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我有一顆對你的真心

Chapter 7 我有一顆對你的真心

雖然被嚴謹強吻那件事讓季曉鷗困窘了好久,但是他從此再沒有騷擾過她,就算偶爾打個電話,也是一本正經的。於是季曉鷗便努力說服自己原諒嚴謹,相信他是因一時衝動做了件糊塗事。隨着時間的流逝,那晚的情景便在她的記憶里漸漸淡出了——和“雪芙”美容店的競爭,已經佔去她大部分的時間,何況她還得騰出一小部分精力去應付母親趙亞敏。

在臨近退休的倒數第八個月,很少下廚房的趙亞敏忽然迷上了煲湯,據說是為了退休后彌補一下這些年因忙於工作對季曉鷗父女的虧欠。

季曉鷗覺得本來很正常的日子,一下子變得灰暗起來。

趙亞敏每天下班前,必打個電話給她,不依不饒追問她的行蹤,並叮囑她晚上回家喝湯。

北方人煲湯,似乎總是欠缺南方人骨子裏那一點兒精緻和靈氣,而且趙亞敏又是中醫,於是季曉鷗家每晚的廚房裏,便飄散着各種草藥奇怪的味道。

季兆林總能面不改色地喝完自己面前滿滿一碗從顏色到氣味都十分可疑的混合物。季曉鷗沒有她爸的涵養,每次都喝得愁眉苦臉。

幾天之後趙亞敏開始過意不去,跟季曉鷗建議:“要不你把剩餘的湯帶到店裏去吧?”

嚇得季曉鷗瞪大眼睛:“給顧客喝嗎?媽,您可別砸我生意,我做到今天怪不容易的。”

趙亞敏訕訕地:“都是好東西,糟蹋了多可惜!”

這點季曉鷗完全同意。一勺子舀下去,裏面都是上好的寧夏枸杞、党參、黃芪……真的都是無農藥污染無硫黃熏蒸的綠色產品,與外面藥店和超市的貨色絕不是一個檔次的。

她轉轉眼珠子,想起一個人,便小心地和她媽商量:“我有個同學的弟弟,現在北京上大學,人家托我照顧來着,要不我叫他沒課的時候來家裏喝湯?”

她提出這個要求,是因為有八成的把握相信她媽會接受湛羽。她早就發現了,湛羽清秀乖巧的外形,好像特別討中老年婦女們的憐愛和喜歡。

趙亞敏的反應卻是:“你同學?男的女的?多大了?結婚沒?”

季曉鷗趕緊跳起來逃走,順便斷了她媽的念想:“女同學,人家是女的女的女的!”

趙亞敏追她身後喊:“女的你這麼上心幹什麼?上回你大姨給介紹的,律師那個,你到底怎麼想的?見還是不見,你給人個準話!”

季曉鷗斬釘截鐵地回答:“我沒空!”

季曉鷗說沒空是真沒空,並不是成心搪塞。從“似水流年”開業,她已經三年不知道周末和假期是什麼滋味了。至於讓湛羽來家裏吃飯,趙亞敏既然沒有明確反對,通常情況下就意味着默許。趙亞敏在家裏比較厲害,但留給外人的印象,永遠都是一個知書達理的知識女性。

季曉鷗喜滋滋地給湛羽宿舍打電話,接電話的人卻告訴季曉鷗:“湛羽說她媽病重住院,他前天請了一個禮拜的假。”

季曉鷗給嚇了一跳,難怪最近湛羽沒有任何消息,她最近兩周因為特別忙,也沒有去湛羽家,別是李美琴出事了。可因為湛羽沒有手機,她無法聯繫上他。想了半天,只能抱着試試看的心情,往湛羽家打電話。

但是,電話居然通了,接電話的居然是李美琴。

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衰弱和氣短,可和以前相比,也沒有太大變化。

她聽出了季曉鷗的聲音:“小季,我跟小羽說過,家裏做了你愛吃的泡菜,你怎麼這麼長時間也不來家拿啊?”

季曉鷗立即察覺什麼地方出現了差錯,她警覺起來,順着李美琴的意思說下去:“我最近挺忙的,有時間肯定到家裏去。阿姨,小羽在家嗎?”

“沒有啊,他不是在學校嗎?”

“那他這兩天回家了嗎?”

“沒有。他跟我說又要打工又要上學,忙!這不,我都倆周末沒見着他了。

季曉鷗心裏“咯噔”一下,和李美琴扯了幾句閑話,趕緊結束通話。她怕李美琴多問兩句,自己會不小心說漏嘴。以她的健康狀態,還是少拿沒譜的事刺激她為好。

但是湛羽卻好像失蹤了一樣。季曉鷗連着兩天冒充湛羽的表姐往學校宿舍打電話,都沒有找到人,同學說他還在休假,一直沒有回過學校。

季曉鷗問這幾天湛羽是否和學校聯繫過,那學生回答沒有,又說你不是湛羽的表姐嘛,去醫院不就能找到他了嘛。擔心對方起疑心,季曉鷗不敢再打了。忐忑不安地又等幾天,算着差不多一個星期過去了,湛羽還是沒有任何音信。

季曉鷗沒法再等了,她找個比較空閑的下午,回了一趟母校。

相比五年前季曉鷗在校的時候,L大沒太多的變化。

正是吃晚飯的時間,校園小路上來來往往的學生,大多數肩上背着書包,右手拿着飯盆,左手拎着暖水壺,滿面嚴肅、步履匆匆,直奔餐廳而去。

這天季曉鷗穿着白T恤和牛仔褲,頭髮紮成一把馬尾,臉上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兒化妝的痕迹,混在青春年少的大學女生中間,除了身高有些扎眼,一眼瞅過去,好像差別並不大。因此她順利地混進計算機系的男生宿舍樓,門口的舍監對她沒有任何身份上的懷疑。

湛羽所在的宿舍,門大開着,屋裏只有一個男生盤腿坐在床上,咬牙切齒對着一台筆記本電腦,手裏鼠標咔咔作響,一看就是在玩遊戲。

季曉鷗敲敲門進去,連着喚了幾聲“同學”,那學生才把頭從電腦里拔出來,抬起眼睛從眼鏡片後面看着季曉鷗,神色迷茫似在魂游天外。

季曉鷗趕緊自我介紹是湛羽的表姐,剛從外地來,無法聯繫到表弟家,只好找到學校。

那男生的表情立刻生動起來,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前兩天打電話找湛羽的那女生吧?”他跳下床,熱情地招呼季曉鷗坐下。

季曉鷗看一眼身後的床,靠近床沿的位置,床單一溜兒灰撲撲的痕迹,不知道多久沒洗了。躊躇片刻,她還是硬着頭皮坐下了。

這間男生宿舍和大部分男生宿舍一樣,個人物品雜亂無章,門背後堆着垃圾,瀰漫著方便麵、臭襪子等各種氣味混合而成的無以名狀的奇怪味道。宿舍內還凌空拉着一根晒衣服的鐵絲,一雙剛洗過的襪子,就在季曉鷗的眼前不緊不慢地往下淌水。

