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劍客的青春往事 3
孫嘉遇卻麻利地一蹲身子,從他的手臂下掙脫出來,嬉笑着撒腿就跑。
嚴謹沒提防這招,正使着大力的上半身驀然失去了憑靠,眾目睽睽之下摔趴在地上。好在他身手敏捷,在更多的路人看到他的狼狽之前,已經挺身跳起來,一邊拍打身上的塵土,一邊罵罵咧咧:“臭小子,你丫等着!不揍哭你我改你的姓。”
那天下午的一二節課,都是班主任閻青的英語課。一上課,閻青沒有像往常一樣讓學生先打開課本,而是將早上收齊的作業本擺在自己面前,一共兩摞。右邊那摞他交給課代表下課後分發,左邊那摞,他拿在手裏,開始一本一本地叫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學生陸陸續續站起來,大概有十幾個,佔全班人數的三分之一。
閻青走下講台,將這十幾個人一一打量一遍,然後背着手走回去,拉開了教室門。
“你們都出去。”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性,“把昨天沒按要求抄寫的單詞補齊了再回來上課。今天補不完明天接着補,明天補不完還有後天,後天完了還有大後天,你們自己看着辦。”
於是十幾個沒有完成單詞抄寫的學生統統被攆出了教室。其中大部分是男生,孫嘉遇、嚴謹和許志群全在裏面。
此時正是上課的時間,操場上空蕩蕩的,他們聚集在校園一側的乒乓球枱處。比較老實的學生,已經唉聲嘆氣地打開英語作業本,開始站着抄寫單詞。也有不肯認命的,比如嚴謹和孫嘉遇,一個懶洋洋地側卧在乒乓球枱上,一個雙眼放空地坐在旁邊的雙杠上。許志群平時一向唯兩人馬首是瞻,雖然攤開了作業本,卻眼巴巴地等着兩人發話。
“嚴謹、孫嘉遇,你們倆說,到底寫不寫?”
孫嘉遇頭朝下倒鉤下來,讓上半身晃晃悠悠地盪在半空中,瓮聲瓮氣地回答:“不能慣閻王爺這毛病,不、寫!一個詞都不寫!”
“那怎麼辦?真不上課啊?期中考試完了,馬上要開家長會了,回頭閻王爺再跟家長告一狀,你我不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尤其是嚴謹,他爸那馬鞭子,還不抽死他?”
孫嘉遇不耐煩地“嘖”一聲:“你急什麼?我這不正讓血液迴流大腦,正想辦法呢!”
幾個人說著話,冷不防平地忽然起了一陣狂風,操場邊陳年的落葉被吹得團團亂轉,塵沙俱起,接着便有稀疏的大雨點噼里啪啦落了下來。
有人驚叫起來,大家都慌慌張張地收拾了東西,要往教學樓處避雨。孫嘉遇卻在這一刻,忽然計上心來。他跳下雙杠,攔住了跑在前面的同學。
“大家跟我來,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保證又暖和又乾淨,而且,可能以後再也不用抄單詞了。”
“去哪兒啊?”大家七嘴八舌地問,“能不抄單詞最好,不過你有什麼辦法啊?吹呢吧?”
“跟我來就是了。”孫嘉遇一副“信不信由你”的神秘微笑,“反正呢,要是我做不到,你們接着按閻王爺的要求抄單詞就是了,今天抄不完還有明天,明天抄不完還有後天,對吧?”
