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它就是真 下
她凝神傾聽着那些年輕聲音的細語傾訴,傾訴着她們對愛情的嚮往和渴望,伴奏鋼琴曼妙地灑落一串清脆的音符,在鍵盤的盡頭,彷彿珍珠彈落在地板上。她聽了很久,不知是從哪個瞬間開始,感到雙眼濕潤起來,周身都有些不能自已地戰慄。在這種聖潔的氛圍里,世界變得透明潔凈,讓人錯覺時光能夠重來,夢想能夠實現,所有的情都會燃所有的愛都還在。在這個不大的房間裏,似有無數朵潔白的花在眼前次第開放,那種叫人心悸的純潔和美麗,它的名字,叫作“愛情”,在物慾橫流的繁華都市中屢屢被誤讀的“愛情”——那些都變成房和車的愛情。
季曉鷗咬緊牙關,告訴自己不要當眾流淚。然而眼淚卻不聽話,簌簌地滾落,頃刻間就濕了兩頰。
活動結束了,周圍人漸漸走空,只有鋼琴仍在輕聲彈奏着慢板類的曲子。彈琴的是一個清秀的女人,看不出真實的年齡,捲曲的長發散落在肩頭,有一股秀韻天成的氣質。季曉鷗遠遠地看着她,只希望琴聲能再多持續一會兒,能讓自己在這裏再多坐幾分鐘。
彈琴的人好像聽到了她的心聲,把那些輕快的鋼琴曲一首一首地彈下去。不知什麼時候,鋼琴的調子忽然一變,從古典音樂變成一首耳熟能詳的流行歌曲。季曉鷗知道那是一首英文歌曲,高中時流行的十大英文金曲中必有的一首,但年代久遠,實在想不起名字了。
琴聲的餘韻就結束在這首英文金曲里。那女人合上琴蓋站起來,驀然看到房間裏還有一個人,明顯吃了一驚。
她徑直走過來,突然看到季曉鷗臉上的淚痕,表情一下變得極其柔軟:“你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嗎?”
“沒有沒有,我沒事兒。”季曉鷗趕緊搖頭:“在聽你彈琴。你剛才彈的那首歌叫什麼,太好聽了。”
“你喜歡這首歌?”女人笑了笑,“它是一首很老的歌了,名字叫‘TonightICelebrateMyLove’。”
“哦,想起來了,《今夜慶祝我的愛》。這種老歌承載了太多回憶,能讓人想起很多美好的往事。”
“你說得對,它的確會讓人想起很多很多的美好往事。”女人舉起手臂,將長發盤在腦後,露出光潔明凈的額頭。她望着季曉鷗,“你是信徒嗎?”
季曉鷗遲疑一下:“算是吧,只是還沒有受洗。”
女人微笑:“那太好了!喜歡唱詩班嗎?這裏收留了很多失落的靈魂,你若喜歡,也可以加入。”
季曉鷗好奇極了,這女人笑容里似帶着一絲肅穆的哀傷,像是剛從拉斐爾筆下的聖母像中走出。因為女性也可在基督教會中擔任管理和傳教的職務,所以她問:“你是教會的神職人員嗎?”
女人搖頭:“不是,我和你一樣,都是未受過洗禮的平信徒。”
“你沒有受洗?為什麼不受洗呢?”長得這麼聖母範兒,卻不是真正的基督教徒,季曉鷗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女人臉上又現出那種宗教題材畫中特有的微笑:“因為我知道我追隨主耶穌的動機並不純粹,只是因為很久以前我愛上一個人,卻因為遲疑和不信任,最終失去了他。在他離開以後,我才知道我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瑰寶。我願意重生得救,只為有朝一日能在天上重新見到他。”
季曉鷗哆嗦了一下,懷疑眼前這女人是不是從異次元平行世界穿越過來的,怎麼所有的台詞聽上去都不像現實社會的正常對話呢?幸虧她穿着一件質地很好的煙灰色修身羊毛連衣裙,既沒有赤腳穿着球鞋,也沒有穿着白棉布裙子,更沒有海藻般的長發,沒有這些典型的小清新特徵,季曉鷗認為還是可以彼此多聊兩句的。
於是季曉鷗問道:“假如你能再見到他,你怎樣才能讓自己不再懷疑,完全信任他呢?”
她回答:“你相信神的無所不知和無所不能嗎?如果你相信,就將一切懷疑恐懼和壓力都交給神,神自會把答案放在你的心裏,你只需追隨你的心,無須想太多的過去和未來。不要恐懼掃過你生命的暴風雨,那不過是神的試煉。很多時候,他讓我們等候,僅僅是要操練我們的忍耐。即使所有的歡樂都失去了,上帝仍會給你力量讓你站起來。”
幾句話聽得季曉鷗心頭劇烈震蕩,糾結多日的問題,竟在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嘴裏聽到簡捷可行的答案。按住怦怦作響的心口,她懷疑地問:“你是誰?約翰?路加?還是保羅?難道你是上帝派來點化我的嗎?”