季曉鷗縮回腿,將穿着匡威球鞋的雙腳,下意識藏在床下。

男生走過來,一把扯下襪子,隨手塞進褲兜,然後衝著季曉鷗笑一笑:“不好意思。”

季曉鷗也回他一笑:“沒關係,理解。”

男生便指指季曉鷗坐着的床:“這是湛羽的床,他再不回來,就變旅館了,這些天不管誰的老鄉來,都領到這兒來過夜。臟成這樣,湛羽回來肯定生氣。”

季曉鷗微一皺眉,轉頭去打量湛羽的床鋪。

這張床和其他三張床不太一樣,里側牆壁上只貼着一張課程表,還有一張從雜誌上剪下的蘋果公司總裁喬布斯的照片。除了這兩樣東西,牆上乾乾淨淨,不像其他三個男生,貼滿女明星或者女模特的海報。床單明顯是舊的,中間已經稀薄得透出經緯,幾乎半透明,枕頭也是舊的,兩床被子,一床陳舊,一床簇新——簇新的那床,正是季曉鷗當初買給李美琴的。床尾擱着一塊木板,上面整整齊齊碼着十幾本書,都是計算機方面的專業書籍。總而言之,這張床透出一股強烈的氣息,提示着它的主人雖然是一個窮人家的孩子,但是自尊、自律、努力,看得季曉鷗心口一陣鑽心的酸痛。

為免冷場,她努力接續話題:“湛羽在你們宿舍人緣兒還好吧?”

男生為難地抓抓頭髮:“怎麼說呢?湛羽是我們宿舍唯一一個連續三年拿獎學金的,每回大考的時候,是他人緣兒最好的時候。”

季曉鷗忍不住笑了:“謝謝你,你真誠實。”

問到湛羽的去向,男生知道的並不比她多,但面對漂亮的學姐,他態度很熱情:“要不我陪你去找輔導員?也許他有湛羽的消息。”

“不用了。”季曉鷗失望地站起身,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了,“要是他回來,麻煩你告訴他,給他姐打個電話。”

出了宿舍樓,季曉鷗沿着路邊的樹蔭,慢慢往學校大門走。此行沒有任何結果,令她心情愈加忐忑,強壓下去的不祥預感再次浮上心頭。

湛羽,你在哪兒?你到底幹什麼去了?

被季曉鷗百般惦記的湛羽,此刻正躺在一家地下旅館裏。

北京的地下旅館,大部分利用的都是以前老居民房的地下室或者人防工程,略作清理改造後用木板隔成一個個單間,再廉價租給漂在北京的外地人。

從陽光燦爛的地面一步踏入地下室的通道,嚴謹眼前突然黑了片刻,像是忽然從人間墜入了未知的第四空間,幾十秒后視力才適應了地下的光線。眼前迷宮一樣的通道狹窄得只容一個人通過,不到2.4米的層高,嚴謹稍微挺直腰板頭就能頂到積滿灰塵的管道,通道兩側則是密密麻麻蟻巢一樣的房門。整個地下室沒有任何通風設施,夾雜着潮氣和霉味的混濁空氣令人窒息。

推開那扇單薄的房門前,嚴謹回頭問身邊的劉偉:“大偉,你確認,他要見的人是我?”

劉偉齜牙一笑,臉上的那條刀疤讓他的笑容有些變形,落在嚴謹眼睛裏就帶點兒鬼鬼祟祟的意味。

他說:“謹哥,我蒙誰也不敢蒙您哪!本來這事兒吧,它挨不着我管。下面的兄弟怕出事才找到我。他住這兒已經四五天了,不吃不喝,又不肯去醫院,就一個要求,一定要見您,問他找您做什麼他又不肯說。我只好去問大哥,這不,大哥讓我把您請來了。”

嚴謹瞟他一眼,劉偉的表情似笑非笑,言辭間流露出明顯的曖昧,提示着他對世間一切事物的污穢理解。嚴謹想說什麼,想了想又閉上嘴,覺得自己犯不着在這種人面前刻意澄清。三合板釘成的門扇被潮氣侵蝕得變了形,他推了一把沒推開,劉偉已經上前,朝着房門用力踹了一腳,伴隨着劣質合頁金屬與金屬摩擦時讓人牙酸的聲音,房門猛地彈開了。

門后的空間不大,只有三平米的樣子,僅放得下一張單人床和一把椅子。嚴謹走進去,高大的身板頓時把床前那點兒可憐的空地填滿了,房間裏便再沒有多餘的地方。

劉偉沒跟進去,貌似體貼地輕輕關上門。

嚴謹打量着四周狹窄的空間,一切都是灰濛濛的,連床上的被褥都似洗不凈的抹布,骯髒陳舊,皺巴巴毫無起伏地平攤在床鋪上,如果不是露在外面的一頭黑髮,根本看不出那下面還躺着一個人。

那人似乎在酣睡,方才那麼大的動靜都沒有驚醒他。

嚴謹皺皺眉,整個地下空間壓抑稠濁的空氣着實令他難受。在這空氣嚴重不流通的地方,居然還有人用電爐炒菜,辛辣的味道刺激得他鼻黏膜都隱隱作痛,於是他響亮地打了個噴嚏。

這聲噴嚏卻驚動了床上的人,被子下的身體明顯彈了一下,黑髮動了動,臉朝着他轉了過來。

縱使嚴謹再見多識廣、處變不驚,這一刻還是被嚇了一跳,簡直能聽到自己下巴咣當一聲砸在地板上的聲音。

清秀的湛羽,俊秀的湛羽,那張討人喜歡的漂亮臉蛋兒,竟然變得面目全非。因為出眾的容貌,平日湛羽穿得再潦草,也往往出淤泥而不染,站在人群中十分搶眼,現在就什麼都談不上了。

嚴謹此刻面對的那張面孔,滿是瘀血和血痂,腫得像個小鬼兒,眼睛和嘴巴腫得尤其厲害,嘴角和右眼角都貼着創可貼,特別是眼角,還能看到黑色縫線的痕迹。

嚴謹這時才意識到事情不同尋常,立刻沉靜下來,低頭想找個地方坐下。但房間裏只有一把椅子,卻暫時充當著床頭櫃的角色,上面放着一隻碗,裏面有半碗白水,旁邊撂着小半塊麵包,已經幹得變成了標本。

湛羽的臉部肌肉勉強動了動。如果這是一個笑容的話,相信它會是世界上最凄慘最難看的笑容。

嚴謹想抽煙,可這地方顯然不合適,所以他摸出煙盒來又收回去。沒辦法用常規的方式定定神壓壓驚,他明顯有些魂不守舍。

湛羽終於開口,聲音微弱:“哥,謝謝你能來。”

眼見他收起刺蝟一樣奓起的尖刺,露出楚楚可憐的樣子,又開始管自己叫“哥”,嚴謹摸摸下巴,不知道此時心裏冒出的一股不適是不是叫作惋惜——眼睜睜看着一件精緻的藝術品分崩離析、碎片四濺的惋惜。

嚴謹用腳尖將那把唯一的椅子勾過來,麵包扔進碗裏,碗放在地上,然後坐下了:兩腿微分,雙手放在膝蓋上,腰背挺直。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無意中坐出了一個標準的軍姿——一旦遭遇陌生的環境或者不易控制的場面,他一直刻意遮掩的過去就會現出原形,出賣他十幾年前的經歷。

“說吧,叫我來幹什麼?”他的兩道濃眉擰成了麻花,顯得十分急躁,“說實話,甭跟我玩虛的!”

