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嚴謹其人其事
嚴謹平生頂恨的一件事,是他媽生他時挑選的日子。
小時候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等到八十年代國門洞開,洋節日逐漸在中國登陸,他的出生日期就猛地變得尷尬起來,最近幾年更是變本加厲地讓他鬱悶。他喜歡熱鬧,可是他生日那天,卻往往落得孤家寡人冷清度過。
朋友們其實也很無奈,因為那個日子太過敏感,家有妻小的,如果那晚在外流連不歸,會有極大的可能引發家庭地震;依舊逍遙單身的,那天則恨不得像孫猴子一樣能分身百八十個,好去應付不同的紅顏知己,至於朋友的需要,鑒於重色輕友一向是男人的天性,即使兄弟如手足,也只能往後排了。
因為那天就是著名的聖瓦倫廷情人節,二月十四日,一個充滿玫瑰、巧克力和甜蜜浪漫的日子。
中國老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古人總愛強調三十而立,好像跨過三十歲,這輩子就走完了一半。一向無憂無慮的嚴謹,自過完三十歲生日,每年在這個坎上難免會有一點小小的傷感,對着夕陽以四十五度的方向,感慨幾聲人生如夢啊時光如電。
他難得思考一下人生,遠在歐洲的發小兒程睿敏,便隔着千萬里遙遠的路程在電話里替他續下去:“對,人生如白駒過隙,倘不及時行樂,則老大徒傷悲也。”
嚴謹一直無法適應發小兒這種文縐縐酸溜溜的表達方式,但對這句話,卻憑着本能立刻引為知己,果真撂下電話出門及時行樂去也。
不過今年的生日,朋友們都比較給面子,有人拍着胸脯主動要求給他賀壽。嚴謹記得很清楚,二月十四日那天天氣晴朗,陽光透亮,頭頂的天空更是近年少有的蔚藍,路旁的老槐樹落盡了葉子,光禿禿的枝丫勾畫出冬天特有的寫意。鴿群拖着清亮的鴿哨尾音,從青瓦白牆上空掠過,令人彷彿回到少年時的北京城。
他開着車在二環內狹窄的街道邊慢慢溜着,臉上的表情有點不自覺的惆悵。
街道上不時有少男少女捧着玫瑰花匆匆路過,空氣中洋溢的甜蜜和滿足,是專屬青春期的單純快樂。而他的情人節禮物早在昨天已經派送完畢,有名表,有珠寶,有名牌手包,就是沒有玫瑰。他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浪漫情人,因為他認為在情人節送出的玫瑰和巧克力,就像在情人節談起的感情,都和浪漫無關,只是膚淺無聊的跟風而已。
話說回來,一束玫瑰就能打發掉的女人,這個城市還有嗎?也許還有,不過這些年他從來沒有遇到過。
晚上九點,嚴謹在家陪着父母吃完長壽麵,便驅車趕往本市CBD地區的一所著名會所。等他趕到會所時,平日常見的狐朋狗友已經來得十分齊全,滿桌就差他一個壽星了。
嚴謹並不怎麼喜歡這家會所,總覺得裝飾過於奢靡矯情,尤其是吧枱上方那些號稱充滿東方神秘情調的吊燈,簡直就是用來矇事兒的。但是這回主動張羅着給他慶生的朋友許志群,卻十分喜歡這個明星頻繁出沒的地方。
許志群,嚴謹小時候的鄰居和高中同學,因為從小到大體重一直超標,所以人送外號“胖子”,被從幼兒園一直叫到現在。嚴謹與他認識將近二十年,衝著他這份情意,再挑剔地方就實在過分了。
但那天晚上的氣氛着實有些古怪,每個人的笑容都帶着點兒詭異和興奮,像在期待着什麼事情發生。嚴謹察覺出幾分不妥,但是幾杯酒下肚,他就放鬆了警惕,加上哥們兒帶來的幾個姑娘既漂亮又懂事,嘴也挺甜,左一聲“嚴哥”右一聲“謹哥”,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他那點兒不安被完全拋到九霄雲外,放杯縱飲,最後眾望所歸地醉至不省人事。
等他從一片混沌的記憶碎片中睜開眼睛,眼前黑漆漆的沒有一絲光亮,耳邊有流水的聲音嘩啦啦響個不停。嘴裏像塞着塊沒有知覺的木頭,焦渴,頭疼。他在黑暗裏睜大眼睛,過了很久才漸漸適應,眼前出現模模糊糊的輪廓。
這是一個不大的房間,靠近窗戶處放着張書桌,再往裏是座低櫃,上面擺着個四四方方的東西像是台電視機。摸摸身下,輕軟的枕頭和床單,一張大得似乎無邊無涯的大床,摸摸自己,光溜溜地未着寸縷……
嚴謹霍地坐起身,像被攪拌機摧殘過的大腦迴路忽然恢復正常。剛才不是還在會所吃飯嗎?怎麼轉眼就睡在一家酒店的床上?
