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我想為你放棄一切
周律師將檢察院的起訴通知書放在嚴謹的面前。
嚴謹沒有拿起來,只是低頭就着桌面看了一會兒,然後在送達回執上草草簽了字,輕輕反推回去。周律師伸手按住,兩人彼此沉默地對峙。頭頂的日光燈冷冷地照下來,嚴謹腕間的手銬反射着亮光,觸目地閃了一下。
最終嚴謹先開了口:“就這樣了?”
周律師說:“你應該明白,這是必然結果。”
嚴謹乾笑一聲:“必然的結果,不應該是真兇落網嗎?”
周律師低下頭,避開他犀利的眼神,沉吟了一會兒才說:“你的家人正在爭取被害人家屬的諒解書,如果拿到那個,或許你能等到你想等的那一天。”
原本表情淡然的嚴謹一下激動起來:“諒解什麼?我沒有殺人,要什麼諒解?周律師,我沒有殺人,我不接受這種有罪辯護方式。你知道我做過軍人,在我這兒,子彈命中目標叫成功,沒有就是失敗,不會有折中的路線。”
周律師擺擺手,示意他冷靜:“開庭還有一段日子,你可以再考慮考慮。我建議你做出決定的時候,不僅考慮自己,更要考慮你的家人。”
嚴謹不說話,頭疼似的扶住額頭,半天沒有出聲。
周律師開始收拾東西:“你好好想想,等我下次來,告訴我你的決定。”
嚴謹抬起頭,不過是瞬間的工夫,他的眉梢眼角就像是突然老了幾歲:“周律師,能借我支筆嗎?”
“你想寫什麼?”
“給家人交代幾件事。您放心,不會有明令禁止的內容。”
周律師猶豫片刻,還是取出紙和筆遞給他。
大概好久沒有用筆寫字了,嚴謹握着簽字筆,筆尖在紙上抖了半天,都沒有落下去。他咬着筆頭愣了一會兒,終於開始一筆一畫地寫下去。
周律師側頭去看,原以為他要寫給父母,沒想到抬頭卻是“曉鷗”兩個字。周律師輕輕抬抬眉毛,十分不以為然。
嚴謹頭頂像長着眼睛,一邊寫一邊說:“你是不知道,有些事我只能交給她,交給我們家就全白瞎了。”
拿着嚴謹這封信,嚴慎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最後嘆了口氣:“唉,傻得讓人無話可說。”
她拿起手邊的電話,撥通了季曉鷗的手機。
季曉鷗此刻正在天津回北京的路上。她停在路邊接了電話,嚴慎的要求讓她皺起眉頭,“我還有很多事要處理,不方便往西邊去,有什麼事不能電話里說,或者就近找個地方見面?”
嚴慎卻說:“是我媽想見你,我的面子你不給,老人的面子總得給吧?”
季曉鷗猶豫了一下:“好,我過去。”
季曉鷗趕到嚴家,嚴慎和保姆正用輪椅推着母親在院子裏曬太陽。嚴謹母親已經脫離了危險期,但是恢復並不是很好,不僅失去了語言功能,而且左半邊身子無法動彈。看到季曉鷗出現,她的情緒忽然激動起來,啊啊叫了幾聲,似乎認得她。
嚴慎在母親膝前蹲下,握住她的手,“媽,你看,這就是我哥的女朋友。很漂亮是吧?家庭也很好,父母都是醫生,我哥這回是認真的。您一定得儘快好起來,他們還指着您將來給他們帶孩子呢!”
老太太又啊啊了幾聲,用能夠活動的右手焦急地拍打着嚴慎的手背。嚴慎便朝季曉鷗招招手:“來!”
季曉鷗躊躇片刻,還是走過去,也蹲在輪椅前。嚴慎將她的手放進母親的手心。
老太太歪着一側頸部,眼睛看着季曉鷗,打量了半天,隨即把手伸進膝蓋的毛毯下面,哆哆嗦嗦地找着什麼。嚴慎替她掀起毛毯,拿出一個手掌大的紅木盒子。
“是這個嗎?”
嚴謹媽點點頭。嚴慎打開木盒,裏面露出一個通體翠綠的玉鐲。
“給她嗎?”嚴慎指指季曉鷗,一臉不情願的表情。
嚴謹媽再點點頭。
“這……”季曉鷗一下子慌了神。讓她假裝女朋友安慰一下老人沒問題,可嚴謹媽這是拿準兒媳的待遇待她,但她和嚴謹之間,還什麼承諾都沒有呢。
她站起來往後退:“阿姨,這不合適,還是等嚴謹回來再說吧。”
嚴謹媽啊啊幾聲,顯得很不高興。
嚴慎趕緊把季曉鷗拉回來,用一種哄小孩兒的口吻柔聲道:“媽,人家還是小姑娘,害臊呢。您看着,我幫您給她戴上。”
她緊緊攥着季曉鷗的手腕,暗暗使勁握了幾下示意她別動。
季曉鷗只好站着,由着她把玉鐲套上自己的手腕。那玉鐲綠得如一灣春水,一看就價值不菲。
嚴慎拉起季曉鷗的手,展示給母親看。嚴謹媽點點頭,對女兒,對季曉鷗都吃力地笑了笑。雖然這個只有一半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詭異,但是季曉鷗卻能感覺到其中的歡欣與如釋重負。
嚴慎朝一邊的保姆使使眼色,讓她馬上過去吸引老太太的注意力,然後扯着季曉鷗迅速離開。
兩人走到不遠處的涼棚下。季曉鷗一邊走一邊將玉鐲擼下來,交給嚴慎:“你收好吧。”
嚴慎並沒有客氣,小心地接過來放回木盒,將盒蓋蓋上,隨後訕訕地說:“這是我姥姥留給我媽的傳家寶……”
季曉鷗不客氣地打斷她:“我明白,你不用解釋。”
嚴慎的臉上有一絲惱怒一閃而過,但她很快控制住了,拿起石桌上的一個文件袋:“這是讓你來家裏的主要目的。我哥已經把‘三分之一’轉換法人的手續都辦好了,這裏面是所有公證材料,什麼時候你有時間,周律師那邊會派人跟你去趟工商所,然後,‘三分之一’就是你的了,恭喜!”
