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保護
你一輩子說過多少有感而發的話?然後說了就說了,就那麼過去了。
誰能保證,自己說的每句話都經過了深思熟慮,你一輩子說過多少賭氣的話,多少話只是為了圖一時的嘴上痛快?想了多少,考慮多少別人的感受?
有什麼不能理解的呢?我他媽就是累了,我想一了百了,有什麼不能理解的!
我他媽就是累!
掉着眼淚,我甚至不知道剛才自己都說了什麼,只有沿途風景,一程又一程,王昭陽在電話那段沉默了,默默聽着我啜泣的聲音。
哭了五分鐘,我掛斷電話,他沒有再回過來糾纏,沒問過一句,發生了什麼。
轉眼看下陳飛揚,依然那麼坐着,我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在哭,爬到上鋪去躺着哭。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無法擺脫陳飛揚,此時此刻,從內心裏我就做不到擺脫陳飛揚,我不能放下他。
你話說的太開,陳飛揚單純無知,陳飛揚走偏門咎由自取,那也不是他想的。他不想當文盲,他不想被人騙,他最無助的地方,就是他是個文盲,在這個險惡的社會,他其實更需要保護。
我願意保護他,如果我可以的話。
回家以後陳飛揚依然一蹶不振,發獃半天以後,拿着摩托車鑰匙風風火火地出去,我就跟着跑出去。
坐上他的摩托車,他沒把我趕下來,然後去了那個養蟲子的地方,我依然不大敢進去。
眼看着陳飛揚,把一板一板養着死蟲子的模板拿出來扔在地上,仍有些垂死的蟲子在地上爬,我膽怯地退後一步。
地上扔了很多模板,幾天前他眼裏的黃金,現在變成了垃圾。
不知道從哪裏弄的柴草,一把大火,陳飛揚把這些都燒了,做這些的過程里,一直面無表情。
大火在我們面前燃燒,院子裏黑霧繚繞,好好一個入秋時節,烤得人燥熱非常。噼啪,那是飽滿的蟲子身體爆裂的聲音,一聲一聲聽得我心驚肉跳,陳飛揚漠視一切,面無表情。
有圍觀的村民過來,我懷疑這麼燒火是不是不大好,這火也燒得太大了。陳飛揚是不注意,我得注意,別把附近的房子點着了。
他打算走的時候,民警來了,過來就吼這是怎麼回事兒。
陳飛揚一眼看過去,又有凶光,我急忙走上去,擋在民警面前,說:“民警同志,沒事兒,家裏燒點東西,一會兒就好。”
“有這麼燒東西的么,把旁邊點着了怎麼辦!”民警很兇,不怪民警,確實是這火燒得有點誇張。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怕他們把陳飛揚抓走,急忙把民警拉到一邊,塞了五百塊錢。
這五百塊錢,其實就是我和陳飛揚最後的家當了,這次出遠門全帶在身上了,這是沒用完的。
我估摸民警過來本來也不是想要錢的,人家是真的來辦事兒,我這就防個萬一。我說:“我們會看好的,您放心,麻煩您了,真是麻煩你了。”
打發了民警,我看着這堆大火,想滅火都無從入手。
嘆口氣,燃燒吧,這該死的生活。
這火足足燒了兩個多小時,燒的院子裏全是黑炭,我們也不打算收拾了,陳飛揚騎摩托車帶我回家。
剛回家,就碰到了前來討債的。
陳飛揚生意失敗這消息流得不算快,畢竟我們已經離家幾天了,剛開始就有人懷疑,說這活可能是騙人的。
來討債的是老黑的老婆,陳飛揚從老黑那兒借了兩萬。老黑拿陳飛揚當兄弟,當然不會來要,把這事兒跟老婆一絮叨,老婆坐不住了,殺了過來。
吳玉清已經招待這討債的倆娘們很久,陳飛揚進屋以後,招呼都沒跟人家打,就直接去洗澡了。
我也想洗澡,讓那火烤的。
把吳玉清支回屋裏,我叫了聲嫂子,老黑老婆瞅我一眼,“喲,回來啦?還以為你們這兩天回不來呢。”
我笑,“嫂子你這什麼意思啊?”
嫂子有話直說,拿來了陳飛揚給打的欠條,說:“我們家這幾天打算買車,款都提出來了,就差這兩萬了,來問問你們現在能不能拿出來。”
我面色有點窘迫,說:“嫂子你看,我,我們倆現在是有點兒不方便,等那個……”
“你們不是去退加盟費了么,不正好么?”嫂子有點咄咄逼人的意思。
我跟他說加盟費沒退出來,顯得跟我們要賴她賬似得,我說:“這不是還需要點兒時間么?”