女人被逗得笑起來。這一笑,季曉鷗才能看到她眼角一兩條若隱若現的細紋,多少也應該有三十歲了。
她說:“很高興你能這麼想。不過我只是個凡人,我姓趙,你可以叫我的英文名字,May。”
那天晚上,季曉鷗的祈禱詞裏,多了這麼一段:“神啊,從今往後,我必不再向你述說我的軟弱和痛苦,請將勇氣和力量放置於我的內心,哪裏有傷害,我傳達寬恕;哪裏有憂愁,我帶去喜悅;哪裏有幽暗,我帶去光明;哪裏有疑惑,我播下信心;哪裏有絕境,我帶去希望。”
她終於積聚起足夠的勇氣去見李美琴。除了看看李美琴的近況,起碼也能問問那個微博的真正主人到底是誰。她被自己腦子裏那個倏忽出現又倏忽消失的靈感折磨得心煩意亂。
就近出了地鐵站,季曉鷗沒有選擇公交,而是打了一輛出租車,她已經有點兒迫不及待。快到目的地時,出租車在最後一個路口停下來等紅燈。季曉鷗無意中抬起頭,朝原來那棟樓房的方向瞄了一眼,彷彿晴天裏打下一個霹靂,她驀然驚呆了。
那裏已被夷為平地,到處是一片瓦礫。那棟陳舊的樓房已經消失。
季曉鷗從出租車裏鑽出來,望着那片瓦礫場,愣愣地站了好久,才想起掏出手機撥湛羽家的電話,然而手機話筒里傳出來的,卻是“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不存在,請您核對后再撥”。
在馬路牙子上坐了很久,西北風透過羽絨服長驅直入,冰冷一點點滲透她的身體。季曉鷗終於意識到,她長達一個多月的恐懼和退縮,最終讓她和李美琴失去了聯繫。這大概就是上帝對她的懲罰。
那麼嚴謹呢?她還能做些什麼,才能化解她這段日子所有的驚懼與傷心?才能讓她想起嚴謹時,心口不再像壓着一塊千斤重石喘不上氣?
嚴謹的律師於半個月後第二次申請會見,然而這一次他卻未能見到嚴謹。
因為那天恰好是剛滿十八歲的馬林二審判決下來的日子。二審維持原判:死刑,立即執行。從接到判決書那時候起,馬林的情緒就變得極其不穩定,在監室里像瘋了一樣,將腦袋和身體一次次撞向水泥牆面,撞得滿頭鮮血。為安全起見,警察只好給他上了重銬腳鐐,關進一間單獨的監室。
這間監室的內壁都包着柔軟的材料,沒有任何傢具,就是為了防止犯人自殘。如果沒有意外,高院死刑複核下來之前,他剩餘的日子就要在這間屋裏度過了。但他進了監室,卻沒有變得安靜,反而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裏滿地打滾,嘶聲長叫,而且力氣大得驚人,幾個年輕力壯的警察都無法近身。
王管教知道馬林比較聽嚴謹的話,便把嚴謹從監室里叫出來,讓嚴謹好歹去安撫一下。如果馬林在死刑前出了什麼問題,他這個季度的獎金黃了還是小事,別影響他下個月就能拿到的科長任命是大事。
說起來這段日子王管教對嚴謹一直很關照,嚴謹倒是願意幫這個忙。但對馬林,他有一種複雜的感情。自從他給了馬林一個睡覺的位置之後,這少年便自作主張黏上他,像個小尾巴一樣,每天幾乎和他形影不離。
“我從小總被人欺負。”馬林這麼說,“別的小孩兒吃了虧,還能回家找他爸,我爸為了那個賤女人,一根麻繩兒把自己弔死了,連我都不要了。我一直都盼着有個能罩住我的哥哥。”
嚴謹被他一廂情願的糾纏煩得夠嗆。馬林年紀雖然小,但在嚴謹心裏也跟其他那些人類渣滓沒任何區別。嚴謹聽他公開描述過利刃刺進人體時沉悶的鈍響,以及刀從肉體上拔出時飛濺的熱血,而刀下的那個人,就是他的親生母親。但因為馬林每次提起爺爺時那點兒溫情的流露,讓嚴謹嘴裏罵得雖狠,實際上卻容忍了他對自己那些親熱的舉動。
面對王管教,嚴謹不禁面露難色:“這真不好辦王管教,明擺着他是怕死,我能怎麼勸他?跟他說頭掉碗大個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王管教說:“少廢話,我知道你有辦法。”
離關押馬林的監室還有十幾米的距離,嚴謹便聽見裏面鐐銬撞擊的聲響,急促而零亂。從探視孔看進去,裏面沒有燈光,但藉著室外的光線,能勉強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不停衝撞着牆壁。
嚴謹默默看了好一會兒,嘴對着探視孔,沖裏面喊了一句:“馬林,你爺爺來看你了。”
監室里水陸道場一樣的聲音驀然靜止下來。
嚴謹便對隨行的警察說:“麻煩您把門打開。”
見警察猶豫,嚴謹又說:“放心,不會出事。”
門打開了,嚴謹邁進去,隨着鐵門在身後關閉,眼前變得漆黑一片,只能依靠耳朵辨別聲源。鐐銬和衣服窸窣的聲響,指示着馬林的方位。他隨着轉過去:“是我,嚴謹。”
“不是說我爺爺來了嗎?你騙我!”