季曉鷗打開文件袋,將文件抽出一半看了看,又推回去收好。抬起頭望着嚴慎,她笑了笑:“你這種態度真的讓我很困惑。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你對跟你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有這麼深的成見。你是嚴謹的妹妹,那就是我姐,我願意尊重你,可是我必須告訴你,接受‘三分之一’,我不是圖這份財產,而是為了嚴謹,為了幫他保住一個對朋友對兄弟的承諾。他回來那一天,就是‘三分之一’物歸原主那一天,請你放心!”
嚴慎挑起眉毛:“好的,希望有機會證明是我錯了。”她取出一張對摺的A4紙,“這是我哥剛從裏面送出來的,給你的,我當然還是希望你別辜負他的信任。”
季曉鷗原本鎮定的表情頓時消失了,接過那張紙時手指都在發抖,她展開對摺的部分,撲面而來的果然是嚴謹那張牙舞爪的筆跡。
曉鷗:
廢話不提,有幾件事交代,務必幫我完成。
第一,之前北京看守所有個叫馬林的死刑犯,請你幫我給他父子倆買塊墓地,把爺爺送進養老院。
第二,替我去看看湛羽的媽媽,有什麼需要一定滿足她,另外阻止嚴慎逼她簽諒解書,我不需要這樣的諒解書。
第三,將來“三分之一”如果有盈餘,幫我設立一個基金,幫助家庭有困難的學生完成學業,能幫幾個是幾個。
第四,保險櫃裏那份遺書,如果我被執行了,把它交給我父母。這些天我想了很多,你說得對,我用最不合適的方式,糟踐了從部隊回來的這十年。那份遺書是我在部隊最後一次執行任務前寫的,假如那一次真的光榮了,其實是最好的結束。就讓他們當作這十年,從來沒有我這個人。
曉鷗,回頭找個正經男朋友,好好跟他過日子。不用擔心我,比這更難挨的日子我都挨過。忘了我。就這樣吧,再見。
嚴謹
季曉鷗看得手簌簌地抖,抖得那張紙嘩啦嘩啦響。從這些簡潔的字句中,她已經看出了訣別的意思。
她把食指塞進嘴裏,用力咬下去,指間錐心的疼痛傳進大腦,這才勉強讓自己鎮靜下來。將A4紙珍重地放進文件袋,她抬起頭:“你有湛羽媽媽的地址或者聯繫方式?”
“所有資料都在周律師那兒,包括那個小殺人犯叫什麼馬林的。”
季曉鷗點點頭:“謝謝,再見!”
嚴慎卻笑着說:“不用急着走嘛,還有件事兒我剛忘了告訴你。你知道嗎?湛家到現在共收了社會捐款三百多萬,一分錢都沒落到他媽媽手裏。他爸爸和你那個前男友,因為分贓不均,現在各自雇了槍手在網上對罵,你可以上網看看,甭提多熱鬧了。”
季曉鷗看着她:“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嚴慎說:“回答你的問題啊。你不是問我,為什麼會對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有成見嗎?這不是成見,這是事實。”
季曉鷗冷笑一聲:“我必須糾正你,這不是事實,這是你戴了有色眼鏡以後的嚴重偏執。”
說完,她就扭頭逃一樣地離開,走出好遠還氣得胸口起伏不定。假如不是為了嚴謹,她完全沒有必要,也無論如何不會接受這樣的羞辱。
從周律師那兒得到湛羽母親李美琴的地址,季曉鷗費了好大勁才找到她現在住的地方。那是一處位於南城的平房,大雜院裏大概住着七八戶人家。院子中間橫空拉着幾根鐵絲,搭滿了衣服和被子,她得從那些花花綠綠的內衣下面穿過去,才能到達正房的走廊。院子裏的環境,雖然雜物甚多,所幸還算乾淨。
李美琴住在東邊一間廂房裏,季曉鷗站在門口,舉起手猶豫了很久,才終於用手指在門上輕輕敲了敲。門裏有人應了一聲,接着是輪椅在青磚地上滾過的聲音。門開了,季曉鷗見到的,是一個前額鬢角頭髮雪白的李美琴。
李美琴仰着頭,眼神是落在來人的身上,可是季曉鷗感覺到她並沒有認出自己,因為她臉上的肌肉沒有任何波動。假如她認出了自己,不會如此平靜。林海鵬既然在這個家裏出沒過,以他的脾氣,不會不把季曉鷗和嚴謹的關係告訴給這家人。
季曉鷗仔細地觀察她,然後明白了原因。李美琴的眼睛已經看不清前面的東西了。
“阿姨。”她怯怯地出了聲,“我是季曉鷗。”
她預備着李美琴發怒,讓她滾出去,可是李美琴只是嘴角抽動了一下,然後挪動輪椅往屋子裏走:“進來吧,外面風大。”
季曉鷗跟進去。她沒敢往椅子上坐,只敢離李美琴遠遠地站着,打量着這房間裏簡陋的一切。房間裏傢具簡單,只有一張床、一個簡易衣櫃、幾把椅子,靠窗還有一張半舊的書桌,上面放着鍋碗瓢盆。房間雖然局促,但是通風和日照都比原來的房子好,四壁刷得雪白,還能聞到淡淡的石灰水味道。一張鑲有黑紗的湛羽遺照掛在五斗櫥的上面,櫥柜上除了供着香爐和兩盤水果,還有一個四四方方的布包裹。從尺寸上目測,應該是一個骨灰盒。
季曉鷗仰頭看着照片,清秀的少年亦安靜地望着她,那些細節漸漸模糊的回憶,在這一刻都翻湧而來。她放下手袋,走到五斗櫥前,點起一炷香插進香爐,低頭默默祈禱了一會兒。
當她做這些事的時候,李美琴挪到了床邊,費力地歪着身子,在床褥下面四處摸索,像在找什麼東西。季曉鷗走過去:“阿姨,你找什麼我幫你好嗎?”
