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0 見面
兩天後梁楨去跟陳芝蘭見面。
原本鍾聿是要讓司機把人接到南樓來,畢竟梁楨身體還沒完全復原,案子也沒完全過去,她出行都有諸多不方便,但梁楨還是覺得在外面見面比較合適。
最終她跟陳芝蘭約在了南樓附近的一間茶室見面,提前安排司機去接了人。
陳芝蘭是被保鏢帶進來的。
因為之前發生過綁架的事,現在梁楨出行鍾聿都會安排人跟着,心裏踏實一點。
“小楨…”
梁楨發獃的時候聽到腳步聲和開門聲,緊隨而來的便是陳芝蘭的叫聲。
待她抬頭的時候陳芝蘭已經走了進來。
“早高峰,來的路上堵了一會兒,等很久了吧?”她還是跟熟人一樣沒任何膈應。
梁楨勉強笑了笑,“沒有,我也剛到。”
“那就好,我以為你等久了呢,不過你這地方不好找,辛虧你找了司機去接我,不然我一個人估計找不到。”陳芝蘭站那絮絮叨叨。
梁楨看了眼對面的椅子,“你先坐吧。”
“行!”
她拉了椅子坐下,四處看了圈,“嘖嘖,這地方弄得真好,我剛才進來的時候看到外面又是假山又是河的,一般人進不來的吧?”
梁楨:“沒有,對外營業的。”
陳芝蘭:“這個我知道,但一般人哪有閑錢來這種地方。”說話的陳芝蘭手裏也沒閑下來,看看這個,摸摸那個,最後還去掐了把小花瓶里插的花枝,掐完嘶了聲,“喲,真花啊。”
梁楨:“……”
梁楨沒接話,或者說不知道應該接什麼。
陳芝蘭把桌上的花瓶和幾件擺設全都摸了遍,最後視線落在梁楨事先點的幾份小點心上。
一份糕,一份酥,還有一份小食拼盤,都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但勝在做得精緻,加上擺盤漂亮,顯得就很像那麼一回事。
梁楨見陳芝蘭盯着那幾盤點心看,隨手推了一盤,“嘗嘗。”
“這些能吃啊?”
“能吃!”
“那我…我拿個嘗嘗。”
她捏了塊糕,咬了口,直點頭,“味道真好,這什麼糕?”
“綠豆糕。”
“不可能,我又不是沒吃過綠豆糕,哪能這麼酥軟,而且裏面還有餡哩,這是蛋黃餡還是啥餡兒?”
她把咬了兩口的綠豆糕給梁楨看。
這幾樣吃食都是梁楨隨便在單子上點的,她對糕點也沒研究,便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陳芝蘭又拿了塊酥嘗,紫色和白色兩種,原料應該是紫薯和山藥,陳芝蘭接連嘗了兩塊。
梁楨沉口氣,問:“你是不是沒吃早飯?”
“是沒吃,剛收攤就來了,沒顧得上。”
“收攤?收什麼攤?”
“之前的店不是拆了嘛,我最近在小區門口搞了個早飯攤。”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手裏還捏了塊剛咬一半的山藥酥,大概是怕酥渣掉到地上,用另一隻手在下面托着,托着的那隻手上還纏了創口貼,貼布應該受過潮了,看上去有點臟,除此之外陳芝蘭的皮膚也黑了不少。
那天她還穿了條花底裙,裝束還算整潔,比之前在店裏幹活的時候穿的好,可見是專門收拾了才過來,但即便這樣也脫不了眼神里的急躁和疲倦。
梁楨沒再接話,而是幫她泡了杯茶推過去。
茶室里的茶杯又很小,恨不得一口一杯的那種。
陳芝蘭連續喝了兩三杯。
她看上去是真的餓。
“你幾點出去擺攤?”
“五點多吧,但四點不到就要起來了。”
“為什麼要起這麼早?”