口渴得厲害,這嚴重妨礙到他的思索,摸索着打開床頭燈,眼前的一切現了原形,典型的酒店標準間。地毯上扔着一件酒店提供的浴衣,胸口處綉着酒店的標誌和店名。
這裏是建國門外的一家五星級飯店。而那嘩嘩的流水聲,則是從衛生間傳出來的,像有人在裏面洗澡。
床頭柜上放着瓶擰開蓋的礦泉水,也放着他的煙盒、打火機、手機和錢包。
桌上還有一個電子鐘,顯示的時間是上午九點二十。
他竟在這裏整整睡了一夜!
嚴謹還發現,身旁的床墊凹下去一塊,毯子卷在一邊,分明是另一個人睡過的痕迹。這是什麼情況?
喝幾口水,再點根煙叼在嘴上,嚴謹已經把自己的現狀基本理出了頭緒。看來是他在飯桌上喝高了,哥兒幾個為他開了房間,也就手留下個姑娘服侍,而他或許趁着酒意就把人家姑娘順便給辦了。
這事兒可能有點兒麻煩,可也不算特別棘手。嚴謹抓抓頭髮。待會兒帶女孩兒去吃頓早餐,再塞給她幾千塊錢,或者買個禮物哄一哄,這一頁就算揭過去了,誰也不會當作了不得的大事。因為肯跟着他們這幫人混的女孩子,絕不會有三貞九烈的死心眼兒。
嚴謹頓時放鬆下來,擁着被子靠在床頭,好整以暇地吐了幾個煙圈,等着衛生間裏的人現身。同時在心裏猜測着,到底是昨晚哪一個女孩兒?是那個麻辣火暴的東北妞兒?還是那個白凈甜美的所謂大學女生?
他覺得這個遊戲挺好玩的,於是咧開嘴,懷着期待福利彩票開獎時的那種熱情,美滋滋地等待衛生間裏的謎底揭曉。
五分鐘后水聲停了,然後門開了,一個人裹着浴袍伴着蒸汽走出衛生間。
嚴謹手裏的半截煙掉了。
同時落地的,還有他的下巴。
那人站在床前說了句:“哥,您醒了?”
嚴謹目瞪口呆地愣了半分鐘,突然從床上跳起來,直撲到窗前的沙發上,動作迅捷伶俐,令人不自覺聯想到非洲草原上的獵豹。沙發上攤着他的內衣和外套,已經洗熨得整整齊齊,掛着酒店的洗衣服務單。
嚴謹幾乎是氣急敗壞地扯開那些膠袋和單據,先手忙腳亂套上褲子,慌亂間差點踩進一條褲腿栽個跟頭。
那人想走過來幫忙,被嚴謹一聲斷喝:“停!你他媽給我站那兒,別動!”
那人就聽話地站住,垂下手臂貼在身側,真的一動不敢動。
提上褲子,嚴謹的心跳安穩了一些,一邊往身上套襯衣,一邊點着昨晚做東人的名字大罵:“許志群,許胖子,我×你大爺……我……我×你八輩兒祖宗!”
抓過大衣和圍巾,將床頭柜上的手機等物胡亂掃進大衣口袋,他拉開房門沖了出去。
門外正站着一個白衣黑褲的服務生,手裏端着盛滿食物的托盤,差點兒和他撞個滿懷。
嚴謹在這家酒店出入的次數比較多,很多服務生都認得他。那年輕男孩被他嚇了一跳,吃驚地退後一步,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嚴先生”,然後問他:“您不吃早餐了嗎?”
嚴謹頭也不回地朝着電梯走過去,甩下惡狠狠的一句:“吃個屁!”