李美琴坐直身體,朝她招招手:“小季,你過來。”
季曉鷗走近兩步,在她面前蹲下,將手放在她的膝蓋上:“阿姨,我在這兒。”
李美琴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將一張硬硬的卡片放在她手心裏:“這張卡你拿走吧。”
季曉鷗低下頭,自己手裏放着的,竟是一張銀行借記卡。
“這……這是什麼?”
“卡里有十八萬,是上次住院,你們拿過來的,拿走吧,我不需要。”
“可是,這錢是給你做手術用的。”
李美琴臉上現出一絲凄涼的微笑:“那時候我拚命想活下去,是為了小羽。小羽都不在了,我活着還有什麼盼頭?我不需要錢,錢不是什麼好東西。如果不是為了錢,小羽也不會走上那條路。拿走吧!小季,以後你也別再來了。”
“阿姨……”
“小季,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可是看見你,我就想起那個兇手。這張卡我怕丟了,怕被小羽爸爸找到,所以藏在褥子下面,每天晚上,它都像塊烙鐵一樣,燒得我睡不着。一想起這些錢是害了小羽那個畜生給的,我就恨不能把它剪得粉碎。走吧,小季,帶着這張卡走吧,別再讓我看見你!”
“阿姨你聽我說,這裏面絕對有誤會。嚴謹不會害小羽,他不是壞人,他干不出那種事……”
“我的眼睛雖然快要瞎了,可我的心沒有瞎。”李美琴打斷她的話,“我要等着,我要睜着眼睛,親眼看着兇手被執行死刑。”她的眼睛缺乏神采,卻閃動着異樣的光芒。她的聲調並不高,語速也很慢,可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每一個字都似附着刻骨的仇恨。
那張銀行卡被季曉鷗緊緊攥在手心裏,四邊像刀刃一樣,簡直要切進皮肉。她慢慢站起身,點點頭:“好,找到真兇以前,我不會再來。”
那天的天氣很好,室外春陽和煦,花木蔥蘢。季曉鷗坐進駕駛座,卻覺得周身寒冷,手指冰涼。握着方向盤的手指收緊了,關節指甲全泛了白。她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久,才從手袋裏摸出手機,找到May的電話號碼撥了出去。
“May姐,麻煩你幫我演場戲好嗎?我認識的人里,只有你最適合扮演白富美,請你幫我定時給她捐助一筆錢。”
May安靜地聽她說完原委,然後說:“可以,這場戲我可以幫你演,但是她如今了無生趣,你確認她會接受一個陌生人的捐贈和資助嗎?”
季曉鷗斟酌了一下用詞,才回答:“有句話,我知道說出來可能很不合適,如果冒犯到你,請原諒。May姐,你當初是怎麼走過最難受的那段日子的,請用同樣的方式幫幫她。”
May在電話那頭沉默良久,然後說:“好。”
當季曉鷗回到“三分之一”,撥動保險柜號碼盤的數字“040812”時,她又想起了May。其實她對May的故事充滿了好奇,但是她能看出來,對May來說,那恐怕是一處今生無法碰觸的傷痛,任何試圖揭開舊日傷痕的舉動,都顯得過於殘忍。有些人會把痛苦當作生命中的一部分收在心裏,否則他們自己都會懷疑自己是否愛過。她也想過,假如遇到同樣的事會如何?她想了很長時間,覺得自己仍然會像奶奶去世時一樣,歇斯底里地發泄完心中的悲傷,便站起來擦乾眼淚再儘可能快樂地活下去。絕不會把自己埋在往事裏不肯自拔。人不能永遠活在記憶里,你總要和過去告別,向未來前進。
季曉鷗在塘沽整整待了一個星期沒有回北京。和高陽公司的協議已經簽訂,價格給得還算公道,但她必須保證一個星期後的慈善晚宴完全符合對方的要求。
她要做的事情很多,從海鮮進貨、酒水購買一直到廚房配菜,每一個細節都親自盯着,生怕照顧不周出點兒什麼紕漏。又因為高陽告訴她,靠May幫忙,晚宴的最後一個節目,臨時改為教會唱詩班的演出。季曉鷗站在一層的大堂里,怎麼看都覺得店內原來豪華冰冷的裝飾,帶着都市紙醉金迷的奢侈味道,與聖潔的宗教氣氛嚴重不符。於是她緊急聯絡了一家窗帘供應商,以加急的速度生產出一批歐式布幔。
到了正日子那天,布幔一懸挂起來,一層大廳的格調頓時改頭換面,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柔軟的布幔遮擋住線條冷硬的鏡面與羅馬柱,雪白的桌布上陳設着黑色的枝形燭台,大廳的燈光被調暗了,燭台上豎著嬰兒手臂粗的蠟燭,燭光閃爍,將黑暗與光明的界限變得模糊,整個店堂彷彿幽深華麗的宮殿。尤其到了唱詩班的節目,跳躍的燭光映照着女孩子們光滑的臉龐,風琴聲悠揚動聽,歌聲婉約悲憫,柔軟如絲絨,摩挲着黑色的夜晚,摩挲着那些在都市中被磨鍊得堅硬無比的神經。幾乎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或者手機,這歌聲有種奇特的感召力,讓他們恍惚地以為自己似乎丟失了什麼。這份失去無以名狀,一下一下彷彿把人的心都掏空了。
季曉鷗在這一刻悄悄退了出去,一個人慢慢爬上了頂層的甲板。海面上風很大,撩起她的長裙,黑色的剪影像一面飄揚的旗幟。大廳的歌聲隱隱約約傳來,彷彿是來自雲層深處的聲音,縹緲深遠。