嚴謹這一生,只喜歡清晰明了、黑白分明的東西。就像他準星里曾經的目標,子彈呼嘯而出,最終只有兩個結果,正中目標或者未中目標,絕不會有曖昧模糊的第三種結局。此時他的目光瞄準湛羽,慘白的日光燈下,他的瞳孔呈現出不太純粹的黑色,似有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對面的人感覺到前額、胸口和眼皮一起承載着莫名沉重的壓力。

湛羽顯然無法承受這種壓力,他扭過頭,用力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有一顆碩大的淚珠順着他的眼角緩緩滑下來,接着一顆又一顆,淚珠落得又急又快,很快變成不間斷的潺潺溪流。

嚴謹平時最怕看人哭。無論女人的眼淚還是男人的眼淚,他都受不了。程睿敏就說過,就算平時他看見個滴水的水龍頭,都會心如刀絞。所以他再開口,雖然聲音依舊兇巴巴的,可是其中的色厲內荏,是個人都能聽出來。

“我又沒怎麼著你,哭什麼?你怎麼跟個女的似的,動不動就抹眼淚兒,你有點兒出息行不行?”

湛羽哭得更厲害了,沒有聲音,可是淚水源源不斷湧出來,好像開了閘的水壩,將枕頭浸濕了一大塊。

事已至此,嚴謹不好意思再出言奚落,他也沒有安慰人的習慣,索性打開煙盒叼上一支煙點着。煙草的香氣進入體內,溫柔得像讓人心醉的撫摸一樣,順着肺部向外擴散,五臟六腑瞬時妥帖。等他抽完一支煙,偶一抬頭,見湛羽已經停止哭泣,正從濡濕的睫毛下偷偷看着他。

嚴謹把煙盒遞過去:“來一支?”

湛羽遲疑一下,伸手抽了一支。嚴謹打着火遞到他面前,他猶猶豫豫地欠起身,湊在火苗上輕吸一口。煙點着了,一縷青白色的煙霧逸出他的嘴唇,他的手指似乎有些發抖。

嚴謹問:“好點兒了?”

湛羽輕輕點頭,隨即一反常態狠狠吸了一大口,頓時被煙霧嗆得咳嗽不止,已經止住的眼淚又趁機流下來。

嚴謹不出聲,靜靜地靠在椅背上,把手裏的火機向上拋起接住,再接住拋起,一直等湛羽把那根煙抽完,才把打火機揣回兜里:“可以說話了?”

湛羽躲在煙霧後面,不肯與他對視:“嗯。”

“找我幹什麼?”

“幫幫我。”湛羽聲音很小,小得對面人幾乎聽不見,“我不想再做了。”

嚴謹的父親帶兵出身,大半輩子改不了的火暴脾氣,一言不合便暴跳如雷。嚴謹小時候的性子和他爹一脈相承,爺倆兒的壞脾氣如出一轍,多虧在部隊幾年磨鍊,把他性格里的稜角打磨掉不少。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對男人如此耐心過。

那天下午,嚴謹以少有的耐心聽完了湛羽的故事。

湛羽說:“大學第一年的學費是借的,我一進學校就開始做家教掙生活費。剛開始沒經驗,初高中學生帶不了,只能教小學生。大一功課又緊,跑不遠,只能在學校附近找生源,競爭太激烈,錢就掙不了多少。後來一個學生家長介紹我去酒吧做服務生。我去了才知道,那是一家同性酒吧。起初覺得很彆扭,有時候會遇到客人騷擾,可你態度堅決點兒,他們也不能把你怎麼樣,時間長了就習慣了。那兒薪水不低,比別家都高,我只做前半夜,省着點兒花生活費也夠了,那段時間我第一次覺得日子輕鬆了許多。可第一年的學費還沒還清,第二年的學費又來了。暑假我去中關村找工作掙學費,沒想到碰上了騙子,白乾兩個月沒拿到一分錢工資。眼看要開學,我媽急得都要賣房子了。這時候有人跟我說,一晚上,五千,男的,問我干不幹。酒吧里常能看見那些MB,掙錢花錢都跟流水一樣。我想了好幾天,我跟自己說,反正是賣,男的女的不都一樣?那就挑價格高的吧。我就做一次,做完了辭職,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

聽到這裏嚴謹插句嘴:“不是說,家庭困難的學生可以申請貸款畢業后再還嗎?”

湛羽勉強笑了笑:“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們家靠低保生活。”

嚴謹嘁一聲,表示對這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做法極其不屑。

“其實……”湛羽看向嚴謹,眼睛裏有無限哀怨:“情人節那天假如你不走,一切就都結束了,和我想像的一樣。”

嚴謹愣了一下,想起酒店裏那個尷尬的清晨,他語帶遲疑做了回應:“你是說,我就是你第一個客人?”

湛羽點點頭。

嚴謹抓抓頭,簡直哭笑不得。今年真是流年不利,瞧這亂七八糟攤上的都是什麼事啊?他無奈地說:“這可不怪我,我喜歡女的,哦,只喜歡女的。這事就是個誤會,你得找拉皮條那人算賬去。”

湛羽看着他不說話,眼眶裏淚水盈盈欲滴,令嚴謹馬上覺得自己理虧:“好好好,是我錯了!可你怎麼會和劉偉打交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湛羽說:“你走了,答應的那筆錢我沒拿到,學費還沒着落,總得想辦法補齊。有天劉偉來找我,說有人看上我了,讓我出個價。我想除了學費,大二也該買台電腦了,省得老是蹭別人的電腦。我小心翼翼說八千,他說成交,然後就帶我去了天津。”

嚴謹眯起眼睛:“看上你的,是‘小美人’?”