丁零噹啷的聲音似乎在慢慢接近他,隱約攜帶着怒氣。嚴謹站着沒動,平靜地說下去:“馬林,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爺爺。我答應你,有我出去的一天,就把你爺爺當我親爺爺一樣奉養。”
他面對的方向突然變得一片死寂,過了好一會兒,才有身體挪動的聲音重新傳過來:“你不是又在蒙我吧?”
“李國建告訴過你,我是什麼人吧?我在道上混這麼多年。放屁都得在地上崩個坑,說過的話更不會咽回去。”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後馬林吸了吸鼻子:“別告訴爺爺我被政府槍斃了。跟他說,我去外地賺錢了。”
“好,我每個月按時給他匯錢,就說是你的工資。”
“我爸的骨灰盒,還存放在殯儀館。鑰匙牌就在我爺爺床褥下面壓着。你能幫我找一地兒埋了嗎?我怕以後沒人交錢,他們把我爸的骨灰扔了。”
“行,回頭我找塊地兒,把你和你爸埋一塊兒。”
馬林又不作聲了,過一會兒鐐銬叮噹作響,伴隨着窸窣的聲音,黑暗的監室里連續爆出一溜兒火花,那是羊毛與化纖摩擦引起的靜電。
“哥,這件羊絨衫還你吧,我用不着了。”
嚴謹循着聲音走過去,摸到一副瘦骨嶙峋的光溜溜的肩膀。在伸出手臂之前,他猶豫片刻,想到前邊是個喪失人性的小殺人犯,心裏頓時彆扭起來,但最後他還是飛快地抱了對方一下:“留着上路穿吧,兄弟。別害怕,誰都有這麼一天。這輩子生得不好,下輩子記得投個好人家。”
他鬆開手臂,轉身朝門口摸過去。在黑暗中待了幾分鐘之後,眼前已隱約有點兒光亮,足夠讓他看到大門邊緣漏進來的微弱光線。才在門上拍了兩下,通知守在外面的警察開鎖,馬林在他身後喊了一嗓子:“李國建知道他大哥躲在哪兒。”
嚴謹的手指一下僵住:“你說什麼?”
馬林說:“他和別人聊天,我偷聽到的。他說他不敢告訴你。”
“你還聽到什麼?”
“他說你可能再也出不去了。哥,他說的是假的吧?你那麼有本事,一定能出去的對吧?你剛才答應我的,都是真的對吧?”
嚴謹沉默地站了一會兒,回答他:“你放心,答應你的我一定會辦到。”然後拉開門走出去了。
嚴謹回去向王管教復命,這才知道正好錯過了律師的會見。雖然內心焦急而遺憾,卻着實無奈,只好等下一次機會。好在此刻這不是他心裏最重要的事,馬林剛才那句話像只大馬蜂一直在他腦子裏嗡嗡迴響。
趁着上午放風時間,他帶人把李國建堵在一個監視器監測不到的死角。時隔兩月,原來跟着李國建混的那些人,都已經成了嚴謹的死忠粉絲,七八個人把李國建團團圍住。
李國建並不是個硬骨頭,嚴謹幾拳落下,他便吐了實話:“大哥以前交代過,一旦他躲起來了,有急事時就去通州的別墅找他。這套別墅是用他最寵的一個女人的名字買的。平時他們都住市區,很少去那兒住。”
嚴謹一把將他推到牆上,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冷冷地問:“劉偉呢?”
“我不知道!謹哥,我進來的時候他還在,我真不知道他幹了什麼!”
李國建的為人比劉偉老實多了,從他眼睛裏真實的恐懼就能看出來。嚴謹鬆開他,喝了一聲:“滾!”
李國建卻沒有馬上滾,而是用哀求的語調對嚴謹說:“謹哥,你要是見到大哥,可千萬別跟他說是我說的,不然我小命兒難保!”
嚴謹說:“如果真找到他們倆,我會替你保住你這條命的。”
這意外得來的地址令嚴謹十分激動。他焦急地盼望能儘快和律師見面,他需要一個絕對可靠的人將消息傳遞出去,假如真能找到劉偉,他的不白之冤就可以洗脫了。
但是他沒有等來律師的會見申請,等來的是專案組的提審。
兩個月的時間,二十四小時接觸的都是各種各樣的犯罪違法嫌疑犯,嚴謹驚覺自己的氣質也變得越來越猥瑣,再次見到趙庭輝,看到他透過筆挺的警服散發出的浩然正氣,反而有種異樣的親切。
發現趙庭輝的肩章由一杠三花變成了兩杠一花,他笑起來:“喲,趙警官,陞官兒了啊,恭喜恭喜!”