“得準備湯料和餛飩餡兒,你知道現在天氣熱了,隔天準備了擱一晚上就不新鮮了,現在的人嘴巴又刁,新不新鮮一口就吃得出來。”她說這話的時候已經三塊綠豆糕下去了。
梁楨不再講話,默默看着她吃,那一刻她心裏突然得到了某種釋然。
原來這麼多年,曾經拋棄她的這個女人過得也很辛苦。
無論她是否真的懺悔過,但她當年不顧一切從蘆溝坪逃出來,為了躲避梁國財甚至跟自己的親弟弟都斷絕了聯繫,她也是失去了很多才走到現在這一步。
命運沒有眷顧她,她也只是一個可憐的受害者而已。
後面一盞茶的功夫,幾乎都是陳芝蘭在傾訴,從當年她在山裏過得如何煎熬,如何羞辱,說到如今生活的不如意。
現任丈夫腿腳不便,又好吃懶做。
有個十幾歲的兒子,但調皮搗蛋,又不懂事,學習成績也一般。
她一沒娘家扶持,二沒丈夫可以依靠,家裏的生計全靠她一個人支撐,結婚這麼多年了,一家三口還擠在一間套內面積不足50平米的老樓里。
人生起起伏伏,跌跌撞撞,但有時候某個決定或許真的能夠改變一生。
後面陳芝蘭基本都是哭着說完的,起初梁楨還會遞張紙巾或者象徵性地安慰兩句,可陳芝蘭哭得太厲害了,且各種抱怨訴苦跟裹腳布一樣越拖越長,她就懶得再多說了。
沒什麼同情或者不同情,當初做什麼決定如今就要承受什麼後果,這個道理梁楨六歲的時候就懂了,所以即便陳芝蘭在她面前哭得幾乎昏厥過去,她也沒什麼太多動容的地方。
也沒什麼憤慨或者難過,包括這麼多年壓制在內心的那點不甘不平都好像一下子消散了。
唯一最深刻的感受反而是無力,為自己的命運,也為陳芝蘭的命運,那種纏在四周幾乎令人窒息的宿命感。
陳芝蘭前半段幾乎一直在哭,痛訴自己命運的同時不忘再表達一下自己的懺悔,後半段情緒平穩了很多,慢慢也開始問梁楨一些事,比如如何來的濘州,如何生了孩子,陳興勇的車禍還有關於案子。
當然,她最關心的還是鍾聿。
“……我聽說你跟那個姓鐘的大老闆離婚了?我看他對你還不錯,怎麼就離了呢?”
“不過有錢人可能脾氣都不怎麼樣,你是不是跟他結婚之後受了不少委屈?但是好賴你替他生了個兒子,有孩子在咱也不怕他啥,將來什麼企業啊家產啊都得給孩子分一半。”
說到後來就開始隱隱約約地問梁楨離婚拿了多少房子多少分手款,那邊家裏是不是還有其他兄弟,現在跟鍾聿的關係處得怎麼樣,是不是還住在一起,有沒有復婚的可能。
梁楨心裏其實已經木然。
血緣上是母女,可是二十年了,雙方都沒生活在一起,其實根本沒多少感情。
關於她跟鍾聿的事壓根不想透露太多,基本都是敷衍了幾句,陳芝蘭也慢慢看出她的敷衍之情了,總算沒有再多問。
兩人在包廂里呆了兩個多小時,幾乎都是陳芝蘭在說,前半段痛訴她的人生,後面問梁楨這些年的情況,只是到最後陳芝蘭都沒提一聲梁波。
臨離開的時候陳芝蘭巴巴瞅着桌上還沒吃完的幾盤點心,走到門口還是覺得意難平,問梁楨:“桌上的東西可以打包帶走嗎?”
梁楨愣了下,“可以。”
“那我帶走了啊,正好你弟弟晚上夜自習回來當夜宵吃。”
她去喊了服務員過來,想要幾個打包盒,可是這邊是茶室,還是挺高端的那種,怎麼可能有打包盒呢?
“沒打包盒隨便拿個膠袋也行。”
最後服務員去弄了只保鮮袋過來,陳芝蘭將盤子裏的糕點和小食一骨碌全部倒了進去。
做這些的時候梁楨就在旁邊看着,看她將滾到桌上的兩顆青梅也一同裝了進去。
她心裏突然就酸了下,問:“再過幾天就是我哥的忌日了,你是不是要跟我回蘆溝坪看看?”
陳芝蘭聽完手下突然一松,“啪嗒”一聲,袋子落了地,剛裝進去的幾顆梅子又全部滾了出來……
……
中午鍾聿從公司回去了一趟,屋裏找了一圈才在後院找到梁楨。
平時這個點她都在房間畫畫或者看書,這會兒卻弓着身子屈腿坐在樹蔭下發愣。
“怎麼一個人坐這?”