“嚴謹,你看到了嗎?”她對着北京的方向喃喃自語,“我做成了!‘三分之一’的生意一定會恢復,你放心。上帝不會拋棄我們,你也一定不能放棄,我相信一定會有真兇落網還你清白的一天。”
這個晚上過去之後,一度式微的“三分之一”竟然真的奇迹般恢復了活力。參加慈善晚宴的客人包括不少大公司的高層,也有政府機關的官員。“三分之一”別緻的氛圍,以及菜肴的精緻新鮮,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由此口口相傳,上次男色公關傳聞的影響便逐漸消退。雖然相比鼎盛期時每天的流水還有些差距,但是比起前段時間的凄風苦雨,已完全是冰火兩重天了。欠了員工兩個月的工資,終於償還清了,季曉鷗手中也終於有了正常的流動資金。猶如卸下緊箍咒,她渾身都輕快起來。下面她要集中精力對付的,還是富隆公司的那件官司。富隆的起訴開庭在即,她必須在嚴謹的案子開庭之前把此事解決掉,她想在法庭上見到嚴謹時,踏踏實實地對他說一句“放心”。
對付“富隆”公司的方法,是她自己冥思苦想許久,靈光一現間得到的。為此程睿敏夫婦還專門開車來了一趟天津。因為程睿敏的妻子譚斌,有一位大學同窗在質監局工作,夫妻倆請他在“三分之一”吃了頓飯,並介紹給季曉鷗認識。
有了這位質監局的中層領導做後盾,季曉鷗放心大膽地去實施自己的計劃了。
“富隆”公司除了長期給幾家海鮮餐廳定時供貨,在市內最大的海鮮批發市場也設有固定攤位,針對的主要是小型餐廳和市民散客。這一天,市場上來了一個顧客,挨着攤位詢問價格,查看水產的鮮活程度,最後他停在了“富隆”的攤位前。富隆的攤主察言觀色,聽到一口東北口音,便知是外地人。待攀談一會兒,這人自我介紹說剛在天津市區開了一家飯店,主營海鮮,正在尋找合適可靠的水產商長期合作。攤主以為遇到了潛在的大主顧,趕緊遞上印有公司名字的名片,將富隆的海鮮品種和質量吹得天花亂墜。那人也就頻頻點頭,最後現場買了幾千元的海蟹、鮮蝦和扇貝,又交代說三天後會再來上貨,這才帶着半車的海鮮離開市場。
三天之後,這個人再沒有在市場出現過,但是收到質量舉報的質監局和農業局的聯合檢查小組卻出動了,憑着一紙甲醛與丁香酚嚴重超標的檢驗報告,查封了“富隆”在批發市場的攤位。
用福爾馬林保鮮,用丁香油水門汀延長水產的存活時間,在海鮮市場簡直就是公開的行業秘密,“富隆”公司的老闆陳富隆一聽始末就明白自己是被人給坑了。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暗箭來自同行,正在四處打聽到底是誰出賣了自己,焦頭爛額地找人疏通質監局關係時,季曉鷗出現了。
依然在那家廣式茶樓,桌子上全是餐具,她只好將一份剛剛打印出來的起訴申請書輕輕地放在陳富隆的膝蓋上。那上面白紙黑字寫着“三分之一”起訴“富隆”公司供應的海鮮產品不符合國家食品標準,要求賠償“三分之一”一切損失。
陳富隆低頭看了一會兒,等看明白了紙上的內容,他姿勢沒變,只把眼睛挑起來瞪着季曉鷗:“是你乾的?”
“沒錯。”
陳富隆將申請書重重地拍到油膩的桌面上:“你他媽活膩味了?你想幹什麼?”
“跟你談條件。”季曉鷗並沒有被他眼中的凶光嚇住,而是不緊不慢地回答,“陳叔,咱明人不說暗話,我這麼做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告訴您,我的反起訴立案以後,咱兩家的兩個案子就擰在一起了,我這個案子不判,您這個案子也不會結束。但是這種質量官司,不用我提醒,您大概也知道,不打個一年半載的它扯不完。您要願意耗着呢我也不反對,不過這事要是上了報紙,我倒沒什麼,就是換家供應商的問題,可是您的富隆,就不好說了吧?李國強再厲害,就算他能控制整個海鮮批發市場的價格,可他不能強迫其他餐廳從一家質量有問題的批發商那兒進貨。他開飯店不為掙錢,只為洗錢,就憑他名下那兩家半死不活的海鮮餐館,您覺得能養活您公司里那麼多兄弟嗎?我打聽了一下,您和他也不是至交,何必要做這枉死鬼呢?”
陳富隆一把把那張紙拂到了地上,隨之應聲落地的,還有七八個碗碟。有一隻湯碗砸在季曉鷗的腳邊,摔得粉碎,湯汁濺得她一褲腳都是。但季曉鷗也只是縮縮腳,依舊神色鎮靜,並未有絲毫懼怕的表示。
陳富隆扯扯衣服領子,表情還很猙獰,聲調倒意外地降了下來:“你想談什麼條件?”
季曉鷗笑了笑,知道他理清形勢開始服軟了,於是坐正身體:“第一,撤訴。第二,我們簽份還款協議,五個月之內我負責還清你的欠款。”
陳富隆冷笑一聲:“我撤訴了你就能還錢?當我三歲孩子,哄誰呀?”
“就您說過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還要在塘沽這地面上混呢,不會拿自己的名譽開玩笑。五個月,從下個月開始,每月五分之一,九月底還清。協議生效的日期,從您撤訴的時間開始。您若願意庭外和解呢,我們馬上就可以簽這個協議,您若執意打官司,那也沒關係,我全程奉陪。”
陳富隆盯着她看了半晌,“你拿什麼讓我相信你?”