趙庭輝還是瞥他一眼,不動聲色地回復:“謝謝。”
嚴謹仍在考慮是否能把馮衛星的住址告訴專案組,由他們直接抓捕,趙庭輝已直入主題,劈頭問了他一個問題:“去年十一月,你向被害人湛羽母親的醫院賬號里打入十萬塊錢?”
“是。”
“去年八月,被害人受傷,你為他花了四萬六千元醫療費?”
“對。整容比較費錢。”
“你為被害人花這麼多錢,什麼目的?”
嚴謹一點兒都不傻,一聽第一個問題就明白他問這些到底什麼意思。心中怒氣頓生,一改方才端正的坐姿,將身體從提審室專為犯人準備的審訊椅上出溜下去,叉開兩條長腿,他斜起眼睛看着趙庭輝,面露嘲諷:“我要說是為了學雷鋒做好事你相信嗎?”
速記員的筆記本電腦鍵盤在啪啪響,趙庭輝抬起眼睛瞟了他一眼,並沒有接他的話茬兒,而是挪到下一個問題上:“我查看了你在部隊的檔案,特種偵察連的狙擊手,立過一等功一次、三等功一次,我沒記錯吧?”
“時間長了,記不得了。”
趙庭輝站起來,一直走到嚴謹身邊,居高臨下看着他:“那你還記得,你殺過人嗎?”
嚴謹一下坐直了身體:“我有權利拒絕回答這種問題吧?這問題和你正問的案子有關係嗎?”
“你可以不回答。”趙庭輝的雙眼又開始聚光,“但我希望你回答我下一個問題。”
“先說出來我聽聽。”
“特種部隊的格鬥集訓,也包括人體解剖結構的課程,對吧?”
“你這些問題里的陷阱設置得太低級了,趙警官!乾脆我一起告訴你吧,省得你繞這麼大一圈兒!沒錯,人體解剖課我的成績是優秀,還有骨骼分析、神經分析、犯罪學、心理學、審問與反審問,我學得都不錯。”接着嚴謹伸出他的雙手,“看見這雙手沒有?一把85狙,從出槍上膛到擊中目標只需要十一秒,準星里的目標,有毒販,有槍支走私犯、有劫持人質的,還有*,全都是一槍命中,從這裏,這裏,”他指着自己的眉心和太陽穴,“直入神經中樞,當即斃命,沒有補過第二槍。是的,我殺過人,最好的紀錄是從1120米外擊中目標。”
提審室內忽然安靜下來,異常的安靜。幾位刑警都被1120這個數字震懾住了。他們用槍雖然比不上嚴謹,但都是行家,1120米,絕對是7.62毫米槍的狙擊極限。於是在這間密閉的提審室內,只剩下嚴謹的聲音在回蕩:“你們聽說過海岑諾爾嗎?德國二戰時的狙擊之王,他的記錄是1100米,我比他還要遠上20米,當然,我的槍要比他好得多。”
趙庭輝靜靜地看着嚴謹,只有他依然堅持着自己的初衷,黝黑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就是說,你的確殺過人?”
“對,殺過。”
“你還記得殺過幾個人嗎?”
“對不起,記不得了。”
“為什麼?是因為太多嗎?”
“不。因為我不願意記住這個數字。”不知為何,嚴謹竟微笑起來,但他的眼眶,卻不為人知地泛出微紅色,“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這雙手上的血,無論如何都洗不幹凈。但那時候我是一個軍人,共和國的軍人,我必須忠於我的祖國。讓我的祖國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遠離戰爭和傷害,是我不能逃避的使命。”
提審室內再次陷入沒有邊際的寂靜。趙庭輝板得鐵青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一絲柔軟:“你殺人後會做噩夢嗎?”
“會。”嚴謹誠實地回答,“我會在夢裏再次看見瞄準鏡里的那些人,是他們生前的樣子。命中目標后,我從來不會再去看第二眼,都是副射手向我報告目標命中的情況。我害怕做噩夢,害怕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人,因為我,在我面前變成一具沒有生命體征的屍體。”
審訊進行到這裏,基本上無法再繼續下去。鑒於嫌疑犯因過去的經歷有豐富的反偵察反審訊經驗,趙庭輝事前精心設計了一些問題,都帶着迂迴式的不易被嫌疑人察覺的邏輯陷阱。但嚴謹上來就竹筒倒豆子一樣的坦白,於是那些問題便變得毫無意義。
嚴謹卻不肯放過他,言語間帶着尖銳的譏諷:“趙警官,我想我已經把你想問的問題都回答完了。你破案心切,我完全能理解。可我不得不跟你說,你們專案組的努力,完全用錯了方向。你也不想想,人要真是我殺的,啊,別的跟身份有關的證據都毀了,卻單單留一個打火機在碎屍旁邊,我有病嗎?好專門讓你們找着我嗎?”