梁楨顯然被他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轉過身來,怔了兩秒鐘,“你怎麼回來了?”
鍾聿:“下午沒什麼事就提前回來了。”
而事實是鍾聿知道她上午去見了陳芝蘭,司機說十點多人就回來了,午飯的時候給她發了微信,可是一直沒有收到任何回復,他實在擔心,便推了下午一個會趕回來了。
鍾聿:“你跟你媽見面,聊得如何?”
梁楨:“還行吧。”
鍾聿:“什麼叫還行吧?”
“就…那樣。”梁楨托着腮幫,情緒看上去並不高漲。
鍾聿已經猜到這次見面大概並不成功。
他乾脆也坐了下來,“聊了什麼?”
梁楨:“很多,但都不重要。”
那些關於陳芝蘭的懺悔和心痛,艱辛和苦楚,梁楨聽在耳朵里,卻並沒往心裏去。
鍾聿嘆口氣,坐到她旁邊,“聊得不愉快?”
梁楨:“也沒有。”
鍾聿“可你看上去就好像丟了魂一樣。”
“是么?”梁楨苦澀笑了笑,怎麼說呢,她從見完陳芝蘭回來,心裏確實空落落的,就好像這麼多年懸在心口的一塊石頭,總想着砸下來的時候肯定會擲地有聲,可是結束之後才發現並不似自己想像的那樣。
“其實去之前我準備了很多話要跟她說,也有很多問題想問。”
比如當年為什麼你要把我一個人丟在山裏?
你就真的一點不擔心我嗎!
這麼多年有沒有回去找過我,或者可曾有那麼一絲一毫的愧疚和想念?
“但後來我發現問不問都一樣,關於那些問題她早就給了我答案!”
她在蘆溝坪接連生了一對兒女,也算生活了很多年,可是始終還是想辦法逃了出去,就說明那些年她的心始終都在山外邊。
她也並沒有任何擔心和愧疚,不然怎麼會捨得將一個六歲大的女娃丟在荒無人煙的山坳坳里。
至於想念……兩個多小時的見面,她都沒有問一句梁波的事,卻還記得臨走的時候打包點心要回去給他兒子當夜宵吃。
“其實這麼多年我心裏一直意難平,但總以為自己並不恨她,因為她有她的苦衷,可是今天見面之後才發現,所有的意難平都只是因為我不能接受被自己親生母親遺棄的事實。”
陳芝蘭不喜歡她,也不想要她,所以當年才會不管她的死活將她扔在山裏,至於她說的那些理由和苦衷,無非全是借口而已。
“這個認知讓我覺得很難過,可是我還不能怨她,因為她也是整件事的受害者,甚至從蘆溝坪逃出來之後過得也並不舒心,而我能怎麼辦?我大概只能……只能怪這該死的宿命。”
她一個從來不信的命的人,這一刻也只能向宿命投降,這種感覺實在是憋屈又無力。
鍾聿在這方面太能體會她的痛心,伸手將她攬到懷中。
“好了,見一面,如果能夠讓你自己看透,其實也不算什麼壞事,何況我一直相信父母與孩子之間也存在某種緣分,大部分是血肉相融,牽伴一生,但不排除有些父母或許只是一個擺渡人,他們將你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就算盡了當父母的責任。”
鍾聿摟着梁楨說完這些話。
梁楨愣了下,抬起頭,對着他那張嚴肅又深沉的臉突然“噗”地笑出來。
鍾聿被她弄得莫名,蹙眉:“你笑什麼?”
“覺得你說這些話的時候像是換了一個人。”
他除了工作,其餘時間看上去都不大正經,而此時卻眸色內斂,神情蕭沉,身上又穿着襯衣西裝,實在讓梁楨有些不適應。
鍾聿聽完也跟着笑,“我就不能正經跟你講幾句話?”然後伸手擼了下樑楨的頭頂。
梁楨突然覺得心臟被拉扯了一下,到底還是沒忍住,撲到鍾聿懷裏大哭起來。
鍾聿當時楞是被她嚇了一跳,因為明明上一秒還在笑的,怎麼一眨眼功夫就哭成這樣,可是轉念感受到她的委屈與傷心,心裏跟着一起疼。
那個六歲就被遺棄的孩子啊,獨自一路赤腳走來,身上爬滿荊棘,終於願意躺在愛人的懷裏,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