服務生眨巴眨巴大眼睛,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又伸頭看看大門敞開的客房,只看到一室凌亂,並沒有看到人,便在門上敲了敲,抑揚頓挫地發問:“Roomservice,您的早餐,請問……”
房間內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你放在門外吧。”
服務生便依言將托盤放在門外的地毯上,再輕輕替客人關上房門。轉過臉來他悄悄地吐了吐舌頭,又皺起眉頭笑了笑,忍不住朝客梯方向瞭望一下。
嚴謹滯留在電梯廳處,一邊扣着襯衣紐扣,一邊焦躁地不停按着電梯下行鈕。此刻正是酒店內的客流高峰期,下行的電梯遲遲不至,慢得簡直讓他絕望。
終於聽到“叮咚”一響,左邊的電梯門緩緩滑開,他像逃離絕境一樣,一頭撞進去。電梯裏已有乘客,嚴謹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對方,電梯外有人氣喘吁吁追上來,伸手擋住正在合起的電梯門:“哥,哥,您等等……”
嚴謹忽然反應過來,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雖然整件事讓他糟心,恨不能一腳踢死始作俑者。可是一碼歸一碼,道上的規矩他不能破壞。
嚴謹擋在電梯口,以寬闊的肩膀和後背遮擋着身後的視線,從錢包里抽出一沓現金,數也沒數就拍在那人手裏,“拿好了,閉緊嘴,以後別再讓我看見你!”
“不是,您的皮帶……”怯生生遞上一條皮帶。
嚴謹什麼也沒說,一把抽過來,迫不及待按下關門鍵。
“哥……還有……”
“滾!”嚴謹相當不耐煩,這個“滾”字中氣十足,簡直是聲咆哮。
那人神色愕然地收回手臂,電梯門無聲無息徐徐合上,把一張年輕而秀氣的面孔迅速擋在關閉的電梯門后。
嚴謹如釋重負般長出一口氣,這才留意到電梯裏的其他乘客。兩個二十多歲的女孩正擠在電梯的角落裏,戰戰兢兢地看着他,顯然被他剛才那聲大吼嚇着了。
倆女孩一高一矮,穿着很時尚,但眉眼中都帶着良家婦女的端莊范兒。此刻她們的眼神很奇怪,那是充滿獵奇的目光,像在看動物園裏的大猩猩,不過因為彼此之間並沒有隔着籠子,所以難免又帶着驚嚇。
一旦見到順眼的異性,嚴謹的男性意識便從方才遭遇的打擊中迅速蘇醒了。為彌補失態,他捋捋頭髮整整衣領,朝兩個女孩笑了笑,很紳士地道歉:“對不起啊,嚇着你們了吧?”
兩個女孩中較矮的那個,明顯愣了一下,彷彿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個前一刻還面目猙獰的男人,於是把求援的目光投向身邊的高個女伴。那高個女孩鎮靜得多,偷偷握緊女伴的手,咧咧嘴回應一句:“我們也是被嚇大的,您接着來,沒關係。”
嚴謹覺得這女孩挺有意思,雖然自己此刻衣衫不整萬般狼狽,還是忘不了上下打量她幾眼,眼神霎時就亮了亮。
他咳嗽一聲站直身體,根據兩個人肩膀的上下差距,很快估計出女孩的身高。
嚴謹平日總說,最理想的女伴身高,就是她的頭頂能位於自己的鼻子附近,也就是兩人相差十二厘米左右,那樣的海拔差距,令擁抱接吻都十分舒服和方便。他自己有一米八九,眼前這姑娘的目測高度,恰好在一米七四至一米七六之間,而且她沒有北方女孩人高馬大的地域特徵,骨肉勻停,正是他喜歡的類型。可惜還沒有顧上研究一下對方的長相,電梯就到了一樓大堂。嚴謹只好側過身,讓兩位女士先行,於是他只剩下目送人家背影的機會。
女孩的背影也很好看,雙肩薄而平直,臀部挺翹結實,一件U形領的羊毛連身短裙,上面露着一大片肌理細膩的後背,下面露出兩條修長的美腿。一頭栗色的長發紛披在肩頭,燈光下顯得異常豐厚潤澤。
嚴謹忍不住在心裏讚歎一聲:美!