“是。”

話到這兒,不用湛羽再多說,嚴謹也能把後面的事情猜個八九不離十。準是事畢湛羽後悔,不想再做了,可那時形勢已由不得他。黃色產業的經營和正常公司一樣,除了盤踞地盤以鞏固市場份額之外,明星員工的資源也很重要。湛羽人長得太過標緻,覬覦他姿色的人肯定不少,不過苦於沒有機會下手。湛羽自己主動下水,有人正求之不得。他一旦濕了鞋,再想上岸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如果“小美人”不想放過他,劉偉他們有的是辦法挾制他。

他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劉偉拿什麼威脅你?”

“他知道我的學校和真名。”

果然不出所料,嚴謹重重嘆口氣:“我為什麼要幫你?”

“為我姐。”

“什麼?”

“你不是喜歡我姐嗎?”湛羽一臉的無辜和坦然,“你幫我不就是幫她嗎?”

“你姐?”嚴謹凝視他:“你說季曉鷗?她知道你……你在做這種事嗎?”

這時湛羽的臉上忽然閃過一個奇怪的表情,像是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長氣,隨即他垂下眼帘,搖搖頭:“她不知道。”然後他咬住嘴唇,“哥,求你別跟她說,千萬別跟她說。”

從暗無天日的地下回到陽光燦爛的地面,嚴謹伸展手臂,好好做了幾個深呼吸,以吐盡胸中一腔濁氣。

劉偉期期艾艾地跟在他身後,見他站住,趕緊遞上一根煙。

嚴謹沒接,沉着臉問:“KK臉上的傷是誰幹的?”

“‘小美人’啊!”劉偉答得飛快,“他那人有毛病,辦事時就喜歡把人往死里揍。KK這小子有點兒運氣,前兩次‘小美人’對他都挺客氣,每回都手下留情,這次是他自己中途要跑,惹毛了‘小美人’才弄成這樣。”

“你知道‘小美人’有毛病,還把人往虎口裏送?”

劉偉一咧嘴:“哎喲喂,我的謹哥哎,做生意都講究個你情我願是不是?我從不強迫別人做不情願的事,事前可問過KK,他同意了我才帶他去見‘小美人’。掙什麼錢都有風險,他入了這行就得有這個風險意識對吧?”

聽他伶牙俐齒極力想撇清自己,嚴謹很不耐煩地一揮手,忍無可忍地斥道:“甭在我跟前抖機靈!我問你,你第一次帶KK去天津,是為了‘三分之一’和‘小美人’見面那回嗎?”

“是啊。”劉偉很會打蛇隨棍上,瞅着嚴謹的臉色小心地說,“‘小美人’再不濟也是天津有頭有臉的人物,大哥為‘三分之一”欠他一個人情,總得回報一兩分,他就好這一口兒,咱也只能投其所好是吧?”

嚴謹心口處像是被針尖刺了一下,不疼,但是心窩有點兒酸。他這輩子,最怕的就是欠別人人情。雖然他在心裏一次次告訴自己,自強不息的例子要多少有多少,不是每個出身貧困家庭的孩子,都非要靠賣身才能活下去,湛羽落到今天這一步,是他自己選擇的路,並不值得同情。可是湛羽閉着眼睛無聲痛哭的樣子總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他停下腳步,明知自己將要把一件麻煩事攬在肩頭,還是咬咬牙:“把人送醫院去,找個好點兒的美容大夫,別替我省錢。”

嚴謹開車回家,眼睛盯着前方的路面,心裏卻亂鬨哄的,轟隆轟隆像在過火車,一刻都不得安寧。他在考慮一件事:湛羽的事,該如何通知季曉鷗?

湛羽讓他轉告季曉鷗自己受傷的事,請她設法幫他給學校請假,卻央求嚴謹別把做MB的事告訴季曉鷗,湛羽說季曉鷗若知道了,沒準兒就會告訴自己媽媽,那會把她氣死。

嚴謹見過湛羽母親,她那病病歪歪的樣子,的確經不起類似的惡性刺激。可是不告訴季曉鷗真相,這件事怎麼圓得過去?

嚴謹猶豫着撥通季曉鷗的手機。季曉鷗很快接起來,聲音喘得像拉風箱:“喂,你怎麼專會挑時候打電話啊?”

嚴謹皺眉:“你在幹什麼?”

“爬樓梯。”季曉鷗邊喘邊說,“七樓,累死我了。”

“你在哪兒?”

“我弟弟家。嘿,你幹嗎?跟審犯人一樣。”

“百子灣那裏?”

“是啊。你問這幹什麼?”

沒有回答季曉鷗的問題,嚴謹直接調轉車頭,“你等着,我接你去!”然後他徑直掛斷電話,不管季曉鷗在手機里連聲“喂喂喂”以示抗議。

從南城往CBD去,正碰上晚高峰大堵車,嚴謹費了好大勁才殺進東三環,到達湛羽家樓下的時候,已經晚上六點半。

那條街和嚴謹初見時一樣,依舊污水橫流,人聲熙攘,唯一的區別是,路邊的房屋,牆面上都塗著一個斗大的“拆”字。連湛羽家那棟孤零零的七層老公房,外牆上也寫着同樣的“拆”字。看來這片地區也沒能扛住如火如荼的房地產建設大潮,終於開始動遷了。

在周圍舊磚破瓦的襯托下,嚴謹的路虎停在路邊就顯得過於觸目,惹得不少路人走出好遠還在回頭張望。

嚴謹只好倒車,準備停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去。剛挪過車屁股,就聽得車后喇叭聲大作,嚴謹緊踩一腳剎車,一輛110警車便越過他躥到了前邊,正正停在他剛騰出的位置上。

氣得嚴謹探出頭,朝剛下車的兩個警察嚷:“嘿哥們兒,太過了吧?”

其中一個胖胖的警察回頭向他草草敬個禮,匆匆道:“對不起啊!”然後就不再理他,快步走進了單元門。

嚴謹只好悻悻地縮回腦袋,將車停好,再次撥通季曉鷗的電話。這一回手機鈴聲響了很久都沒人接,嚴謹正要放棄,電話忽然接通了。

比較詭異的是,電話雖然接通了,卻沒有人說話。嚴謹的耳機里只傳來亂糟糟一片模糊的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嚷嚷什麼,中間夾雜着一個女人細細的聲音,時遠時近,聽不清在說什麼。嚴謹瞪着手機好一會兒才恍然,準是季曉鷗給手機設置了自動接通或者誤觸了接通鍵,可她自己並沒有聽到手機的鈴聲。

他剛準備掛斷,季曉鷗的聲音忽然傳出來,音質相當清晰:“你再胡說八道一句試試,看我敢不敢揍你?”

嚴謹要說話,又聽到一男人的聲音:“你打!你打!今兒你要是不動手你就是孫子!”