季曉鷗從皮包里取出一份紅皮的房產證,打開來把正文那一頁朝向他:“這是我名下的一套房產,位於北京四環內的繁華地段,市值三百五十萬,我們可以去做抵押公證,假如到時我不能按時還錢,房子就是你的。”
陳富隆接過房產證,仔細辨別了一下真偽,又扔還給她:“那質監局那邊呢?”
“我負責幫您疏通關係,只要您下批貨保證甲醛和丁香酚低於質檢標準。”
陳富隆不出聲了,只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眼望着季曉鷗,不停地抖動着墊在下面的那條腿,抖得椅子一直響。季曉鷗知道他在思考,在權衡利弊,也就不動聲色地耐心等待。
陳富隆終於放下腿,一拍桌子:“成交!”
季曉鷗朝他伸出手:“陳叔,您是明白人,又打擾您早餐了,抱歉!”
陳富隆看都沒看那隻伸到面前的手,只是磨了磨牙,站起來朝門口走過去,一邊走一邊喊:“買單!”
季曉鷗第二次看着他的背影從人群中穿過,以同樣的姿勢從門口消失,略有些得意地笑了。解決了陳富隆,就等於把“小美人”卡住“三分之一”的那隻黑手挪開了。只要“三分之一”的生意一直維持目前的狀態,她就不怕他再暗中使壞。
自我陶醉了一會兒,她從牛仔褲的后兜里掏出幾次嗡嗡作響的手機,低頭看了一眼。然後這一眼,卻讓她臉色大變。
短訊是美容店的一名顧客,也是方妮婭的鄰居發來的:小季,妮婭跳樓了。16層。
季曉鷗眼前一黑,手機砰一聲落在地上。路過的服務員撿起,交還到她手裏,她機械地握緊手機,連聲謝謝都忘了說,站起來拔腿就往外跑。
高速路上,一直開車小心謹慎的季曉鷗,第一次把車速提到了每小時120公里。她想起最後一次見到方妮婭的情景,漸漸眼角有淚泛上來。
她把車開進方妮婭家的小區,離得老遠就看見她家院門敞開着,門口停滿了車,其中還有兩輛扎眼的警車。
季曉鷗停好車走下來,卻在方家的門口猶豫地停下了腳步。隔着院子她都能聽到客廳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她按住胸口,不敢再往裏走了,只覺心口處一陣陣犯噁心,背上全是冷汗,太陽穴里像有個小鎚子在不停地敲打,砰砰砰……
她閉上眼睛,有些納悶這突如其來的恐懼與厭惡來自何處。直到有人在她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
“小季,你怎麼啦?”季曉鷗回頭,身後站着給她發短訊的那位鄰居。
“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到我家來喝口水吧。”她挽起季曉鷗的手臂。
“為什麼會出這種事兒?妮婭姐不是有保姆一直看着嗎?她從什麼地方的十六層跳下來的?”季曉鷗手捧一杯熱茶,卻依舊像身處冷庫一樣打着擺子。
“她家原來不是有箇舊房子嗎?現在空着。”鄰居嘆了口氣,“夜裏她趁着保姆和她老公都睡了,自己開車跑到那兒去,就……就跳下去了。什麼話也沒留下。聽說是因為嚴重的憂鬱症。警察查了半天,結論也是自殺。”
從鄰居家出來,季曉鷗回到車上,一個人傻坐了半晌,一遍遍回想着和方妮婭最後一次見面的細節。最後她打開工具盒,取出那張餐巾紙,攤在膝頭細看。
方妮婭留下的這個號碼,究竟代表什麼意思?電話號碼?十個數字,手機號碼與固定號碼都不可能。銀行卡號?她跟方妮婭無親無故,她留個銀行卡號給她幹什麼?
季曉鷗仰起頭冥思苦想,試圖將自己代入方妮婭的生活,她的生活圈子裏究竟還有什麼東西和數字有關呢?身份證號碼?社會保險號碼?上網密碼?微信號?QQ號?QQ……等等,她一下捧起餐巾紙,仔細看數字以外的那兩個圓圈,兩個圓雖然畫得歪歪扭扭,那兩個小尾巴並不明顯,可是從筆畫的頓挫來看,它們的確是存在的!
季曉鷗耳邊像聽到一聲炸雷,有幾十秒的時間她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等回過神,她扔下餐巾紙,掛擋,踩油門,小“寶來”呼一聲沖了出去。
回到公寓樓下,她停好車,一溜小跑上了電梯,又從電梯一路跑進家門,喘着氣打開了電腦,登錄QQ,輸進那十位數字,開始搜尋。
網絡慢得她心焦,其實搜尋時長不過十幾秒,她卻感覺像幾年一樣漫長。QQ的小窗口終於出現了搜尋結果。她湊上去定睛一看,心臟差點兒從嗓子眼兒跳出來。按這個號碼搜出來的ID昵稱,叫作“上帝的棄兒”。
上帝的棄兒?一年前生日的時候,她和湛羽在泰國餐館吃飯,她記得湛羽曾親口說過,他就是一個上帝的棄兒。
上帝啊!季曉鷗從椅子上霍地站了起來。這個號碼難道就是湛羽的QQ號?
她簡單的思維一下子沒辦法接受如此複雜與詭異的事實。她要仔細想一想才能明白,為什麼方妮婭要在臨終前特意把湛羽的QQ號留給她。難道方妮婭是想告訴她,這個QQ號里有什麼重要的秘密?如果這個數字是有意義的,說明當時方妮婭其實神志清醒,所有的瘋狂舉動很可能都是假的,目的只是為了引開保姆的注意力,將餐巾紙交給她。那麼她又為什麼要裝瘋呢?