他這麼一說,其他學生覺得也是,跟他走一趟不會有什麼損失。都是男孩子,又正是膽兒最肥的十六七歲,稍微一忽悠,便都熱血上頭,呼啦啦跟着他走了,只剩下幾個女生遠遠地跟在後面觀望。
孫嘉遇帶着大家往前走,但他的方向不是奔着教學樓,而是衝著教師的辦公樓。離辦公樓越近,身後嘰嘰喳喳的聲音越輕,等他在一間辦公室門前停下,後面一多半的腳步聲都開始遲疑和退縮,恨不能轉身就跑。
因為孫嘉遇面前的那扇門,門上面掛着一個醒目的牌子——校長辦公室。
孫嘉遇站在校長辦公室的門前,一時間也有些膽怯,他回頭看看自己的同學,發現自己身後忽然空了一片,除了嚴謹還站在自己身側,連許志群都下意識地退後,跟自己拉開了一段距離。
他再看看嚴謹,嚴謹沒說話,反而上前一步,和他並肩而立,並且朝他舉起拳頭,表達了無論你上刀山下火海如何作死,我都跟着你一塊兒死的堅定決心。
孫嘉遇感激地點點頭,長吸一口氣,抬起手輕輕敲了敲門。
裏面一個溫和的聲音道:“請進。”
孫嘉遇推門進去,嚴謹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兩人站在校長的辦公桌前,盡量規規矩矩地以標準姿勢立正,然後孫嘉遇聲音鎮定地開口道:“校長好!我們是高一(3)班的學生,今天因為沒完成老師超越教學大綱佈置的作業,被趕出教室。現在外面下雨,我們沒地兒避雨,所以來請求校長,給我們找個避雨的地方,能把老師要求的作業補完。”
校長從面前的公文里抬起頭,透過老花眼鏡望着他倆:“什麼作業?拿過來我看看。”看到走廊外淋着雨的學生們,他又招招手,“都進來,進來說話。”
和孫嘉遇他們談完話,校長當場打了個電話給圖書館,讓圖書館的閱覽室為學生們暫時開放幾個小時,方便他們一邊避雨一邊補作業。然後,下午自習課的時候,閻青被校長叫到了辦公室,傾談了一個多小時,最後以閻青向校長認錯,承認自己的教學方式太簡單粗暴,保證以後再不採用類似的懲罰手段而告終。
高一(3)班的學生們因此大獲全勝,晚自習前,大部分男生聚到校外一家小吃店,以汽水代酒,大肆慶賀一番。而孫嘉遇的壯舉,則被當作反師道尊嚴的成功榜樣,幾年以後還被後面幾屆的學弟學妹們津津樂道。
但他們此番舉動,也有人不以為然,除了那些和閻青交好的女生,還有幾個男生,並沒有參加他們的慶祝派對,這其中就有程睿敏。大隊出發前,有人專門去叫他,程睿敏從書本中抬起頭,表情和語氣都相當冷淡:“我不感興趣,對不起。”
這話恰好讓旁邊經過的嚴謹聽到了,他狠狠地瞪了程睿敏一眼,從齒縫裏擠出一個冷冷地“嘁”字。
但這個“嘁”字,不幸也被程睿敏聽到了,他抬起眼睛看了嚴謹一眼,那溫度也冷得足以讓人的臉皮掛上一層白霜。由此,兩人彼此間的厭惡又各自加深了一層。
當天的晚自習時間,閻青在講台上講了幾句話,話不多,他也沒點名,卻句句錐心。
“你們翅膀硬了,有本事了,都會告御狀了。行,我認栽。以後我也只會完成自己的分內工作,再不會跟你們嘔心瀝血。你們愛學不學,隨便。我只告訴你們一句話,十年後,我希望你們不要後悔今天的舉動。”
最後一句話,閻青的眼圈都紅了,他摔門而去的瞬間,教室內的氣氛變得十分尷尬。女生中有一些特別崇拜閻青的,便回過頭去,對着最後一排的幾個男生怒目而視。
孫嘉遇只當沒看見那些不友善的目光,若無其事地翻開數學書和作業本,開始寫作業。
嚴謹卻十分生氣,毫不客氣地回瞪着那幾個女生,嚷嚷道:“看什麼看?你們看什麼看?我們冒着將來被‘閻王爺’穿小鞋的危險為大家爭取權益,你們以後再不用抄單詞抄到半夜,不感激也就算了,可你們這是什麼態度?”
正在低頭看書的程睿敏,這時轉過臉看着他,聲音不大,可是字字句句十分清晰:“對閻老師的教學方式不滿意,你們可以直接找閻老師提意見。但是背後告人黑狀,這種行為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卑鄙!”