耳機里轟隆一聲響,同時伴着季曉鷗的聲音:“我打你怎麼了?”接着就亂了套,噼里啪啦什麼聲音都出來了。

嚴謹一把拽下耳機,連車門都沒顧上鎖就往樓上跑。剛才那一下他聽明白了,季曉鷗像是和人動了手,後面那些奇怪的動靜準是兩人撕打的聲音,也不知道季曉鷗人吃虧沒有。

他撩開兩條長腿,一口氣奔上七樓。如果不是害怕青天白日下過於驚世駭俗,他肯定採用另一種方式上樓——他爬樓翻窗的速度可比爬樓梯快多了。

嚴謹還記得湛羽家的門牌號,眼見屋門緊鎖,推了兩把沒推開,便後退兩步,拉開架勢,起腳踹在門鎖上。

門應聲洞開,完全破壞性的,門鎖處露出白生生的木頭茬。那聲突然的巨響,把廳里的幾個人驚到了,像被人突然施了定身術,四個人八隻眼睛,都直愣愣盯着站在門口的嚴謹,嚴謹也愣愣地看着他們,大家大眼瞪小眼,一時間全部手足無措。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警察,就是在樓下給嚴謹敬禮的那個胖警察,一個虎步跳過來,就要去鎖嚴謹的雙臂。

嚴謹哪兒會讓他近身,身形一晃已經繞過他,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迅速接近季曉鷗,一把摟住她的肩膀:“你沒事吧?”

除了披頭散髮,季曉鷗看上去倒是好好的。呆了一會兒她才推開嚴謹,跺腳道:“你瘋了?吃錯藥了?幹嗎踹人門啊?”

嚴謹說:“先甭管門,你人怎麼樣?”

另外一小個兒警察上來搡了嚴謹一下:“入室搶劫怎麼著?你幹什麼的?”

嚴謹還沒說話,季曉鷗對面那男人捂着半邊臉跳起來:“好啊,女的當著警察的面打人,男的踹我們家房門,警察同志,警察同志,這事兒該怎麼說?”

小個兒警察呵斥他:“你別說話,待會兒再說你的事。”他轉向季曉鷗,語氣嚴厲:“這人是誰?你們認識?”

季曉鷗一看事情要糟糕,趕緊賠笑:“他是我朋友。他、他、他……腦子有點兒毛病,腦子有毛病的人您知道吧,他控制不住自己……”

嚴謹急得要插嘴:“你才有毛病……”

季曉鷗照着他腳背狠跺一腳,讓他疼得齜牙咧嘴再出不了聲,一邊還在跟倆警察賠笑:“這門鎖啊,一會兒我們就買個新的給人換上。”

幸好這時李美琴拄着雙拐從卧室慢慢挪出來。季曉鷗扶她在沙發上坐下,她揉着胸口喘了半天才說得出話來:“警察同志,這是我大侄子,我打電話讓他來的。”

季曉鷗會意,立刻接上:“對對,他不知道警察叔叔已經到了,他怕他舅媽吃虧嘛。”

胖警察仔細瞅瞅嚴謹,嘀咕一句:“腳上功夫倒是不賴,你練過?”似乎壓根兒沒注意湛羽母親所說的大侄子與季曉鷗嘴裏的舅媽之間有什麼邏輯錯誤。

見季曉鷗無恙,嚴謹也就息事寧人一點頭:“瞎練的,讓您見笑了。”

胖警察說:“既然都是親戚,那就坐下好好把事說開了就完了,啊,甭再鬧得雞飛狗跳,左鄰右舍都不安寧。”他眼睛看着嚴謹,“這兒就交給你了,好好勸勸你舅媽和……哦……那個……舅舅。”

嚴謹明白他的意思:“您放心。”

胖警察欣慰地點點頭:“行了,沒事我們就走了。”

那男人一聽急了:“什麼?你們走了?那我怎麼辦?我今天挨這一下怎麼辦?我白挨了我?哎喲哎喲,我耳朵聽不見了,別是穿孔了吧?”

胖警察只當沒聽見,當先邁着四方步晃出門。小個兒警察看他一眼,冷冷地說:“你可以去驗傷,只要你能驗出個輕微傷,就可以起訴她。”

兩個警察走了,嚴謹還如墮五里霧中不知始終呢。他打量那男人,五十歲左右,瘦,個子不高,挺端正的五官,但眼神閃爍,不知怎的就透出一股猥瑣,讓人望而生厭。尤其沖鼻一股隔夜的酒氣,熏得人恨不能退避三舍。

嚴謹轉頭問季曉鷗:“這人怎麼處理?”

季曉鷗磕巴都沒打一個,不假思索地回答:“扔出去。”

那男人又蹦起來,擼起袖子湊近季曉鷗,充滿酒臭的口氣幾乎噴在她臉上:“哪兒冒出來的獨頭蒜,你算哪根蔥啊?這是我家,去你媽的……”

他的聲音忽然頓住,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樣尖叫一聲:“救命……”

是嚴謹揪住他的領子,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挾起他往門外走。那男人兩條腿拖在地上又踢又踹,掙扎得像一條岸邊離水的魚。無奈嚴謹的兩根手指就像老虎鉗子一樣堅硬,任他使出吃奶力氣,卻無法撼動任何一根。

一直把他拖到樓梯口,嚴謹才鬆開手,照他後背搡了一把:“趕緊滾!再讓我看見,我肯定把你揍得你媽都不認識你!”

那男人明顯不吃眼前虧的樣子,一瘸一拐地下了樓,同時嘴裏恨恨地嚷:“行,你他媽的給我等着!看我不找人揍死你!”

聽到這句惡狠狠的威脅,嚴謹反而笑了:“好,我就在這兒等着,你不來你是孫子!”

回到湛羽家,只有季曉鷗一個人正在打掃過廳的衛生,從沙發下掃出二十多個煙頭,也不知那男人在這裏盤踞了多久。

嚴謹問:“人呢?”

季曉鷗趕緊過去輕輕關上卧室門:“你小聲點兒,她剛睡下。今兒給氣得夠嗆。”

嚴謹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季曉鷗,你這唱的是哪一出啊?”

沙發不知是哪年的老古董,被他高大的身軀壓得嘎吱嘎吱一片亂響,似乎隨時都能散架。身下的彈簧早失去了彈性,一隻只頂出來,硌得他屁股生疼。嚴謹咧咧嘴,硬是忍下了。

季曉鷗斜睨着他:“你呢?你怎麼會在這兒出現?”

嚴謹嘿嘿一笑:“我有特異功能,知道你要遭難,英雄救美來了。”

季曉鷗呸一聲:“英雄個屁!還把人好好的門給踹了,神經病!看你怎麼修理?”

