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寒秋無意,蒼天有情
時值深秋,草萎樹枯,寒露普降,整個烏傷縣籠罩在一片頹茫落寞之中。
朦朧之處,一位女郎衣衫襤褸,一身麻衣,素帶繞額門而結,步履蹣跚,獨身行於深巷。
她饑寒交迫,終於體力難支,昏倒在地上。霎時,秋風掃落葉,群鴉四起,繞其身而鳴,恰如先漢顏烏負土葬親,群鴉銜土相助之景。
寅時剛過,天**亮未亮,烏傷縣依舊沉於睡意之中。說來也巧,女郎恰好倒在一處大戶人家的府邸前,像這樣的大戶人家,僕人眾多,往往起早貪黑地忙裏忙外,說不定哪個眼尖的僕人打開府邸大門的時候就能看到她。
果不其然,府邸前院東側廂房忽閃忽閃亮起光來,也不知誰家的公雞打起響鳴來,瞬間打破了烏傷縣久寂的寧靜。
隨着一陣拉長的吱呀聲,東側廂房的門打開了,慢悠悠地走出一位年輕人,約摸二十歲出頭的樣子,打着哈欠,伸着懶腰。
“三九?三九?!”男子睡眼惺忪,清了清嗓子,喊道。
“來了來了!公子!”從後院傳來一陣答應聲,另一名男子緊趕着步子朝前院而來,雙手端着半盆冒着白氣的溫水,這是僕從。
“公子,洗把臉吧。”
“先端進去,我出門透透氣。”
男子喚作許向林,小字相兒,揚州東陽郡烏傷縣人氏,面貌清秀,身材略顯瘦削,滿眼的柔情似水,但透出絲絲深沉堅毅,一身的書生意味,卻顯着縷縷英豪之氣。
這處府邸曾是他曾祖父購置的宅院,到了他父親許昭這輩兒,依舊住在這裏,並未購置新的宅子。許府宅院雖大,卻也難以抵擋歲月的侵蝕,牆壁修補痕迹明顯,象徵貴族紳士的府門也突顯破舊。
許向林裹了裹狐裘大衣,朝正門走去,卻聽到門外陣陣滋啦嘈雜的鳥叫聲,甚是刺耳,惹人煩躁不安。
他立馬推門而出,左探右看,驚然發現府門一側的石獅子旁躺着一具軀體,一群烏鴉圍身旋繞,嘶叫不止,卻絲毫沒有侵犯此人的肉體。
許向林一時間頓感驚愕畏懼,這種場景他卻是頭一次遇見,想必又是一位不幸的逃難之人被閻王收了命去。
“三九!”
三九聞聲趕了過來,見狀大吃一驚,抄起門角的掃把,衝到石獅子跟前,連喊帶打,群鴉四散驚飛,眨眼間不見了蹤影。
“唉,生死有命,三九,找幾個僕役,尋個僻靜之處,安葬了吧。”許向林眉頭一皺,沉着嗓子吩咐道,轉身就要進門。
“公子,這人沒死!好像還是個女郎。”三九嘚瑟着雙指,靠近鼻孔一試,竟然還有氣息尚存。
“什麼?”
許向林回頭疾步行至三九身旁,撥開那人掩面鬆散的髮絲,低頭仔細一瞧,果真是位女郎,鼻孔還透着氣息。
“天色微朦,適才並未看得真切,差點枉送了一條性命。三九,快去請梁公!”
許向林使足了勁兒將女郎抱起,呼喘着粗氣快步進了府門,三九見情勢危機,欲言又止,急匆匆趕往梁公家中。
許向林將她安置在一間偏房,隨即吩咐女傭細心照料,只等梁公到來。
梁庸,百姓皆稱梁公,是烏傷縣有名的神醫,醫術精湛,聲名遠播,甚至在整個東陽郡,無人不曉,無人不知。
但此人性格怪異,不善言辭,交友也是甚少,花甲之年尚無一兒半女,一生隨性樂自由,行蹤捉摸不定。
梁庸平生最愛喝酒,嗜酒如命,凡是向他求醫問葯,上好美酒一壇是必不可少的,遇達官貴人求醫,美酒之外還需重金,遇寒門苦生求醫,不但分文不取,美酒也可免之。
許向林起個大早,原本是要讀書研習,來年高中品狀,卻不料出了這檔子事,那女郎被他救進府中,生死未卜,眼下三九去尋梁公,又不知是否能請到他。
許向林深知梁庸行蹤詭秘,居無定所,這要是正好趕上今兒個倒霉運,找不到他,這女郎恐怕性命難保。
他心裏焦急煩躁,在書房來回踱着步子,時不時到偏房探問一下她的情況。安排照看的兩位女佣人忙得手腳不歇,一點也不敢懈怠。
不知道為什麼,許向林心頭焦躁不安,實在靜不下心來讀書,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感到如此心慌意亂,他一直是一個內心平和甚至有些冷漠的人。
“公子!公子!”約摸過了兩個時辰,就聽到府門外有人在呼喊,是三九的聲音。
許向林撇下書本,趕到府門外,但見三九和梁公上氣不接下氣,腿腳都有些發軟。
三九是一個勤快的僕從,身材不算健壯,但天生力氣大,體力充沛,梁庸是一個年逾半百的老頭,按他的腳程,估計到了晌午還不一定趕到許府。情急之下,三九駝着梁庸一路跑到了許府。
“哎呦呦,我的骨頭架都快被你顛散嘍!”梁庸一屁股坐在府門的台階上,一個勁兒地呻喚。
“梁公,事發危急,勞您大駕,實屬無心之過,煩請速速入府救人。”
“還是許公子知書達禮,好好好,快扶我起來。”
三九見梁庸慢慢騰騰,又將他背上身,飛也似的跑進府院,進了廂房。
“許公子,此女並無大礙,只是飢餓過度,又加上秋寒侵體,身體極度虛弱,才會暈厥昏倒,所幸搭救及時,要是再晚上三四個時辰,恐怕我也無能為力。”
“晚生謝過梁公。”許向林長舒一口氣,心裏頓時爽朗了許多。
“萬不可再受風寒哪,切記。”
說罷,許向林差三九取來陳釀美酒,外加五銖錢數兩,以表感激,卻被梁庸再三推卻,揚長而去。
許向林吩咐僕人燒水砍柴,熬藥做飯,他親自照料那女郎,隨後又命三九取來詩經,倚在床欄,看得甚是入迷。
“爹...爹...別丟下我...別...”