孫嘉遇的眼睛,從書本上收回了目光,挑起來斜斜地瞟了程睿敏幾眼,又垂了下去。同時,他用力按住嚴謹的膝蓋,阻止嚴謹跳起來找程睿敏的麻煩。
翌日上午的三四節是物理課,出完課間操回來,程睿敏打開桌斗,取出自己的物理課本,卻發現被人用膠水一頁一頁地粘了起來,變成硬邦邦的一塊磚頭。他吃了一驚,立刻將桌斗內的東西全取出來查看,發現那裏面所有的課本和作業本皆遭遇了同樣的慘況。他一本一本地翻着,開始還能維持住聲色不動的表情,直到拿出一本封面陳舊的課外書,這是一本霍金的《時間簡史》,九十年代初的香港繁體版,內地還從未有人見過的中譯本。當他發現這本書也被徹底毀了以後,終於氣得手指都哆嗦了。
他的同桌想幫他補救,用圓規和鋼尺試圖拆開那些被粘在一起的書頁。拆是可以拆開的,可是被撕開的那頁,頁邊卻變得參差不齊,彷彿被老鼠的牙齒啃咬過。
程睿敏先是毫無反應地獃獃看着,忽然間像是如夢初醒,撲過去一把搶過那本《時間簡史》,轉身出了教室。
他這一走,居然兩節課都不見人影。向來規矩聽話的好學生,竟然逃了整整兩節課。
程睿敏的物理成績一直是年級里拔尖兒的,是物理老師的心頭肉。弄明白程睿敏逃課的原因后,物理老師一點兒都沒想過追究他逃課的問題,而是下課以後找到閻青,直接將程睿敏的物理課本摔在他的辦公桌上。
“你看看你看看,看看你們班學生乾的好事!”
閻青聽明白原委,原本十分生氣,但一拿起那本書,他卻差點兒笑出聲:“這幫王八蛋,干起壞事來倒有耐心,這一頁一頁的,要費多少工夫?”
“您還笑呢?”物理老師很不滿意,“我跟其他學生打聽了,他被整跟你有關係。昨天你不是被校長叫去談話了嗎?程睿敏因為替你說話,跟你們班最調皮的那個嚴謹發生矛盾了。”
“嚴謹?閻青頓時眼神一凜,情不自禁咬咬牙,“行,我知道了。”
閻青不是聖人,雖然在校長面前答應過,絕不會因為孫嘉遇和嚴謹帶領學生告狀的舉動,對他們兩人有任何成見,但是,內心裏那點兒解不開的疙瘩,遇到合適的機會,還是會適時地冒出來讓他磨磨牙。
閻青要先找程睿敏談談。可是下午的化學課和自習課,他都沒有出現。一直到晚自習快結束的時候,他才神色恍惚地現身,同桌跟他說話,他像是什麼也沒有聽見,眼神也是直的,雙眼彷彿全無焦點,只是將課桌上的書本文具全部掃進書包,背起來就走了。
第二天的早自習,閻青一進教室,發現程睿敏的座位依然空着,心裏便咯噔一聲,泛起了十分不安的感覺。以閻青對程睿敏的了解,他是那種少見的能從學習中自己尋找快樂,並能嚴格進行自我管理的學生。毫無理由的曠課和逃學發生在他的身上,簡直和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讓人無法接受。
閻青退出教室,站在門外想了想,覺得這事可大可小,但是他認為,作為一個學生,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自暴自棄到曠課的地步。最後他還是去教導處找到程睿敏父母的工作單位和聯繫方式,照着電話號碼打了過去。
他先打給程睿敏的母親,那邊接電話的人告訴他,孩子母親昨天剛出國,短時間內不會回國。再打到程睿敏父親的單位,對方說,老程今天去外地出差了,一個星期以後才能回來。閻青追問,那家裏誰照顧孩子?對方回答,老程的孩子自理能力挺強的,做飯洗衣服一把好手,一向不用大人操心。那邊電話已經掛斷,閻青還在握着話筒發獃,因為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一點兒都不了解這個所謂的得意門生。這個看上去家教極好的孩子,原來一直都是自生自滅、自荒自長。
上午三四節是陳芳老師的數學課,程睿敏終於出現了。他在課堂上的表現,除了臉色不太好看,其餘還算正常。聽完陳芳的通報,閻青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嘆口氣說:“陳老師,要不您跟他談談吧,我……恐怕很多事,他不會告訴我,但可能願意和您聊聊。”
午休的時候,陳芳把程睿敏叫到辦公室,專門給他洗了個蘋果,又倒了杯熱水給他,溫言安慰道:“課本的事你不用着急,你們閻老師已經跟教務主任說了,再幫你買一套。”
程睿敏沒拿那個蘋果,只是端起了那杯熱水:“謝謝老師。”
“那本《時間簡史》,是怎麼回事?”