嚴謹撓撓後腦勺,多少有點兒尷尬。季曉鷗說得對,門總要給人修好。可那門框已經讓他一腳給踹劈了,自己動手修復的可能性太小。他想了想,給他城裏另一家餐廳的經理打了個電話。

那經理回答得乾脆:“修門的我不認識,您要覺得行,我倒可以介紹個做防盜門的過去,直接裝一新門得了。”

嚴謹當即同意:“這辦法好,就裝新門。”

等防盜門廠家上門的工夫,嚴謹總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他萬萬沒想到,方才那男人,竟然是湛羽的生父。

“我靠!”想起湛羽楚楚可憐的小模樣,他有些走神,“看來遺傳基因這東西也不可靠。”

“湛羽長得像他媽媽。”

“他媽也跟他長得不像啊。”

“你見過人家年輕的時候嗎?”季曉鷗搶白他。

“算了算了。”嚴謹呵呵笑,不想再探討這個話題,“老倭瓜都有串秧的時候,何況是人!

“放屁!”

“你看你看,又不講文明禮貌了。說說,你怎麼會跟你舅舅動手?”

“什麼舅舅?我怎麼會有這種親戚?”提起湛羽的父親,季曉鷗還氣得咬牙切齒,“我從來沒有見識過,世界上還有這麼極品的渣男人!”

原來湛羽的父母當年在一個廠,七八年前一起下崗。李美琴還好,很快在醫院找到一份護工的工作。湛父因為酗酒和不願吃苦,街道給介紹了幾份工作都做不長,過不了一兩個月就會被辭退,沮喪之餘他迷上了福利彩票。別人不過是買幾張玩玩,他卻跟吸毒的人染上毒癮一樣沉迷其中,天天幻想着某天能中個五百萬徹底改變命運,但凡手裏有點兒閑錢,不是拿去買酒,就是全部投進街角那家福利彩票站。後來發展到偷拿湛羽的學費,甚至跟親戚朋友借錢去買彩票,借不出來了就四處騙錢。李美琴沒日沒夜地加班,到處借錢幫他還債。可他每回喝醉了回家都會大罵李美琴是克夫命,不然他早就發財了,甚至開始動手家暴。李美琴忍無可忍提請離婚訴訟。湛羽初二那年法院終於判離,房子和湛羽都留給了女方。

婚是離了,可湛羽父親就沒停止過對前妻的騷擾,時不時回來要錢,不給錢就借口自己沒地方住,賴在廳里的沙發上死活不肯離開,每次都是李美琴多多少少拿出些錢打發走這個瘟神。哪怕前妻生病以後,每月救命買葯的錢,他也照訛不誤。

這回正好撞上季曉鷗,她那*桶一樣的脾氣,哪兒能容得下這種事,弄明白來龍去脈,當即就氣炸了肺,馬上打110叫來了警察。

警察來了,湛羽父親卻在警察面前哭訴前妻當年如何不守婦道,法院判案如何不公,把李美琴氣得當場背過氣去。季曉鷗火冒三丈說要揍他,本來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那人把臉伸到她面前討打。

面對那張恬不知恥的臉,季曉鷗眼冒金星,想也不想就揚手抽了他一耳光。幸虧倆警察攔着,季曉鷗才沒有吃什麼虧。

聽得嚴謹直搖頭:“妹妹啊,你知道什麼叫好女不跟男斗?你一女的,跟男的比,再厲害,體力也不在一個段位上,今兒要是沒有警察,他一還手,你准吃大虧。”

“就他那樣也算男人?他還敢還手?”季曉鷗一點兒沒有意識到嚴謹的苦口婆心,還在嘴硬,“他要真敢動手,看我不抽死他!”

“你抽誰呀?就你那小身子骨,蚊子你都抽不死。”嚴謹十分無奈,“以後再跟人打架,叫上我行嗎?”

季曉鷗“撲哧”一聲笑了:“叫你幹什麼?還踹別人家房門嗎?”

嚴謹伸手替她攏攏鬢邊的亂髮,笑笑說:“咱不踹門,下回改踹人窗戶。”

季曉鷗一把打開他的手:“放尊重點兒,別老占我便宜!”

嚴謹說:“你老把尊重倆字掛在嘴邊,累不累啊?要不以後我就叫你季尊重吧?”

“你去死吧你!”

裝防盜門的工人來得很快。先用兩塊鋼板修好門框,解決了暫時的門戶問題,測量完房門尺寸約定三日後安裝。

季曉鷗有些為難:“一共多少錢?能不能刷卡?我怕沒帶那麼多現金。”

工人卻說:“大姐,已經有人付過了。”

季曉鷗問嚴謹:“為什麼要你買單啊?你摻和什麼呀?”

嚴謹回答:“季尊重同志,門是我踹的,我自然要負責到底。”

季曉鷗點點頭:“好吧,這理由我接受。你還算個爺們兒。”

嚴謹卻接著說下去:“不過你要想還我這份人情,我也不反對,畢竟我是為了你才踹了人家的門。你請我吃頓好飯或者喝杯好酒,咱倆就兩清。”

季曉鷗撇嘴:“你願意做夢我一點兒都不攔着!”

兩個人鎖好門戶離開湛羽家,季曉鷗因為心裏有事不想說話,悶頭在前面走得飛快,嚴謹追在她身後:“喂喂喂,麻煩你給我點兒時間讓我把車開過來好不好?”

季曉鷗猛地回頭,幾乎與他臉對臉,不耐煩地說:“我不想坐車。”

“為什麼?”

“我現在很煩躁,看見你更煩躁!”

“為什麼?到生理周期了?”

季曉鷗啐他:“滾!”

嚴謹追上一步,將兩人的距離改為超前她半步,側過頭笑嘻嘻地說:“我說,咱說話的時候能不能文明一點兒?”

季曉鷗哼一聲,斜着眼睛重新打量他。天熱了,嚴謹只穿着一件貼身的白色馬球衫,RalphLauren的商標清晰可見。他的肩膀方正寬厚,胸部見稜見角的肌肉,將那件T恤的線條撐得十分圓滿,在肩窩處形成一個性感的旋渦,讓人十分想將腦袋輕輕靠過去——季曉鷗被自己突然生出的念頭嚇了一跳。且不說嚴謹的性取向至今還是個謎,單說那樣一雙手臂,肌理細密,結實得鐵鑄一般,被這雙手臂擁入懷中的滋味固然美妙,可是美妙過後呢?第一次見面時嚴謹的模樣給她留下太深的陰影,再交往下去,更能看出這人和正人君子的距離有多遙遠:私生活混亂,情場老手,男女通吃,一看就是身家豐厚出來玩的金主兒。什麼樣的女人才敢在臉上寫着:來傷害我吧,我不在意——而義無反顧地知難而上呢?

季曉鷗獨自出了會兒神,忽然扭頭問嚴謹:“如果有人疑似失蹤,你知道怎麼去找嗎?”

嚴謹說:“找警察啊!”

季曉鷗咬咬嘴唇:“要是警察不管呢?”