季曉鷗定定神,退出自己的QQ,回到登錄頁面,重新輸入這個疑似湛羽的QQ號,然後用湛羽的生日試了下密碼,被系統拒絕了,密碼錯誤。這在她的意料之中。撐着額頭想了想,她轉去這個ID的QQ空間。空間竟然沒有加密,還留有為數不多的幾篇日誌。她從最下面隨便點開一篇開始看。
3月16日晴
原來世界上真的還殘留着美好的女性。姐姐這個稱呼,叫起來這麼美。
4月8日陰雨
臟。噁心。接過那筆錢時,恨不能一把火燒掉,把我自己也燒掉,世界就乾淨了。姐姐,你是這世界上最後一縷陽光。
5月14日晴
她最終不知道。幸好她不知道,他沒告訴她。姐姐,我開始討厭你,因為我討厭我自己,在你面前我總是更加討厭我自己。
6月5日多雲
姐姐,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能不能逃過這一劫,我覺得我要死了。以前我不怕死,死是解脫。可看着你,我害怕死。因為我將去的另一個世界,一定沒有你。
6月19日大雨
最恨的人居然幫了我。恨,因為他對姐姐的企圖,因為他們這種人生下來就什麼都有,而我,一無所有。
9月25日晴
明天是你的生日。我多想跟你面對面說這句話。姐姐,我愛你!我想給你一切,可我一無所有,我想為你放棄一切,可我又沒有什麼可放棄。
9月26日多雲
原來如此。都是假的。在她眼裏,我臟、賤、臭,什麼都不是。曾經無比信賴的鎧甲,翻捲起來,變成一把刀捅進心臟。夢醒了。那就這樣吧。
空間日誌到此為止,再沒有下文。
季曉鷗發現支撐自己分量的那根脊骨軟了下去。現在她整個人癱坐在椅子裏。毋庸置疑,這個號碼和ID的主人,就是湛羽。她在為自己的遲鈍而難過,那寥寥幾段日誌,每一個字都帶着尖利的刺痛,令她感覺如萬箭穿心。在去年那個生日之前,在湛羽的真實身份揭穿之前,她認為他好看、脆弱、乾淨,需要呵護與關愛,那個生日之後,她認為他自暴自棄、自甘墮落,不值得同情與幫助。她想了那麼多,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孩子竟然會愛上她。假如她能早點兒察覺他的心意,假如那個晚上她說的話沒有那麼傷人,假如她能再多點兒關心與耐心,他的命運會不會因此改寫?
她伸出雙手捂在臉上。手指是冰涼的,臉頰卻是滾燙的。過去的一切如決堤的洪水,衝破了記憶的閘門,一點一滴地清晰起來。而自己就像一葉驚濤駭浪中的小舟,被命運的激流拍打得粉身碎骨。她沒有力氣站起來,更沒有力氣流眼淚了。只剩下一個念頭盤桓她的心頭:方妮婭的死是不是和湛羽被害有關係?
她一定要設法找到真相。這一次不僅僅是為了嚴謹,也為了湛羽。
季曉鷗上網搜了一個強力破解密碼的軟件裝在電腦上。可是黑客這行當,並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她努力了兩個小時,只能承認自己在這方面沒有天分,要想破解密碼,必須找專業人士幫忙。
而她熟悉的IT界人士,只有程睿敏一個。
程睿敏接到季曉鷗的電話時還在工作,回話的時候他下意識瞄了一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四十了。妻子因為懷孕早已休息,他一邊通話一邊站起身,輕輕掩上書房的門。
“曉鷗,你確認那是個QQ號,而且和被害人有關?”
“是的,睿敏哥。”季曉鷗回答得非常肯定,“我百分百能確認。”
程睿敏想了想,然後說:“你等等,我先打個電話,再聯繫你。”
季曉鷗聽話地掛了電話,乖乖地等他回話。程睿敏的回電來得很快,間隔不到十分鐘。
“曉鷗,告訴我你的地址,我這就過去。”
季曉鷗嚇一跳:“不用了哥,你就教教我怎麼用就行。嫂子懷孕需要照顧,這麼晚了你不用過來。”
向來穩重平和的程睿敏這一刻顯得不容置疑:“家裏我會安排,把你的地址發個短訊給我,等我過去。”
程睿敏到達時已經夜裏十一點半了。他進門便拉開椅子坐在電腦前,一句廢話都沒有。
季曉鷗瞅着他一通忙活,電腦屏幕上終於出現了黑色的任務窗口,字符閃動,開始進行密碼匹配。他這才抬起頭,對她說:“曉鷗,麻煩你,有咖啡或者濃茶的話幫我弄上一杯。”
季曉鷗沒有動,只是看着他:“哥,為什麼對這個號碼這麼緊張?”
程睿敏將額頭抵在手背上,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過了半晌才說:“來之前我給你志群哥打了個電話,原來專案組至今沒有找到被害人的電腦和手機。”
“就是說,這個QQ號,可能會有價值?”
“不知道。打開看看才能知道。”
季曉鷗盯着跳動的屏幕看了一會兒:“這需要多長時間?”
“要看密碼有多少位,組合是不是複雜,可能馬上就能破解,也可能會耗上十幾個小時。”
季曉鷗低下了頭。其實有個問題擱在心裏,她一直想問,但不知道是否合適,猶豫半天還是問出來了。
“志群哥,他……他還好嗎?”
程睿敏看上去十分疲倦,原本在閉目養神,聞言睜開眼睛上下打量她,然後問:“你指什麼?”