程睿敏仰起臉望着陳芳。少年的皮膚在日光下愈發顯出純凈的質感,籠罩着一層茸茸的金芒。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也是少年的坦誠與單純。
他說:“那本書是回北京那年,外公買了送我的。”
“它對你的意義,很不一般,是嗎?”
“是。”
“能告訴老師為什麼嗎?”
程睿敏的睫毛慢慢地垂了下去,他在猶豫。茶杯中的熱氣升起來,一點點潤濕了他的睫毛,這一瞬間他的眼圈在暗影里彷彿泛起了紅色。
陳芳屏住聲息不敢出聲,這個早熟的學生和其他混沌未開的大孩子不太一樣,他的心敏感得像一根將斷未斷的琴弦,此刻她生怕不小心說錯一個字,他就會徹底地對她關上心扉。
“陳老師,”他終於開口,聲音卻低得幾乎聽不到,“我要是告訴你實話,你不會笑我吧?”
陳芳凝神看了他一會兒,嘆了口氣,拉把椅子坐在他面前,“怎麼會呢?你慢慢說,老師聽着。”
“從小,我就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程睿敏雙手緊緊握着茶杯,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浮了起來,但他的語氣卻帶着超脫於年齡之上的沉靜,完全聽不出悲喜,“我三歲時就被爸媽送到廈門,我在廈門長大。開始的時候,那裏的孩子都不跟我玩,因為我說話的口音和他們不一樣,因為他們都有爸爸媽媽,可我,只有外公。那些小孩兒跟我說,一定是因為我不乖我不聽話,爸爸媽媽才不要我了。很長很長時間,我都不明白那種特別難受的感覺叫什麼,只想一定要乖一定要聽話,不能讓外公生氣,不然外公也不要我了。後來,我懂了,無論我如何不好,外公都不會不要我……初二的時候,爸媽接我回北京,正趕上《時間簡史》的第一本中文版發行,外公特意托香港的朋友買了給我,他從小就跟我說,只有科學才能強國。我帶着它回了北京,把它放在身邊,就好像外公坐在身邊一樣……”
陳芳一直看着他,眼神悲憫。她也有一個十歲大的女兒,她在想,假如遭遇這種事的是自己女兒,會怎麼樣?只是如此想一想,她就覺得心口發悶,不由得站起來,走到窗前。
高一年級的教師辦公室都在一樓,窗外就是草坪和幾棵茂密的綠樹,晃眼間幾個身影從窗戶根下迅速躲到了樹后。陳芳在窗前站了好一會兒,樹后那幾個孩子就鐵了心貼在樹后不肯出來,雖然風把他們的衣襟吹得時隱時現,雖然陳芳早就看出了他們是誰。
最後陳芳笑了笑,將窗扇關嚴,又走回程睿敏身邊,“程睿敏,你知道是誰幹的嗎?”
程睿敏驀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陳芳耐心地等着他開口,他卻說:“我不知道。”
“那你估計一下是誰幹的?”
程睿敏放下了茶杯,認真地回答:“估計又不能代替事實,陳老師,我不能胡說。”
如此不給面子,陳芳沒有生氣,反而起了好奇之心:“他們總這樣欺負你,你難道不想讓他們受到懲罰嗎?”