來湛羽家之前,她還真打過派出所的電話試圖報警,可值班民警問她,能確認他是真的失蹤嗎?不是小孩子躲在哪個網吧玩遊戲玩得忘回家了吧?只有涉嫌綁架、非法拘禁等犯罪的疑似失蹤他們才能立案,要不然警察還不得忙死?把季曉鷗噎得無話可說,所以此刻她才會問這個問題。

這倒難不住嚴謹,他馬上回答:“那得看你找什麼人。你要是想找你的初戀情人,一個私人偵探就夠了。”

“私人偵探?他們真的靠譜嗎?”

見季曉鷗問得認真,嚴謹怪叫起來:“你想幹什麼?哎,我告訴你啊,這違法亂紀的事兒咱不能胡來,一失足可是千古恨,再說你初戀情人經這麼多年,說不定已經娶妻生子了,拆散別人家庭的事,咱更不能幹,你不就是嘴大點兒嘛,我不嫌棄……”

氣得季曉鷗斷喝一聲:“你給我閉嘴!”

“你看你看,說得好好的又翻臉,女人的溫柔你會不會呀?”

“我當然會,可那得看對誰。”

嚴謹說:“我很感興趣,你溫柔起來到底什麼樣兒?”

“我溫柔不溫柔,跟閣下有半毛錢的關係嗎?”

“有。關係大了,關係我下半輩子的幸福呢。”

“呸,真不要臉!”

“我是不要臉,可是我有一顆對你的真心哪!”

碰上無恥得如此毫無底線的人,季曉鷗還能怎麼做,只能噤聲,否則下面不定還有多少不堪的話在等着呢。

她轉過臉,加快腳步想擺脫嚴謹。

可惜嚴謹幾步就攆上她:“哎,丫頭,跟你說正經的,這黑白兩道我都有人,只要你開口,只要你找的這人還活着喘氣兒,北京城咱掘地三尺也能把他挖出來。”

這是季曉鷗願意聽的話,她立即站住腳:“你說真的?”

“你看,我早告訴過你,你從來沒往心裏去過。我這人有一個最大的優點,就是從來不騙人!”

“吹吧吹吧,反正不用上稅。說得這麼牛氣,那你幫我找一個人?”

“你要找誰?”

“湛羽。”

“誰?”

“我弟弟啊,湛羽。”

嚴謹一下子啞火,微蹙起眉頭,若有所思地望着季曉鷗,過一會兒他移開視線。兩人正站到一個新建小區的鐵欄杆外面,欄杆裏面是成片的月季花圃,五顏六色開得燦爛。其中一朵嬌黃色的月季,鶴立雞群碩大嬌艷,顫巍巍挑在枝頭。

他笑了笑,對季曉鷗說:“等着,我摘給你。”

季曉鷗還未明白他說什麼,就看見嚴謹將右手往欄杆上輕輕一按,人已借力斜掠而起,如同飛檐走壁的武林人士,以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輕盈,飛越過一人多高的欄杆,落在院子裏面,季曉鷗嚇得掩住嘴,一聲驚叫尚未出口,嚴謹已經用同樣的方式飛回來,毫無聲息地落在她面前,手裏就握着那朵黃色的月季。

季曉鷗要拍胸口壓驚,左右看看,好像並無行人留意到這驚世駭俗的場面,然後像打量怪物一樣打量嚴謹:“你是誰?你是從武俠小說里穿越過來的嗎?你來自哪裏?《天龍八部》還是《笑傲江湖》?”

嚴謹將月季別在她的衣襟上,笑眯眯地說:“你覺得我像誰?喬峰還是令狐沖?”

季曉鷗沒好氣:“我覺得你比較像東方不敗。”

面對如此明顯的人身攻擊,嚴謹卻沒有還嘴,他正在心裏艱難地組織語言,好把湛羽的事告訴季曉鷗。方才他故意顯露一下身手,就為引開季曉鷗的注意力,以便讓自己有個緩衝的時間想想是否告知她真相。他突然想起湛羽的母親,那個瘦弱憔悴的女人,還有她身後那個一貧如洗的家,那一刻他做出了決定。

他說:“我先送你回家,等我電話,兩個小時后保證讓你見到活人。”

季曉鷗不敢相信:“又吹牛吧?”

嚴謹嘆口氣:“你從來就不肯相信我。就兩個小時,信我一次行嗎?”

他需要兩個小時安排一些事,保證湛羽養傷期間不會再受到騷擾。

季曉鷗半信半疑地回了家。兩個小時以後,果然接到嚴謹的電話。他報出一個醫院的名字,然後說:“住院部十二層,外科病房1216床,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允許親屬探視。”

“外科?”季曉鷗緊張起來,“他怎麼了?”

“不太清楚。”嚴謹懶得多說。這事最好讓湛羽自己去跟季曉鷗解釋,以湛羽的聰明,他自會想出辦法跟季曉鷗圓謊。

第二天下午四點左右,嚴謹處理完餐廳的事趕到醫院,正聽到季曉鷗在教育湛羽。

“你才多大點兒年紀啊,都會爭風吃醋和人打架了?”

這是一間兩人病房,另一張床空着,季曉鷗就背對着門坐在空床上,一邊削蘋果一邊不住嘴地數落:“我要是你媽,一準兒拿大耳刮子掄你,你學點兒什麼不好?居然學人去酒吧,還為女孩子打架?”湛羽笑微微的,一邊喝着季曉鷗帶來的蟲草烏雞湯,一邊低聲嘀咕了句什麼。忽然抬頭看見站在門外的嚴謹,當下收起笑容。因為緊張和期待,他臉頰和嘴唇上的血色都退去了,頃刻泛了青白。

嚴謹自然明白他在期待什麼。只是這一瞬間,眼見湛羽以一種駕輕就熟的方式在欺騙季曉鷗,忽然便替她十分不值。他站在季曉鷗身邊,充滿憐惜地將右手輕放在她的肩頭。

季曉鷗穿了件黑色的短袖針織衫,狹深的后V字領,領間用細細的帶子交叉編織,遮掩了一部分誘人遐思的背部。嚴謹的手指觸摸到脖子和背交界的地方,那塊裸露的肌膚潤滑清涼,但掌心下的肩胛骨輕盈窄薄,彷彿一把就能捏碎,令他輕不得也重不得,讓此刻的肌膚相接變得既是種享受也是種受罪。

季曉鷗卻絲毫不解風情,黑眼珠子瞪着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道:“把你的手拿下來!”

嚴謹不計較,這句話還不足以讓他生氣並給予回擊。他把頭搖一搖,笑一笑挪開手,這才轉向湛羽,盡量用輕描淡寫的口氣,說了四個字。

“全擺平了。”

從嚴謹走到季曉鷗身邊,湛羽就不再看他,垂着眼帘,眉毛幾乎壓到眼睛上。聽見這句話,他倏然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並不明顯的笑意,語氣凝重而正式:“哥,謝謝!”