“那個電話……”
“ok。”程睿敏立刻打斷她:“你也知道,再完美的程序,都是人編出來的,總會有漏洞……他應該要離職了。不過你不用擔心,他學那個專業,出來總會有口飯吃的,不會比之前差到哪兒去。”
季曉鷗低頭玩弄自己的手指:“嚴謹若是知道連累了他,會很難受的。”
程睿敏卻笑了笑:“你們女孩子,不會了解男人間的感情。有很多事,需要義無反顧。在做那件事之前,將來會付出什麼代價,志群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季曉鷗聳聳肩:“好吧,你都這麼說了,我還必須得承認我是小女人,不懂你們這些大男人天天都想些什麼。哥,我想再問你件事。”
“說吧。”
“我認識一個姐姐,她好像認識你二哥,而且關係好像還挺深。”
“誰?”
“嚴謹叫他‘二子’,那就應該是你二哥吧?”
程睿敏的眼睛眯了一下:“是的。”
“那個姐姐,其實我不知道她真名,但她的英文名字叫May。她跟我去三分之一,見到你們仨那張小時候的合照,不知為什麼就哭了,還哭得特別傷心……”
說到這裏,季曉鷗忽然噤聲,因為和幾分鐘之前相比,程睿敏的神色似乎瞬間就暗下來,變得有些慘淡。
季曉鷗識趣地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他靜靜地回答:“這故事太長了,還是等嚴謹回來,讓他從頭講給你聽吧。”
“哦。”季曉鷗答應了一聲,再不敢提這個話題。兩人都沉默地盯着電腦屏幕。正在這時,忽聽“叮”一聲響,程睿敏立刻彈直了身體。
“密碼解開了。”接着他搖搖頭,“原來這麼簡單,這是日期吧?”
季曉鷗定睛去看屏幕上小小的數字,19860926。她的生日。湛羽的QQ密碼,居然是她的生日!
她握着鼠標的手像被釘子釘在桌面上一樣無法移動分毫。她想自己當初是多麼愚蠢,竟然對這份鍾情毫無察覺。他說我才不做你弟弟呢,他說你要我嗎要就給你,這許許多多的暗示,她卻完全忽略了,難怪嚴謹會罵她,說他從沒有見過像她一樣遲鈍像她一樣不解風情的女人。
程睿敏等着她點開頁面,卻半天不見動靜。他拍拍她的肩膀:“曉鷗,怎麼啦?”
季曉鷗回過神來,強作鎮定道:“沒事兒。”
她打開QQ的頁面,輸入ID和密碼,QQ順利地登錄上去了。
程睿敏指點:“先看好友列表。”
鼠標移到了好友列表處,鼠標鍵輕輕地“咔嗒”一聲,列表打開了,兩人幾乎同時“喔”了一聲。好友列表密密麻麻一長列,至少有五六十個網名掛在上面。
季曉鷗一下趴在桌上:“我的天哪,這麼多人,聊天記錄一頁頁看過去,這得看多久?”
程睿敏站起身:“咖啡放在什麼地方?我去沖兩杯。”
但他起身的時候身體卻明顯搖晃了一下,幸虧立即伸手按住桌面,才沒有摔倒。季曉鷗見勢不妙,趕緊扶他坐下。
“睿敏哥,真不好意思!”她滿心愧疚,“我都忘了你身體一直不好。要不你先回去休息,這些東西我自己看就行了。”
“你別聽譚斌瞎說。”程睿敏擺擺手:“沒事兒,剛才就是起猛了。兩個人看能快點兒。”
季曉鷗卻不肯答應,將他放在桌上的手機和U盤都塞進他上衣兜里,用力拉他起身:“你快走吧,別害我了。不看在你自己分兒上,還有嫂子肚子裏的小傢伙呢。你要有點兒什麼事兒,回頭嫂子會罵死我!”
程睿敏無奈地往門口退:“那你也休息吧,明天再看,不急這一時半會兒。”
“知道了知道了!”季曉鷗將他推出門外,然後關上門。
程睿敏在外面敲門:“要是有什麼發現馬上通知我。”
“知道啦!”季曉鷗在門內拉長聲音回答。
那一夜季曉鷗並沒有休息。送走程睿敏,她泡了一杯濃茶,回到電腦桌前坐下,點開好友列表中的第一個名字,翻開通話記錄開始瀏覽。然而只看了三四頁,她便站起來,走到了窗邊。因為實在看不下去。聊天記錄中的內容太露骨,這個名叫“上帝的棄兒”的人,這個言辭挑逗到*裸沒有底線的人,根本不是她認識的那個湛羽。
她定定神,喝口茶,又咬着牙坐回原處,點開第二個人的記錄。大同小異的內容,不過湛羽和這個人關係比較熟,她看到湛羽同對方撒嬌,要求對方給買最新型號的蘋果電腦才肯見面。
她慢慢地,一個人一個人點開,一頁一頁地看下去,一杯一杯喝着苦澀的濃茶,那個她從來不認識的湛羽,就在這些過去的文字裏,一點一滴地變得通體透明、毫無隱晦。
到了凌晨四點,她累得實在支撐不住,眼睛也乾澀得看不清東西了。她站起身,打算上床去歇一會兒。就在她轉身的剎那,聽到QQ消息的提示音。
她一回頭,就看到電腦屏幕上跳出一個對話窗口,有人問她:你是誰?
你是誰?
季曉鷗又慢慢地坐下來。對話窗口的上方,顯示着對方的網名:禁愛無悔。她點開好友名單看了一眼,這個名字的確在列表靠下的位置。可是這句問話,卻給她強烈的不安感。之前看了那麼多聊天記錄,已經讓她明白,這個QQ號其實就是湛羽用來做生意的一個聯絡號。列表中的那些人,基本都是他的恩客或者潛在的恩客。看得出來,湛羽很謹慎,和那些人基本都是*,個人信息隱藏得十分嚴密,與他現實中的學生身份毫無交集。也就是說,能知道這個“上帝的棄兒”已經不在人世的人,應該很少很少。但對方看到亮起的頭像,上來就問:你是誰?顯然他知道,如今坐在電腦對面的,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上帝的棄兒”了。
季曉鷗沒有立刻應答,而是點開兩人的通話記錄,只看了幾行,她的心就開始撲通撲通狂跳。湛羽和這個“禁愛無悔”的最後一次對話,發生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兩點五十分。
上帝的棄兒:咱們分手吧。
禁愛無悔:為什麼?