過了大半個時辰,那女郎似醒非醒,嘴裏嘀嘀咕咕說著話,像是做了什麼噩夢,滿頭溢汗。
許向林趕忙取來濕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她的臉。
“你...你是什麼人?”
女郎神迷意亂之中緩緩睜開眼,卻見一位陌生男子坐在床邊,離她如此之近,頓時眼色發懼,掙扎着手臂,想要推開他。
許向林急忙站起身來,退開幾步,低首向歉道:“剛才見娘子夢中亂語,滿頭大汗,遂用濕布擦拭,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女郎的臉色漸漸緩和下來,轉眼間卻又雙目噙淚,乾裂的嘴唇止不住得發抖。
“敢問娘子所為何事落淚?”許向林甚是驚訝,覺得她應該因為撿回一條命開心才對,此時怎的卻又傷心起來。
女郎側過臉,根本無意回話,低聲啜泣,流落的淚水浸濕了帛枕。
許向林見狀,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拙於討人歡心。
好在女僕這時候端着一碗湯藥進了偏房,見許向林呆立木訥,笑着說道:“公子,女郎家的心事怎可隨意告人,讓下奴勸勸她。”說著便坐在了床頭。
“多加細心照料,有什麼事隨時告知與我。”
說罷,許向林取了詩書,出門而去。
“公子,詩書拿倒了。”
許向林回了書房,心思完全不在書上,竟然將詩書拿反了,眼神遊離,不知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三九除了睡覺不在書房,其它時間幾乎都和許向林泡在書房,寸步不離,照顧他的衣食起居,這是許母劉氏的安排。
“把這些書整理一下,取琴來。”許向林將詩書撇在一旁。
“公子,還是再多讀一會吧,要是被老爺發現,我就慘了。”三九前些日子因為偷懶打瞌睡,被許老爺鞭笞不說,還罰他砍了半月的柴火。
“這些詩書我早已爛熟於心,再讀也是白白浪費精力。”四書五經,經史文籍,許向林從小研讀,深知其理,亦知其道。
“公子,聽說明年的中正官是陳統陳縣令,就憑你和陳修的交情,中個上等品狀,那還不是輕而易舉,老爺夫人的心病也算了卻嘍!”
陳修乃陳統之長子,也是許向林從小到大的玩伴,交情甚篤,為人聰慧,才氣過人,時常往來許府,與許向林談天說地,聊經論道。
“投機取巧之能,萬不可取,若以此中得上上等品狀,我也於心難安。”
“可是公子,你已三載未過中正考試,要是今年仍未考過,那老爺夫人真要氣昏了頭。”
許向林聽到這裏,眉頭緊鎖,環望着滿屋的書,搖頭嘆息。
“公子,聽說最近金陵又新建了一座寺院,今天舉行開院儀式,高僧傅大士帶領眾僧請佛誦經,超化眾生,老爺和夫人天還沒亮就趕去金陵,想想肯定很熱鬧。”三九越說越興奮,好像自己去過了一樣。
“哦?我怎麼沒聽說?”
“公子整天泡在書房,哪裏會聽說這些事。”
“佛法在心不在形,有那閑工夫,倒不如施捨些食糧給那些過路的乞丐。”
“三九愚鈍,公子高義,佛法什麼的我是搞不懂,老爺夫人不知什麼時候回府,公子還是安心讀書為好,以免受到責罰。”
“不用說了,取琴來,要是被家父撞見,有我在,他們不會罰你。”
三九嘮叨了半天,也是無奈,只得乖乖搬出琴來。
秋風掃落葉,許府後院一片殘花敗柳,深院高牆,似在囚籠之中。一盞清酒下肚,許向林端坐涼亭,撫琴而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