程睿敏的眼神飄走了,飄到辦公室一個無人的角落裏。過了至少四十秒,陳芳才聽到他的回答:“沒關係。這種事,我早習慣了。”
這句話,讓陳芳閉上了眼睛。這一刻她意識到在程睿敏的心中,有一個難以解開的死結,而這個死結,她作為老師,完全無能為力。這個孩子的未來,可能會不缺金錢,不缺權勢,但是他的心裏會永遠存在一個黑洞,影響他這一生對感情的安全感。
“那麼,你上次哭,是因為,怕我對你失望?”
程睿敏垂下頭:“是。”
陳芳深深地嘆口氣,將手放在他的肩頭,“把那本書交給我,周末我去琉璃廠看看,看有沒有辦法把它復原。”
這場談話沒有任何結果,程睿敏最終也沒有供出任何一個人。可是程睿敏不打算追究,並不表示閻青願意息事寧人。作為班主任,他不能容忍如此惡劣的事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無聲無息地過去。
嚴謹和程睿敏公開衝突,很多人都看見了,這個事實無可辯駁。藉著這個由頭,閻青將嚴謹叫進辦公室,旁敲側擊地訓斥一通,告訴嚴謹此刻不懲罰他不代表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他和他的狐朋狗友們做過什麼壞事大家心裏門兒清,這些日子最好老老實實夾着尾巴做人,否則兩個星期後的家長會,他們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孫嘉遇和許志群在門外等着嚴謹,眼看他垂頭喪氣地走出來,兩人知道大事不好,瞬間都蔫兒了。
三個人躲到操場邊的小樹叢後面,孫嘉遇遞給嚴謹一瓶汽水:“怎麼回事?閻王爺說什麼了?”
嚴謹仰起頭,一口氣灌了大半瓶汽水,這才說:“他還能說什麼?剋了我一頓。肯定拿膠水弄書那事兒,程睿敏跟他告狀了。”
許志群急着問:“那我們呢?”
嚴謹當胸捶他一拳:“胖子,就你丫最不夠意思!上回去校長室,死活不敢進去。我告訴你,爺把責任全攬自己身上了,沒做叛徒,沒供出你們任何一個!”
孫嘉遇一直沒有說話,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半天才開口道:“不對,我覺得你犯了一個錯誤,你不該輕易就承認了,程睿敏肯定沒跟閻王爺告狀。”
嚴謹不服氣:“為什麼?”
“你看啊,照閻王爺那脾氣,他要知道誰幹的,肯定不會只尅你一個。他只咬住你,是因為你和那小子有矛盾,很多人都看見了。他沒找我和許志群,也沒提上回自行車胎那事兒對吧?這證明,程睿敏壓根兒沒跟他提我們的恩怨。多明白的事兒,你們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許志群真的低下頭去想了,嚴謹卻一晃腦袋:“管他提沒提,反正,我跟他結下樑子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早晚我得收拾他!”
嚴謹這話說過沒多久,便發生了一件事,讓他對程睿敏的厭惡上升到了極點。
那天是一個周五。下午第三節課後,高一年級的男子籃球賽如期舉行。當天的比賽,是高一(2)班和高一(3)班爭奪年級冠亞軍的決賽。
嚴謹和孫嘉遇都是校籃球隊的主力,所以高一(3)班一直是最被看好的准冠軍隊伍。但高一(2)班也不是善茬兒,雖沒有像嚴謹和孫嘉遇那樣的明星隊員,但整體實力不弱,作風強悍,是個不容易對付的對手。這場比賽打得很艱苦,上半場結束的時候,兩班比分十分接近,46比44,(3)班以一個球的微弱優勢暫時領先。
隊員們一下場,就被班上女生給包圍了,遞水的、遞毛巾的、道辛苦的,七嘴八舌,鶯鶯燕燕。球場邊還有不少其他年級其他班的女生,她們中的大多數,都是為了來看孫嘉遇的,學校里喜歡他的女生幾乎可以編成一個加強排了。他站着喝瓶水的時間,周圍此起彼伏的“孫嘉遇加油”聲不絕於耳,搞得他不得不轉過身,從旁邊同學的頭上揭下一頂帽子,微微躬身,將帽子從胸前劃過一道優雅的弧線,行了一個非常標準的宮廷騎士禮,以答謝她們的支持,周圍頓時口哨聲和掌聲大作。
這情景酸得嚴謹把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孫嘉遇一貫有良好的女生緣,作為好朋友,雖然他從來不肯承認,但下意識中還是十分嫉妒的。他把臉轉向另一側,索性眼不見為凈。就在他一轉頭的瞬間,卻看見(2)班的劉蓓站在不遠處,正和她們班上的女生說笑。嚴謹的心情一下好了起來,運着籃球跑過去,故作老成地打了聲招呼:“嗨,你也來看比賽?”
