞地走了,頭也不回。

倘若上天給它活下去的機緣,給它飛起來的羽翼,給它一萬個僥倖,這幼鳥還會飛回來嗎?

那一夜之後,過去了很多天,又或者是很多年。反正後面的事情,如掬水捧沙,嘩啦啦就流過去,她印象不深了。

也不在意。等她真正想明白自己在那一天究竟弄丟了什麼,她卻已經身不由己,走上了另一條莫測的路。

沒有終點,也不能停下。不知來處,也不會回頭。赤馬泣血,金刀流淚。

可是她沒有血,也沒有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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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美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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