提審最終草草結束,專案組的幾個人收拾卷宗和其他材料,全部撤出了提審室,反鎖上防盜門,將嚴謹一個人留在室內,等待看守所負責提審室的值班幹警將他帶回監室。
嚴謹等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漸漸變得晦暗,白日的喧囂逐漸沉寂,路燈的光暈從釘着鐵條的窗戶透進來,也沒有等來值班幹警。他身上既沒有手錶也沒有手機,但他可以從胃腸的蠕動速度上判斷,這會兒至少已是晚上七八點了。
他琢磨這是怎麼回事?或許是專案組的人出去吃晚餐,接下來還要連夜審訊,所以才把他一個人留在提審室這麼久。不知道這一次專案組是不是又準備三十六小時車輪戰?
想到這裏,他用力咽下一口唾液。別的都好說,就是這不讓吃飯的滋味太難受了。他閉上眼睛深呼吸,想讓自己從百爪撓心一般的飢餓狀態中脫離出來,但腸胃才不理他這套,以越來越響的腸鳴聲以及胃部越來越強勁的蠕動來強調自己的存在感,尤其是想起今晚幹部食堂的主菜是紅燜羊肉,他不回去便不知便宜了哪個兔崽子,那種飢餓帶來的痛苦就更深了。
最終他放棄了虛妄的自我安慰,索性慢慢站起來,先活動活動幾近麻木的手腳,然後小心翼翼掃視了一圈室內,在他身後的牆角處,天花板的吊頂里藏着兩個監控攝像頭,一左一右,像一對黑漆漆的眼睛,惡狠狠地瞪着他。
嚴謹仰起頭看了好一會兒,憑着經驗判定這兩個攝像頭只是擺設,並未處於通電開啟狀態。因為室內光線這麼暗,好長時間都沒有看到補光的紅外燈閃爍。他放鬆下來,對着其中一個鏡頭做了個鬼臉,然後走到窗前。玻璃上貼着半透明的貼膜,他用指甲尖刮開一角,透過縫隙看出去,能看到樓前的那條水泥小路。這會兒顯然已經過了下班的點兒,小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路燈寂寥的光亮投射在路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冬青上。小路一直向前延伸,經過一棟嶄新的辦公樓,再拐個彎就是看守所的大門。他那經過特別訓練的目光,只一瞥間已經完成距離的丈量,誤差不會超過正負十米。也就是說,從這裏只要經過三百四十米,就能走出大門,而大門外就是自由的廣闊天地。
嚴謹被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驚得一震。彷彿只有離開監室外的重重鐵門,才能意識到自己與自由的距離那麼近、那麼誘人。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窗戶上的鐵條。鐵條是黑色的鑄鐵,只有他的手指粗細,接縫處焊接得馬馬虎虎,顯然,誰也沒有認真地把這些鐵條當回事。相比之下,那不遠處戒備森嚴的大門,以及四周的高牆與鐵絲網,更具有震懾力量。
嚴謹的手心微微冒出冷汗。他快步走回椅子處坐下,好平息驀然加快的心跳與呼吸。身體雖然靜止了,但他無法阻擋大腦的轉動。只要有一件趁手的工具,比如身下這張專為嫌犯準備的鐵椅子,結實的椅腿完全可以撬動鑄鐵的欄杆。鐵欄后則是形同虛設的鋁合金推拉窗……
他用力搖搖頭,才甩開這個荒誕不經的念頭,隨即嘲笑自己的異想天開。就算能成功逃離這間提審室,又如何才能安全地從大門出去?除非他有件隱形衣。
入夜後的看守所辦公樓靜得出奇。嚴謹餓得有氣無力,整個人癱在椅子上,一點點感覺着腸胃的運動從緩到急,最激烈的時候他簡直懷疑腸胃已經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消化掉了。不知過了多久,那種五臟相互咬噬的感覺慢慢轉緩,終至消失,然後他居然睡著了。等他一覺醒來,才注意到周圍的寂靜,耳朵里甚至能聽見不遠處洗手間裏某個漏水龍頭的滴答聲。滴答滴答滴答……
這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原來根本沒有什麼夜審,專案組早就離開了,旁邊辦公室的人也下班了。這中間不知發生了什麼錯誤,他的的確確被遺忘在這間提審室里了。
在被寂靜包圍的提審室里,方才被壓下去的那個念頭又一次浮上來:假如他真的逃出去了,後果是什麼?