“那我們買車也不能等了呀,本來上個月就該買的,老黑背着我拿了家裏的錢,說這個月就能還上。”
我勉強笑,“要不下個月吧。”
這女的已經不留面子了,臉一黑,“不行,今天就得要。”
我深吸一口氣,有什麼說什麼,“嫂子,老黑和飛揚這麼多年的哥們兒關係,飛揚什麼人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不會欠你們錢,咱不帶這麼逼人的。”
“唉怎麼就逼你了,欠債還錢還成逼人啦?”嫂子旁邊一妞搭腔,這個是負責撕破臉的。
我找手機直接要給老黑打電話,這女的不讓,“反正欠條我給你拿來了,今兒這錢我得必須拿走,拿不走我就不走了。”
“呵呵,我們家今兒沒準備飯。”我這麼說。
你大爺的,欺負我家沒錢是不是,沒錢嘴巴上也不讓着你,不就兩萬塊錢么,姐干兩個月就掙回來了,多大點屁事兒。
哎喲我現在真看不上老黑他媳婦兒。
老黑媳婦白我一眼,陳飛揚洗完澡出來,還不知道這是來討債的,只是不想打招呼。老黑媳婦看他一眼,“陳飛揚,聽說你生意賠了?就跟你說別干那些,錢哪有那麼好賺啊,現在好了吧,有那麼好賺不誰都發財了,錢還是借來的,你別忘了你欠你師父的錢還沒還清呢,不是嫂子說你們,你們兩口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鼓搗那些亂八七糟的幹什麼呀,栽了吧……”
我瞪她一眼,態度就惡劣了,“你說夠了沒有!”
現在的陳飛揚能刺激么,她這些話不是忘人家心口上扎刀子么。陳飛揚又不是個會說話的人,看着老黑媳婦,就那麼看着,不回話。
我估計她要不是個女人,今兒得挨揍。
“怎麼還不讓說了,欠錢還不讓人要了啊。”唱黑臉兒那個又張嘴了,還站起來沖我嚷嚷。
嚷嚷你姥姥個腿兒,既然你都站起來了,那我也就不留你了。我走過去推她,“行行我們家今天不見客,你們趕緊回去吧,誰系的欠你家錢似得。”
我推着這倆女的,從沙發推到靠近門口的位置,那女的還在罵罵咧咧,“還錢,不還錢今天就不走!”
我就罵上了,“什麼玩意啊你,不就兩萬塊錢么,缺了兩萬能死啊,老黑怎麼找你這麼個媳婦。你也不想想,你他媽生孩子的時候誰給你抬醫院去的,老黑在外面喝到胃出血的時候,不是飛揚墊的醫藥費啊,還了嗎,你還了嗎?你們倆結婚,要十萬彩禮,有一半兒是飛揚借給老黑的,你他媽摸着良心說說,飛揚什麼時候欠過你家東西,欠過你家一毛錢嗎!滾滾滾,趕緊滾!”
推開門,我把這兩女的扔出去,砰一聲關上門,轉頭看陳飛揚還杵在那裏,胸口的起伏很明顯,他壓這口火,想必壓得很辛苦。
我靠着門板,彷彿這麼堵着,就不會再有不好的事情找上門來。
其實,這時候好像是我反過來在保護他,這問題我沒想過,只是覺得自己該做的。
清了下嗓子,我說:“累了一天了,睡覺去吧,我不想吃飯了,你吃么,你吃我給你做。”
陳飛揚垂了下眼睛,似乎搖了下頭,然後回了卧室。
我坐在沙發上,長長舒一口氣,找個筆記本開始算賬,我的收入多少,陳飛揚津貼多少,我們過日子花多少,什麼時候能把這筆錢還完。
不想找他媽要,再也不想了。算完了,筆記本放下,我知道,陳飛揚干這些是為了我,他總以為,有錢了我們可能就沒矛盾了,他的腦袋這麼直,可怎麼辦啊,社會險惡,他可怎麼辦啊。
第二天回學校上班,還得裝沒事兒人,下午仍然在舞蹈教室上課,王昭陽曾來看過我一眼,站在舞蹈教室的大玻璃窗外面。
我也看了他一眼,輕輕搖了下頭,他彷彿把自己心中的那些疑問都壓了下去,深深看我一眼,轉身離開。
比起他,我覺得陳飛揚更需要我。
我給邵思偉打電話,“邵邵,有什麼辦法能多掙點錢呢?”
“你現在一個月掙多少?”邵思偉問我。
“一萬多點兒吧。”
“累么?”
我對自己點了下頭,“帶二十多個學生,嗓子都快劈了,說話都恨不得打舌頭,每天把學生放走以後,腦袋都繞成一團兒了。”
我嘆口氣,邵思偉問我,“那你還想怎麼累,再多帶二十個?你受得了么?”
我當然受不了。
邵思偉說,“別琢磨了,賺多少錢就干多少事兒,你又沒那個運氣,又沒那個體力,還沒那個頭腦,你還想怎麼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