劉蓓在學校是出了名的大方,面對有意搭訕的男生,她一點兒都沒有羞澀的意思,反而朝嚴謹擺擺手:“是啊,你打得真好,難怪是校隊的隊長。平常沒機會看你們出去比賽,今天真見識了。”
這句話令嚴謹心中開始美不滋兒地往上冒粉紅泡泡,他抱住籃球,朝劉蓓豪邁地一揮手:“您瞧好了,今兒一定讓您開開眼。”
於是下半場比賽開始的二十分鐘,高一(3)班這邊,儼然成了嚴謹的個人技術秀。他一個人共計得了十一分,投籃五次,命中率百分之百,三分球即投即中,於是球場邊的(3)班啦啦隊,口號聲由“(3)班加油”漸漸統一成了“嚴謹加油”。
又一個成功的上籃之後,嚴謹在一片歡呼聲中歡快地繞場一周。他用眼睛去尋找劉蓓,卻無意中看到程睿敏手裏拿着兩瓶酸奶,從人群外奮力擠進來,站在劉蓓的身邊。手肘碰碰她的手臂,將酸奶遞給他。劉蓓朝程睿敏笑了笑,不知程睿敏說了句什麼,她便仰起臉,笑成了陽光下的一朵花兒。
嚴謹瞬間看呆了,心裏如同開了一座醋坊,酸氣泡兒咕嘟咕嘟往上冒。就在他愣神的工夫,孫嘉遇跑過來,沖他肩膀狠捶了一拳:“你幹什麼呢?還不快就位?”
嚴謹猛一甩頭,想把方才那景象從腦海里甩出去。可是沒用,那兩人言笑晏晏的鏡頭,像是幻燈片一樣,定格成一個清晰的畫面。
隊友將球傳給他,他接住,一時間竟不知下一步該做什麼。那個畫面在他眼前閃動,佔據了他大部分的視野,眼角的餘光似乎看到了一個籃筐,恍惚中他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個訓練過千百遍的動作:左腳邁一步,右腳邁一步,起跳,抬手上籃。球進了!但是,周圍沒有歡呼聲和喝彩聲,而是反常的沉默。這份沉默保持了至少半分鐘,才如同沸水入油鍋,一下子炸開了,炸開的卻是一片噓聲和倒彩。
嚴謹這個三分球,居然投進了自己方的籃筐!
意識到自己投了一個烏龍球的那一刻,嚴謹簡直羞憤欲死,恨不能時光即刻倒流,好讓他有機會去修正這個錯誤。而(3)班的隊友們在幾分鐘的驚愕之後,倒沒有一個人責怪他,反而紛紛過來安慰。但這些安慰話對他並無作用,他羞怒交加地捶打自己的腦袋。只有孫嘉遇站他旁邊沒說話,用力拉開他的手,將籃球塞入他的手中,緊緊摟一摟他的肩膀,然後跑開了。
來自朋友的無言擁抱,讓他心裏好受了些。隨着一聲哨響,比賽重新開始了。可是高一(3)班的運氣,以及嚴謹的比賽狀態,好像都隨着這個進錯了籃筐的烏龍球一起消失了。下半場的後半段,(3)班像是被施了魔咒,籃球一直在和籃筐做親密的接觸,卻鮮少真正墜入籃網。(3)班一路失守,(2)班則以摧枯拉朽之勢,在離終場只剩下兩分鐘的時候,將比分生生追平。
守在禁區裏的孫嘉遇,終於成功地搶到籃板球,接住球的那一瞬,他心中清醒地意識到,這很可能是比賽結束前的最後一次機會,勝負就在此一舉了。靈活地閃過對方兩名球員的搶斷,他迅捷地再次起跳。
意外就在那一刻發生了。不僅是場上的隊員,連站在遠處的觀眾,大都清清楚楚地聽到“砰”一聲大響,接着是一聲更為沉重的墜地聲——孫嘉遇被對方體格壯實的後衛惡意衝撞,猝不及防之下,從空中驀然墜落,重重摔在水泥球場上。