他在心裏做了一通排列組合。如果沒能逃出大門,那便什麼都不算,最多肉身吃點兒苦頭。假如成功逃出去,就有數種可能性,最好的結果是他找到真兇劉偉替自己洗脫清白,最壞的結果,無非是被抓回來增加幾年刑期,可如果他最終被判殺人罪成立,不管加多少年仍然是死刑,如果殺人罪不成立,證明公安局抓錯了人,此番逃逸便無法量刑;最終的結局,要麼無罪釋放,要麼死刑,那和他待在這裏等待庭審的結果沒什麼兩樣。
他就是這一刻做出了逃出看守所的決定。
當看守所的值班幹警終於意識到六號監室有人消失了,已是翌日傍晚的晚飯時間。
發現嚴謹失蹤的,正是六號監室的帶組幹部王管教。那天周六,本來並不是他值班。但他有點兒材料落在辦公室,下午回看守所取,順便過來看看馬林的情形。見馬林的情緒還算穩定,又想順路去找嚴謹聊兩句,將他家人送來的兩條煙交給他。沒想到李國建告訴他,嚴謹昨天被提審,到現在都沒回來,估計是被外提了。所謂外提,就是被帶回刑警隊審訊,而看守所的大部分疑犯,最怕被外提,所以李國建的語氣里多多少少有點兒擔心。
王管教聽了,開始也沒太在意,因為外提這種事雖然不多,但也不少。直到他離開時,在大門口碰見熟人,無意中聊到此事,那人一臉驚訝說:“不對呀,我記得周五下午,刑警隊把提票取回去了,他們沒把人帶走啊!”
話說到這裏,兩人不禁面面相覷,同時意識到壞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十分鐘后,看守所里地動山搖,連空氣都變得緊張不安。所有人都被趕出監室,集中站在巡視道上。一群看守所的警察和幾位武警,來來回回,一遍一遍地清點人數,核對名單。六號監室里的十幾個嫌疑犯,則被一個一個單獨叫進辦公室,挨個進行談話。
看守所的相關人員互對口供,總算捋清了整個過程。周五下午,專案組完成提審,便將提票取回,離開了看守所,接下來提審室的幹警應該將嚴謹押回監室。但是不巧,當時正是晚飯時間,值班的三個幹警,一個去送另外的嫌犯回監室了,另一個去食堂吃晚飯,回來將第三個幹警替換去吃飯。就是這兩人的交接出了問題,一個說對方急着吃飯根本沒提起提審室里還關着一個疑犯,另一個說自己交代了但對方肯定給忘了,反正沒有第三方證明,到底是誰的責任就成了無頭懸案。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負責監室的幹警晚飯時間沒有看到嚴謹,也以為他被刑警隊外提了。於是嚴謹就這樣被遺忘在提審室里整整一夜。
然後,有人發現了提審室窗戶上被撬彎的鐵條,還有外牆上擦蹭的痕迹,都證明犯罪嫌疑人是通過窗戶逃離了提審室。看守所內隨即實施了地毯式的搜索,所有不當班的幹警都被緊急召回,整個看守所的每一寸土地幾乎都被翻開細細檢查。
晚上七點半,不管人們願意不願意承認現實,冷酷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六號監室的0382號,殺人嫌疑犯嚴謹,神秘地脫逃了。
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順利地走出看守所的四面高牆與門禁森嚴的鐵門的。
而此時,造成看守所大混亂的嫌疑人,正站在“似水流年”美容店馬路對面一家書報售賣亭的旁邊,手裏拿着一份報紙假裝在閱讀,視線卻越過報紙的上緣,投射在“似水流年”臨街的玻璃窗上。
他在透過玻璃窗努力搜尋季曉鷗的身影。
從國貿坐地鐵到四惠,票價兩元,等他順着長長的樓梯爬上地面,兜里只剩下三枚硬幣,一枚五角,兩枚一角,合計七毛錢,連買瓶水都不夠,只夠他買份昨日的過期晚報。
售貨亭里的店主,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一眼一眼地偷偷打量他很久。因為他雖然形容憔悴,但往那兒隨便一站,與生俱來的氣質就把他和周圍的芸芸眾生區別開來,身上那套藏藍色的警服,更添眉眼間的英氣。
背後亦長着眼睛的嚴謹,不會察覺不到老闆娘的窺探,那風韻猶存的老闆娘,落在他身上的多情目光,像兩把沾了蜜糖的刷子,刷了一層又一層,刷了一層又一層。可他沒心思回應這風流的召喚,相比來說,她面前那些待售的瓶裝礦泉水和餅乾火腿腸對他的誘惑更大。
從昨天下午到現在,除了在公共廁所喝過幾口自來水,將近三十個小時他基本算是粒米未進。以前受過的野外生存訓練,卻不能幫助他在這個紙醉金迷的大城市裏維持最基本的生存條件,除非他像流浪漢一樣,去垃圾堆或者泔水桶里撿拾殘羹剩飯。若是憑着身上這身警服吃頓霸王餐,就像清晨對付出租車司機那樣,按說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眼下他不敢冒險。他逃出看守所的時間,是清晨六點十分,而這會兒眼見街上車流量漸增,估計已是下午五點左右,看守所肯定已經發現他的失蹤。假如被霸王的對方不肯默默地吃一個暗虧,一旦鬧起來引起圍觀,他的處境將會非常危險。
而且他的心裏一直在劇烈交戰:到底要不要穿過馬路,把他的姑娘拉進這渾水裏來?