那女孩正和女伴頭碰頭低聲說笑,冷不防回過頭,沖他笑了笑。嚴謹心裏一咯噔,方才的熱情頃刻熄滅一半。女孩五官長得不錯,瓜子臉,大眼睛高鼻樑,膚色十分白凈,可是那張嘴,不笑的時候還好,笑起來寬度實在忒過了點兒。
他也禮貌地笑笑,然後不無遺憾地收回目光,心思立刻回到現實世界。想起昨晚飯局上眾人不懷好意的笑容,他這會兒才明白,自己這是讓人給合夥算計了。
嚴謹,當年赫赫有名的“鎮京西”,曾經打遍西城無敵手,如今雖已不做大哥很多年,但餘威尚在,如今居然讓個男人給睡了!還是個兩眼水汪汪一臉禍水樣的小白臉兒。這叫什麼破事兒,傳出去他的臉該往哪兒擱?
嚴謹咬牙切齒地取出手機,打算先問問自己的車停在哪裏,再去找許志群算賬。哪料通話還未接通,他自己的手機鈴聲就先響起來,一個陰陽怪氣的男聲令人側目:“啟奏皇上,有一刁民求見,是接聽還是斬了,您說了算……”
大堂的沙發上站起一個人,拚命沖他招手:“嚴子,這邊,看這邊嘿……”
放眼望過去,昨晚上幾個鬧得最凶的人,此刻一個不缺,都歪歪斜斜地靠在沙發上,正集體笑嘻嘻地望着他。
嚴謹立刻感覺血往腦門上沖,啪地扣上手機就要過去,忽然聽到有人在身後叫了一聲:“先生……”
嚴謹一回頭,就見那身材誘人的大嘴女孩離開女伴,朝着他筆直走了過來。
他一向奉行女士優先的原則,尤其是漂亮的女士,馬上停下腳步,朝她笑了笑。女孩走近,卻目光閃爍,並不肯看他,眼睛望着旁邊的柱子,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天安門開了。”
“天安門?嗯?”嚴謹聞到一陣沁人心脾的香味兒從對方身上飄過來,難免心猿意馬,回答得心不在焉,“這兒沒天安門,只有建國門。”
女孩翻翻眼睛,嘴唇閉緊繃直了,臉上浮上一點兒煩惱的神情,彷彿不知如何是好。
嚴謹瞟着她波濤起伏的胸口,暗自嘆息:唉,這哪哪都好,可惜,就是嘴太大了,嘴太大了呀!
那女孩回頭瞅瞅同伴,黑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幾圈,便湊近一點兒用更低的聲音道:“那個……北京區號您明白嗎?”
“我撥市話,不打長途……你……你要用電話嗎?”嚴謹被徹底搞糊塗了,索性把手機遞過去。
女孩皺起眉頭似乎想瞪他一眼,卻是一臉憋不住的笑意,最後一跺腳,轉身跑了。
望着她的背影,嚴謹搖搖頭,心想這丫頭該不是磕了迷幻藥,以為在表演地下黨接頭呢吧?還北京區號?不就是個010嗎?
等等,010?010?嚴謹突然明白過來,下意識地用大衣擋在身前。不管他的臉皮平時有多厚,這會兒也熱辣辣地有了感覺。
女孩明明是在委婉地提醒他,前門的拉鏈沒有拉上!
除了高中時在心儀的女生面前把籃球投進自家籃筐這檔不便對人言的鬱悶往事,多少年了,他就沒有在異性面前這麼丟人過。
尤其還是一個挺討人喜歡的異性。
嚴謹很生氣。
非常生氣。
他一生氣後果就會非常嚴重。昨晚參與惡作劇的人,無一例外被他暴捶了一頓,並被逼着發下毒誓:此事絕不外傳,誰敢外泄一個字,誰就得靠偉哥度過後半生。
主使者許志群更是被他揍得抱頭鼠竄,嘴裏卻還在嚷嚷:“嚴子,你小子甭沒良心,KK在這行里算得上頂尖兒的,多少人眼巴巴瞅着就是上不了手,我可是專門找給你嘗鮮的……”
嚴謹專業級別的敏捷身手,胖胖的許志群哪裏是他的對手,很快就被摁住了狠踹幾腳,“×你大爺!誰他媽告訴你老子是只兔子?”