上帝的棄兒:你根本沒有愛過我。
禁愛無悔:胡說!我把命都快給你了。
上帝的棄兒:你的命我才不稀罕。我想要的你又不給我。有人要追殺我你又保不了我。沒意思,我不想玩了。
禁愛無悔:你晚上過來,我們再談談。
上帝的棄兒:晚上和別人另有約。
禁愛無悔:那就來過夜。我給你準備了聖誕禮物。
看到這段對話,季曉鷗緊張得氣都透不過來了。這就證明,湛羽遇害之前見過的人,除了嚴謹,還有另外一個人。如果這是真的,那麼公安局專案組關於嚴謹殺人的證據,可能就立不住腳了。她預感到自己開始一步步接近湛羽被害的真相,潘多拉的盒子就要打開了。
“你不知道我是誰嗎?好健忘啊。”小心地敲出來這兩句話,她的手指懸空在鍵盤之上,想了又想,終於落下去,落在回車鍵上。
那頭立刻有了反應,像是一直在等她的回答。
“你到底是誰?”
“我們彼此的身體很熟的呀,才四個月不見,你就忘了我了?”
這一次“禁愛無悔”沒有回應。
季曉鷗接着寫下去:“咱倆上回見面,是去年平安夜,你還送了我禮物。都忘了嗎?”
對方依然沒有回應,但是頭像還是亮着的,窗口上方顯示對方正在輸入,過了好久好久,才發過來一句話:“你想幹什麼?”
“我不想幹什麼,就是想你了唄。”最後她還打上一個花心的符號。對方仍然堅持問:“你想幹什麼?“
季曉鷗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才回答:“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錢。”
這一回“正在輸入”的狀態再次持續了很久很久,窗口上終於跳出來一句話:“見面談。”
季曉鷗答:“可以。”
“今天晚上。”對方接着發過來一個地址,“××商廈×××西餐廳,晚上十點半。”
季曉鷗點開地圖搜了一下,那個商廈的位置雖然略微偏僻一些,可是周圍有超市有居民區,人流量不小,應該還算安全。此刻她一心想揪出那個ID後面的真人,生怕他反悔,立刻答道:“好。”
對方說:“那餐廳牆上有幅油畫,是凡?高的《星空》,你坐到那幅畫下面。”
季曉鷗回答:“不見不散。”
“禁愛無悔”的頭像即刻變灰了。
季曉鷗長出一口氣,這才一點兒一點兒放鬆下來。此時窗外已是晨曦初露,拉開窗帘,聽到幾聲悅耳的鳥叫,她的心情也隨之輕快起來,覺得那清脆的叫聲完全是個吉兆。雖然晚上的約會讓她忐忑,可是將要為嚴謹雪冤的希望卻壓過了滿心不安,令她躍躍欲試想找個人分享。在屋子裏轉了幾圈,她還是坐到了桌前,取出一張白紙,給嚴謹寫了一封信。其實她並不確認庭審之前周律師能不能把這封信交到嚴謹手裏,可是此刻她只當她說的話嚴謹都能夠聽到。嚴謹那封信讓她十分擔心,她不想看到他在真相大白之前精神和意志先垮掉。
寫完信,她像是卸下一樁心事。將信紙摺疊好,放進一個空白的信封,寫上“周律師轉嚴謹親啟”的字樣,預備着過兩天和周律師一起去工商局時把信交給他。
上午九點,估計程睿敏已經起床上班了,季曉鷗給程睿敏發了條短訊:我已發現疑點。
程睿敏立刻回了短訊:如果方便,你到我公司來,我等你。
對着那份聊天記錄,程睿敏反反覆復看了無數遍,然後說:“從你倆的談話看,他是把你當成了訛詐他的人。這個人很聰明,你一提平安夜,他就立刻反應過來你是知情人。”
季曉鷗點點頭:“對啊,我本來還想裝裝鬼魂嚇嚇他呢,但他一問我想幹什麼,我就知道他根本不信。”
程睿敏合上電腦,看着她:“晚上的見面,你打算怎麼辦?報警嗎?”
季曉鷗的眼神充滿了矛盾與猶豫:“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你說就憑這段聊天記錄,只能證明這個人和湛羽約過見面,至於他們的見面是在嚴謹之前還是嚴謹之後,到底有沒有見面,都不知道,我拿這個去交給警察,他們會當回事兒嗎?我就怕一拖延或者出點兒什麼岔子,讓這個人回過味兒來有了警覺,再不肯出現,那可怎麼辦?反正他已經約我見面了,我無論如何都得去見他一面。”
程睿敏走到窗前,抱着手臂思索了一會兒,然後說:“我去見他。”
“不行。”季曉鷗急得一下站起來,“怎麼能讓你去?”
程睿敏走過來,按住她的肩膀:“少安毋躁。這可能是個很危險的人,你是女孩子,怎麼能讓你去涉險?”
“可是……”
“別說了,就這麼辦了。你聽着,我們提前過去,我坐在那幅油畫下面,你找個靠近門口而且便於手機拍照的位置。如果有什麼不妥,你立刻帶着手機離開,馬上報警。”
“哥,真的不行……”
“好了。”程睿敏伸出手臂,不容分說擁抱了她一下,“想想嚴謹,假如這個人是真兇,那嚴謹很快就能出來,你很快就能見到他,這樣多好!”
他的身上只有淡淡的科隆香水的味道,他的肩膀也沒有嚴謹那般寬厚,卻同樣擁有令人安心的力量。季曉鷗伏在他的肩頭,靜悄悄地落下一滴眼淚:“有你們在,他真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