說起嚴謹逃離看守所的過程,日後被人傳說得十分神奇,簡直可以媲美《越獄》和《肖申克的救贖》。但實際上他既沒有翻牆,也沒有挖地道,而是大搖大擺從正門走出去的,整個過程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像篇漏洞百出的蹩腳故事,說出去都沒人相信。
從五樓的提審室窗戶翻出去,依靠每一層的室外空調機做落腳點,十幾秒之後,他的雙腳便踩在堅實的地面上。但他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又返回了辦公樓。
下午從監室到提審室的過程中,出於十年前的職業習慣,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他都會首先留心附近的建築和地形。當時他注意到樓梯右手邊有兩扇門,分別寫着“男更衣室”和“女更衣室”的字樣。返回辦公樓,就是為了進入男更衣室。
更衣室有門鎖。但是這難不住嚴謹。方才離開提審室前,他踩着椅子,將監控鏡頭后的電纜扭斷,抽出一截銅絲藏在身上。有了這件工具,普通門鎖對他來說就可以視同無物。
更衣室里放置着幾排儲物櫃。有的鎖着有的沒鎖。柜子裏大部分放着警察制服和一些私人物品。他隨手打開幾個,便找到一套和他身材差不多的警服,有點兒瘦,但脫了羊毛衫還算合體。再翻下去,又找到一雙皮鞋和一頂帽子,但這回他運氣沒那麼好,鞋有些擠腳,但沒辦法,他總不能身上穿着筆挺的警服,腳上卻踩一雙懶漢布鞋,只好忍着不舒服換上了。最遺憾的是,從那些警服的兜里,他沒有找到錢,只摸到幾枚硬幣。
整個辦公樓里一片黑暗,嚴謹躡手躡腳的行動,和一隻貓走過的聲音差不多,並沒有驚動任何一盞聲控路燈。辦公樓里只有男廁所的燈二十四小時徹夜長明。面對廁所里那面模糊的鏡子,他檢查了一下全身的裝備,很整齊很合體,基本可以保證他從這裏安全地走到看守所的大門,不會被人看出破綻。
至於走到大門以後怎麼辦,他只能賭一把運氣了。
嚴謹記得,兩個月以前他被送進看守所的時候,因為辦理提寄押交接手續,公安局的車曾在大門外做過短暫的停留。透過車窗望出去,他看見一個穿制服的管教幹部走出來,只是和門口執勤的武警打了個招呼,並沒有出示任何證件。看守所的管教幹警和武警部隊隸屬不同的系統,武警不可能熟識這裏的每一個幹警,他賭的就是這個制度上小小的疏漏。
嚴謹在廁所一個放雜物的隔間裏躲了幾個小時,靜靜等待清晨六點整的起床號。他手裏既沒有鐘錶也沒有手機,根本不知道現在幾點,但他知道,早上六點是值班武警的交接時間,那會兒下崗的人困馬乏,上崗的尚未進入狀態,最有可乘之機。而看守所里的嫌疑犯們,六點起床,六點半洗漱完畢通常要進行早點名,那時值班的管教幹部可能就會發現他的缺席。因此留給他走過從辦公樓到看守所大門這三百四十米的時間,只有三十分鐘。
凌晨天色將明未明之時,往往是人最睏倦的時刻。就在嚴謹靠在廁板上,迷迷糊糊幾乎睡着的時候,起床號響了。小號明亮的音色衝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將嚴謹從半睡半醒的狀態中拉出來。他渾身的肌肉一下就繃緊了,彷彿進入臨戰狀態。
按正常的步幅和頻率計算,他走過那三百四十米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分二十秒,但嚴謹卻感覺這是他一生中最漫長的三分二十秒,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因為緊張而張開着。等到他邁着不緊不慢的步伐走到大門處,看見執勤武警的身影,明白成敗就在一舉時,他的心情卻反常地平靜了,就像每一次執行任務時,不管之前如何忐忑,當他舉起槍的那一瞬間,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從身邊飛快地退卻,他的世界只剩下瞄準鏡里的目標。在電動大門前,他甚至停下來,從褲兜里摸出火機,點着了一直叼在嘴角的香煙。煙和火機都是他身上那套警服主人的物品,被他順手揣在兜里。
他不慌不忙吸了一口,才抬起頭,衝著內門值班室里的武警笑了一笑,用下巴朝大門指了一下,示意他開門。
那武警看了他一眼,眼神移開片刻,又轉回來落在他身上,這一次停留的時間長了一些。嚴謹的神色未見任何異常,可是心卻開始咚咚狂跳,覺得一切都要結束了。然而就在他感覺心要衝出喉嚨口的瞬間,面前的電動門忽然吱嘎響了一聲,緩緩移動,開啟出一個可以容人通過的空間。
當這名武警事後回憶起這一刻,他那片刻的猶豫,只是因為覺得嚴謹臉生,但嚴謹端正的身姿與從容的態度,完全沒有讓他將眼前的陌生人與犯罪嫌疑人聯繫起來。瞬間錯誤的判斷,令他做出錯誤的決定,伸出手指按下了電動門的按鈕。