有幾分鐘的時間,他像是失去了知覺,一動不動地趴在場地上。周圍的學生全慌了神,連擔任裁判的高年級校隊球員都嚇得忘了吹終場哨。人群涌過去探視,球場上則完全亂了套,兩個班的球員開始互相指責,言語激烈之處,幾個情緒激動的當場就撕扯起來,被同班同學用力拉開之後,還在跳着腳隔空叫罵。
孫嘉遇終於醒過來,臉上現出強烈的痛苦之色。嚴謹試圖扶他坐起來,但被人斷喝一聲:“別動他!你千萬別動他!”接着一個人擠進人群,用力推開嚴謹,卻是從來沒有在人前大聲說過話的程睿敏。
嚴謹看到他便覺得怒氣往頭頂上沖,大力搡了程睿敏一下,他惡聲惡氣地道:“你誰呀?你想幹什麼?”
“你閉嘴!”程睿敏瞪着他,“想讓他傷得更重你就接着胡來!”
他聲音不高,卻有着不怒而威的氣勢,居然鎮住了嚴謹,他不出聲了。程睿敏也不再看他,蹲在孫嘉遇面前輕聲問:“你覺得哪兒受傷了?”
孫嘉遇疼得幾乎發不出聲音,只勉強用手指了指脖子和肩膀,然後蜷起腿想換個姿勢,希望能緩解眼下的痛苦。
程睿敏趕緊按住他的背,示意他不要動,然後抬起頭,神情鎮定地開始指揮旁邊的學生:“許志群,你去校醫室把校醫找來;劉蓓,你去辦公室打電話,打120叫救護車;嚴謹、黃文山你們兩個,配合我,扶着他的腰和腿,和我保持同步,給他翻過身。”
他的聲音成熟而冷靜,令人不由自主地信服與服從。眾人眼睜睜看着他一手托起孫嘉遇的頭頸,一手托在腋下,另外兩個人托着腰和腿,三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將孫嘉遇翻成仰卧位。
一換成仰卧的姿勢,肩膀處的疼痛便減弱了一半,孫嘉遇臉上的肌肉慢慢放鬆下來。程睿敏卻不敢大意,一直單腿跪在他身邊,小心托着他的頭,直到校醫到來。
現場有條不紊的狀況令校醫有點兒驚奇。她看了看程睿敏:“你學過急救?”
“沒有,書上看來的。”程睿敏站起來,一邊拍打着膝蓋上的塵土,一邊淡然地回答,“他像是頸椎和鎖骨受了傷,這裏就交給您了。”
說完他便推開前面的學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對程睿敏來說,他實在難以忘記外公那本《時間簡史》的遭遇。肯幫孫嘉遇,並不代表他會原諒他們。
孫嘉遇在醫院裏做了全面檢查,除了鎖骨骨折,頸椎也有輕微的錯位。他母親在聽完醫囑之後,點着他的腦門說:“算你運氣好,幸虧你那個同學機靈,沒讓你亂動,不然很可能會影響到脊髓的神經和血管。回學校你得好好謝謝人家。以後你就給我好好學習,高考以前不許再去打籃球了。”
孫嘉遇做了個鬼臉,並沒有把他媽的話當回事兒。只是那兩句關於程睿敏的言辭,讓他略微失了會兒神。
而嚴謹,因為發現自己喜歡的女生和程睿敏關係異常,新仇加上舊恨,他發誓,一定要好好給程睿敏點兒顏色看看。
孫嘉遇在家休息了一個星期,便帶着頸套來上學了。他那群死黨,都嚷嚷着要在他的頸套上簽名留念。孫嘉遇一邊應付他們,一邊用目光尋找着程睿敏。
程睿敏還是那副冷淡中略帶嫌惡的表情,對他們這邊的笑鬧聲恍若未聞。只是自習課一結束,他便夾起兩本書離開了教室。
孫嘉遇跟在他身後追了出去。
程睿敏並沒有走遠,而是在操場主席台一側的台階上坐下,將書本攤開放在膝蓋上。但他的精神顯然並沒有集中在書本上,而是托着腮,獃獃地望着眼前的操場。晚飯與晚自習之間的短暫空隙,學生們正可了勁釋放一天積攢下來的多餘能量。他看得如此專註,連孫嘉遇走到身邊都未察覺。直到孫嘉遇在他身旁坐下,陪着他看了好一會兒風景,他才意識到身邊多了一人。