嚴謹猜得沒錯,晚上和他同睡一張床的,果然是個MoneyBoy,某家酒吧的男公關,花名KK。一想起那小子水汪汪的一雙桃花眼,他就覺得渾身難受,黏糊糊的像糊滿了鼻涕一樣噁心。
許志群掙扎着從沙發一直滾到地毯上,他人本來就胖,此刻捧着胖肚子笑得幾乎喘不上氣:“如今就流行這個,玩小男孩兒,時髦,誰管你兔子不兔子的?再說了,是不是……兔……兔子,你說了不算,出去打聽打聽,北京城方圓幾十里誰不知道你好……哈……哈哈……好這口……”
嚴謹一把將他拎了起來,手勢純熟地鎖住他的咽喉:“說什麼呢?再說一遍,老子立馬廢了你!”
許志群立時呼吸困難,臉憋得通紅,開始拚命咳嗽。
眼看鬧得過了,一個朋友趕緊上前抱住嚴謹:“嚴子,手下留情啊!你這前特種兵的身手,胖子哪兒是你的個兒呀?大傢伙兒只是跟你開玩笑,昨晚也沒發生什麼事是不是?”
“你滾開!”嚴謹利索地拿肘拳撞開他,依舊捏着許志群的脖子。
其實他手下一直悠着勁,因為許志群還能一邊咳嗽一邊故意刺激他:“你怎麼不回家去說服你們老太太?她不也相信這個?天天愁得什麼似的……”
一句話點到嚴謹的痛處,他扔下許志群,難得嘆口氣。
關於嚴謹的性取向問題,坊間謠言四起,他早已百口莫辯。但謠言到底起於何時,他已經不記得了,但是起源卻很清楚。
一切都因為他名下的一家餐館。
那是一家*海鮮的餐館,有個奇怪的名字,叫作“三分之一”,位於天津塘沽岸邊一艘報廢的郵輪上,外表看上去並不起眼,裏面卻裝修得精美而時尚。對外號稱每一盤上桌的海鮮,皆不會離水四個小時,靠這個口碑口口相傳,生意居然好得出奇。
每年的魚汛期,不少北京人專門驅車百多公里趕到塘沽捧場,一是為了品嘗當季新鮮的渤海海鮮,二則純粹是為了獵奇。因為“三分之一”裏面,從廚師到服務生,清一色都是男性。尤其是店面上走動的服務生,都是乾淨養眼的年輕男孩。對男客來說,他們是一道奇異的風景,對女客,他們就變成一杯開胃的餐前酒。
這本來是個開店的噱頭,只是為了吸引客人,照嚴謹的說法,“土包子才靠女人露大腿吸引顧客呢!你瞧見哪家高級會所里有女招待”。可是這點兒噱頭被人添油加醋地八卦來八卦去,再加上嚴謹對女色向來堅持寧缺毋濫的原則,又至今未婚,難怪關於他的某些猜測,會越傳越離譜。
嚴謹本人倒是壓根兒不在乎。因他自小就明白一件事,人這輩子是活給自個兒的,自個兒感覺好就齊活兒,至於別人說什麼,全當作放屁。但是謠言過於洶湧之後,總會有那麼一兩個無聊的人,將幾句閑話漏到嚴謹母親的耳朵里,老太太登時就犯了高血壓。嚴家三代單傳這一點暫且不談,老太太尤其想不通的是,她把嚴謹從一半米多長的小東西養成今天膀闊腰圓一壯漢,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他怎麼能如此讓她失望?