嚴謹回答得輕巧:“不客氣。”

這一來一往的回答看似家常,但彼此間心照不宣,兩人都明白“全擺平了”這四個字當中的代價。三個人之中只有季曉鷗聽得一頭霧水:“你倆在嘀咕什麼?湛羽,你可小心這人,別被他騙了!”

嚴謹又笑一笑,沒有接她的話,倒是湛羽急急地替他辯白:“姐,哥人好,你別誤會他。”

季曉鷗輕笑一聲:“你年紀輕輕的,哪裏知道人心險惡?”她再次拿黑眼珠子瞪着嚴謹,這一回裏面充滿了警告的意味,“兔子可不吃窩邊草,你要敢打湛羽的主意,我就敢找人廢了你,聽見沒有?”

嚴謹認真地瞅着她,似乎在揣度她的話里到底有幾分真話,幾分調侃。

綳不住的是湛羽:“謹哥不是你說的那種人,謹哥是好人!”

季曉鷗震驚:“喲,什麼時候你倆成攻守同盟了?真看不出來啊嚴謹,你還有這一手?你到底拿什麼收買了湛羽?”

“你看不出來的東西多着呢,留給你以後慢慢發掘。”嚴謹揚揚自得,“你們且忙着,我得走了。”

他晃晃悠悠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說:“對了,剛往醫院賬戶里打了些錢,足夠讓你把臉恢復原樣。其他的事,等你養好傷再說。”

這話是對湛羽說的。湛羽點頭,無限感激:“明白,哥慢走。”

季曉鷗依舊迷惑:“什麼錢?對方賠給你的醫療費?”

湛羽盯着嚴謹離開的方向,語氣模糊地嗯了一聲。

嚴謹趾高氣揚出了病房門,一直走進電梯,才伸出手扶了扶酸痛的腰背。昨天在季曉鷗面前表演飛檐走壁時,似聽到腰椎發出一聲輕微的咔嚓,當時他並未留意,晚上躺在床上,才感覺情況不妙,從腰椎處散發出來的酸脹和隱痛,讓他翻來覆去一晚上都沒睡好。

這會兒他真想再躺回床上去,可惜還有一個約好的飯局在等他,他必須出現的一個飯局。

要說這世上還有嚴謹不想見的人,天津的“小美人”絕對能排進前五。但是想把湛羽從目前這種悲慘的境地中解救出來,他就必須出面約見“小美人”,還得求對方高抬貴手放過湛羽。

馮衛星對他的舉動詫異無比,簡直要伸手摸摸他的額頭,以驗證他是否因為高燒燒昏了頭,才會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小“鴨子”,甘冒得罪“小美人”的風險。

對此嚴謹的解釋很簡單:“世間總有些事,明知不可為而必須為之。”

馮衛星說:“甭給我拽這些文縐縐的東西,哥就告訴你一句話,要真的認真得罪了他,你在天津寸步難行。”

嚴謹說:“不會的,你放心好了。他想要什麼我給他什麼,只要不是讓我上他的床,其他都好商量。”

但是“小美人”一直覬覦的,顯然不是嚴謹的身體,而是他的“三分之一”。

這回見面的地方,是嚴謹在北京城裏的一家西餐廳,叫作“有間咖啡廳”,是京城一處比較有名的高檔會所。飯桌上酒過三巡,“小美人”轉着酒杯發了話:“嚴子,我知道你中意KK,但是君子不奪人所好知道吧?你今兒請這頓飯,實在太不地道了。”

嚴謹一笑:“本來我就不是君子,也不打算裝什麼君子。我不跟您拐彎抹角,咱直接進主題,有句話我先撂在這兒:從來我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

他這話,簡直像劈頭給了人一嘴巴子,“小美人”身邊的跟班都面露怒色,簡直要拍案而起,“小美人”卻沒有生氣,反而擺擺手,壓制住他們的異動,拿起酒杯在嚴謹的杯沿撞了一下。

“喝杯酒,兄弟。”“小美人”說,“知道我為什麼還願意跟你坐在一張桌子上嗎?因為你痛快。我呢,就喜歡痛快的人,因為只有跟痛快的人,才能做生意。”

嚴謹雙臂抱在胸前看了他好一會兒,點點頭:“那好,咱就做筆生意。放過KK,什麼條件?”

“小美人”則不緊不慢地品口紅酒:“KK的確是個尤物,兄弟你可以衝冠一怒為紅顏,我當然也可以忍痛割愛,但是我亦有心愛之物,只望兄弟成全。”

他完全把湛羽當成了嚴謹的禁臠。也許不只是他,連在一旁陪坐的馮衛星和劉偉,都下意識地露出瞭然而隱晦的笑容。嚴謹懶得在他們面前辯解,他做事向來是直奔目標,而不會考慮旁枝末節的,他只是略有點兒不耐煩:“你說吧。”

“‘三分之一’。”“小美人”豎起三根手指頭,“唯一讓我朝思暮想的,只有你的‘三分之一’。聽說你打算重新裝修,正在找銀行貸款。那好,我不佔你便宜,真的現金注資收購,而且我不貪,只要三成股份。”

嚴謹單手按着太陽穴,真是覺得頭疼:“沒得商量?”

“你說呢?”

嚴謹沒出聲。他深知對方的為人,若他再次拒絕,湛羽和“三分之一”以後都別想有太平日子過了。此刻他只覺得心裏一陣一陣擰絞着疼,疼得他想扒開胸膛攥碎了它。他想起四年前“三分之一”開張那天,剪綵結束以後,他坐在一座墓碑前,跟墓碑照片上那人說話。他說:“二子你看,咱們三個這事兒,我終於辦成了。這家店就算咱仨的,每年分紅的錢,我會按時給咱媽送去,我會待她跟親媽一樣,給她老人家養老送終,你在那邊兒就放心吧……”

滿桌的人都在看着他,他抓起洋酒瓶兒,沒用酒杯,仰頭對着瓶沿灌了幾口。酒順着喉嚨下去,心疼好像緩解了,但是血管里好像起了火。他一口一口地喝着,喝得臉紅了眼睛也紅了,最後他將酒瓶在桌上重重一墩,開了口:“三成你不要想,我也不缺那筆錢。我送你一成乾股,白送!”他一按桌面站起來:“我不喜歡和任何人討價還價。就是這個條件,接受,就找律師來跟我簽協議,不接受,那對不起,我還有別的方式達到目的,只不過,不會這麼客氣了!”

言盡於此,他踢開椅子就走了,全不管身後各色人等做出的各種表情。既有把握認定“小美人”一定會接受這樣的條件,不會再找湛羽的麻煩,那其他人怎麼想,就不關他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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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相遇,最後的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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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我有一顆對你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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