“什麼事?”他有點兒被打擾到清靜的不耐煩。
“沒什麼。”這種冷淡當在孫嘉遇的預料之內,所以他只是挑了挑眉毛,“我想跟你說聲謝謝。我媽說,要不是你,我說不定會截癱呢。”
程睿敏依舊望着前方:“換任何一個人,我都會那麼做。別說是人了,就是只貓或者狗,我也會幫把手的,你不用謝我。”
被如此奚落,孫嘉遇就算做足了精神準備,多少還是有些尷尬,轉頭笑了笑,他的手伸進夾克衣襟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本書,放在程睿敏的膝頭。
那是一本港版的繁體《時間簡史》,書頁嶄新。
“除了一聲謝謝,我還欠你一聲對不起。”迎着程睿敏驚訝的目光,他坦然道,“這是求我媽託人從香港帶來的,專門找的你那個版本。”
程睿敏的視線在孫嘉遇的臉上凝滯了好久,看得出來他很震驚。少頃,他終於低下頭,指尖在封面上摩挲了一會兒,又將書扔還給孫嘉遇。“拿回去吧,我不需要。那本書,陳老師已經幫我修補過了。”
孫嘉遇接過書,望望天,又看看地,無奈地聳聳肩。
“你可以不接受我的道歉。”他說,“我知道,它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代替原來那本書。但是,就當成是我道歉的誠意吧,程睿敏,真的對不起!這本書你還是收下吧,挺貴的,一百多港幣呢,放我這兒就糟蹋了,因為我一點兒也看不懂。”
程睿敏終於扭過頭,看了他一眼:“這已經是關於宇宙最科普化的範本了,有什麼看不懂的?”
總算成功勾起了他說話的慾望,孫嘉遇歪着頭,戲謔地看着他:“所以你才是高才生嘛。哎,說真的,你說說,到底什麼是黑洞悖論?我把那個解釋來來回回看了十幾遍,那些字吧,拆開了我全認識,可合在一起,我就是看不明白。”
程睿敏的臉頰上,不易察覺地露出兩個酒窩:“你確認我解釋了你就能聽懂嗎?”
“太傷人了!”孫嘉遇伸出手臂,十分自然地搭在程睿敏的肩膀上,笑道,“雖然我不是好學生,但也是有自尊心的好嗎?”
程睿敏的身體明顯抖了一下,似乎對旁人的身體接觸十分不適應。猶豫了片刻,他還是往旁邊讓了讓,不動聲色地躲開孫嘉遇的手臂。
“其實,估計咱們物理老師也不可能完全看懂。”他說,“想全部看懂需要量子理論做基礎。”
孫嘉遇立時露出崇拜的神色:“你都能看懂嗎?難怪你物理成績那麼好!”
程睿敏笑起來。他的臉上少見這種歡暢的笑容,這一瞬彷彿烏雲中漏下了霞光。“我要都能看懂了,就不在這兒待着,而是去中科院了。不過就算不能全看明白,只是看看,那本書也很有意思的。”
那天兩人聊了很久,孫嘉遇驚訝地發現,原來沉默寡言的程睿敏也能如此健談,說起相對論、蟲洞與時間旅行,像進入一個新世界,滔滔不絕到他根本就插不進嘴,話癆的程度跟自己完全有得一拼。
兩人說得高興,徹底忘記了時間。直到天漸漸暗下來,操場上的人越來越少,兩人才驚覺要上晚自習了,可是他們還沒去吃晚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