眼見自由就在前面不遠處揮手,嚴謹卻拚命按捺住撒腿就跑的慾望,甚至沒有忘記再次朝對方笑了笑,施施然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門。直到確認武警再看不到他的身影,才邁開兩條長腿,越走越快,將這個關了他兩個多月的地方,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憑着身上的警服和一個執行任務的借口,一輛出租車免費將嚴謹送入市區最繁華的國貿地區。看守所一旦發現他的失蹤,搜查重點肯定會放在火車站、長途汽車站和機場這些地方。因為按照一般人的行為邏輯,一定會趕緊逃出北京,但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恐怕沒有人會想到,一個逃犯會有勇氣出現在市區最熱鬧的地方。
然而站在車來車往的十字路口,他終於感覺到了無所適從的茫然。
此刻他身無長物,唯一的財產就是順手牽羊得來的幾個硬幣,加起來不會超過三塊錢。此刻他急需換掉身上這套惹人注目的警服,好好吃頓飯,再有一個安全的地方能睡幾個小時,才能規劃下一步的行動。
可是他無處可去。這個他生於此地長於此地的熟悉城市,第一次對他露出陌生的嘴臉。
他在北京城的朋友曾經很多,但他無法確認誰更可靠,他不能冒險挑這個時候去檢驗人心。唯一能夠完全信任的,只有父母和“發小兒”程睿敏。可父母家是絕對不能回去不能聯繫的地方,這會兒說不準已經滿布便衣。他來國貿,就是想去程睿敏的公司,但尚未邁入寫字樓的大門,便看見旋轉門頂部的監控鏡頭。他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從台階上迅速退下來,一直退入繁華的街道,退入擁擠的人群。
他的人脈與社交圈子,專案組肯定早已調查得清清楚楚。在這些社會關係當中,程睿敏一定首當其衝。假如有一天他被捕,這裏的監控畫面就會是程睿敏包庇逃犯的鐵證,他不能害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
他站在路邊廣告牌的陰影里,一輛輛的公交車噴着尾氣從他身邊擦過,他站了很久,還是沒有決定先去哪裏。能夠逃出看守所,是一個絕對的意外。除了尋找馮衛星和劉偉這個執着的念頭,他還沒有來得及想將來。他不怕別的,最怕的就是把心裏的方向走亂。
那第三個突然在他心頭冒出的名字,是季曉鷗。
在看守所的兩個多月,每個失眠的漫漫長夜,他都會想起她。被捕前他從未帶她出現在朋友圈裏,見過季曉鷗的,除了嚴慎,便只有許志群和程睿敏兩人。他能確認這三人絕不會出賣他,但他不能確認公安局是否知道季曉鷗的存在,他也不能確認季曉鷗能否接受他目前的處境,他能夠確認的只有一件事:在去京郊的別墅尋找馮衛星之前,他一定要去見見他一直惦記着的姑娘。不管將來如何,有句話,現在他一定要面對面親自告訴她。
那天下午,季曉鷗無緣無故感覺煩躁,背後毛刺刺地發癢,總是一身一身出冷汗。她想起以前,每回她這樣莫名其妙焦慮的時候,總會有大事發生,於是她就更加煩躁了。頭頂上彷彿懸着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要隨時防備它落下來。
可是直到晚上十點關店,那把劍還是晃晃悠悠懸在那裏,一點兒也沒有落下來的意思。像往常一樣,美容師們先走,季曉鷗斷後,當她檢查完水電氣暖,關了燈,正要鎖門回家的時候,忽然想起白天收到的快遞還放在北屋的床上,又開燈回去。要帶回家的東西很多,她找出一個膠袋,剛撐開袋口,驀地聽到窗戶上傳來“篤篤篤”幾聲叩擊。
北面原是正門的方向,一層的窗戶正對着小區內的道路,常年掛着百葉窗。季曉鷗看不到窗外的情況,以為是淘氣的孩子,便未加理會,但是玻璃上又“篤篤篤”響了幾聲。她直起身,走到窗前沒好氣地問:“幹什麼?誰這麼淘氣呀?”
窗外卻沒有人應聲。
她搖搖頭,將所有東西塞進膠袋,正要離開,耳邊忽然傳來連續不斷的“啪啪”聲,像是石頭子兒砸在窗玻璃上的聲音。
這下季曉鷗生氣了,她扔下袋子,擰開屋門衝到單元門外,一邊嚷嚷:“誰扔的?你給我站住!看我不把你屁股揍成八瓣兒!”
門外卻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兒,唯有頭頂一輪清冷的明月,風吹動尚未萌出新葉的樹枝,將紛亂的影子投在她的腳下。
她站了一會兒,嘀咕一句:“真見鬼!”然後嘟嘟囔囔往回走,手指剛觸到自己家防盜門冰冷的鐵皮,冷不防有人從身後摟住她,堅實的手臂如同鐵箍一樣勒住她的腰身。她張嘴想喊,嘴卻被嚴嚴實實捂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