當年嚴謹是龍鳳胎中較弱的一個,又因為早產,生下來就發育不良,三歲之前病不離身。嚴謹父親那時還駐紮在外地,她三更半夜一個人抱着嚴謹不知道跑了多少回醫院。好容易養得壯實了,個子也比同齡孩子躥高了一大截,大概是為了彌補幼時體弱寂寞的虧空,嚴謹開始淘氣得離譜,成了附近的孩子頭兒。嚴謹媽的記憶里,都數不清有多少回帶着闖了禍的嚴謹,親自登門去給其他孩子的家長道歉。
到了高中,就更不讓人省心。不服老師管教、逃學、打架,屢次被學校傳喚家長,最後發展成聚眾鬥毆,逼得一向標榜清廉端方的嚴老爺子,不得不動用權力為兒子開了一回後門,高中一畢業就把他送到部隊大熔爐里去接受無產階級改造。
五年後轉業回來,以為他能修身養性老實幾年,可嚴謹又弄了個什麼商貿公司,和俄羅斯、烏克蘭等東歐國家做邊貿生意,倒買倒賣,在嚴謹媽的印象里,好像除了毒品和軍火,就沒有他沒倒過的東西,唬得老太太天天吊著一口氣堵在心口。嚴謹折騰幾年,左手進右手出,錢沒落下多少,只見嚴謹媽的血壓噌噌往上升。這兩年眼看着年紀大了,多少懂點兒事了,又因為東歐的邊貿生意逐漸式微,嚴謹關了他的邊貿公司,正經盤下幾家餐廳經營。嚴謹媽才剛說鬆口氣,沒想到他又鬧出這麼一回對不起祖宗的么蛾子事,她這回是徹底傷心了。
老太太一傷心血壓就升高,血壓一升高就住了院。
五歲的外甥樂樂打電話給嚴謹,奶聲奶氣地抱怨:“舅舅,你把姥姥氣病了,樂樂沒人陪着玩了。”
樂樂的媽媽,就是嚴謹的雙胞胎妹妹嚴慎,也在電話里幸災樂禍:“哥,你回來可要當心啊,當心咱家老頭兒拿雞毛撣子抽你。”
即使有家暴的威脅,嚴謹還是趕緊飛車回去盡孝。看他媽病懨懨的樣子,心裏好不落忍。可是跟她解釋吧,老太太還挺固執,說什麼都不肯相信,就堅持一條:“你要是真的沒病,就把飯店裏那幫男孩子都給換了,都換成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再娶個媳婦給我生一胖孫子,我就什麼病都沒了。”
嚴謹沒轍了。他既不能跟自己的生意過不去,也不能眼看着他媽生氣。只好採取鴕鳥政策,動輒派人給二老送回去一堆高級進口補品,卻輕易再不肯回家。
錢,他有的是,誰讓他高興他就花在誰身上,出名的豪爽大方。可是婚姻這回事,他不想因為要給別人交代就把自己委屈了,父母也不行。對女人的態度,嚴謹一向深具平常心,合則聚不合則分,沒有責任,沒有負擔,沒有期望,更沒有失望。這樣的狀態,他覺得,挺好!
不過回憶起這些事,就算嚴謹不在乎,它畢竟不是什麼愉快的經驗,所以生日晚上的這個玩笑,特別地讓他不痛快。最不痛快的,是讓他在那個漂亮的大嘴女孩跟前出了那麼大一個丑。
嚴謹不痛快了,就會有人更不痛快。
許志群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錯誤,招惹到一個不該招惹的人。
幸虧那個晚上嚴謹喝得爛醉,除了在酒店吐得一塌糊塗,糟蹋掉酒店幾張雪白的床單,並沒剩下做其他事的力氣。嚴謹這才能勉強放過他。作為補償嚴謹心靈傷害的交換條件,許志群不得不屈服在暴力威脅的淫威之下,勉強接受一項任務,替嚴謹去打聽大嘴女孩的底細。
嚴謹向來喜歡高挑的長腿女孩,早就不是什麼秘密。那女孩的兩條長腿和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就算嘴大了點兒,他也不打算計較了。
而他對高個兒長腿這種執着的審美觀,來自實踐中的慘痛教訓。
那還是他在部隊的時候,偷偷喜歡上團衛生隊的一個小護士。那護士只有一米五六高,卻生得恬靜秀美,不知道是多少人覬覦的對象。
嚴謹那年還不滿二十,已經長足了個頭。和今天相比身板還略顯單薄,但那寬肩長腿,彷彿就是為軍裝制服而生的。雖然皮膚黑了點兒,可是勝在濃眉大眼,五官端正。脫下髒兮兮的訓練服,換上枕頭下壓得平平整整的常服,看上去頗為一表人才。
由於兩人的身高太過懸殊,班裏的戰友給護士起了個外號,叫“熱水瓶”,意即兩人走在一起,那情景真好比嚴謹隨身拎着個熱水瓶。
每回他找個理由往衛生隊跑,戰友們都會打趣:“又要打熱水去啦?”
這麼變着法兒進出幾趟衛生隊,眉來眼去幾回,不知怎麼一回事,那護士竟真的和他對上了眼,於是兩人約好了同時請假外出約會。
嚴謹吃完中飯出門,傍晚時垂頭喪氣地回來銷假。戰友們紛紛圍過來打探他的戰果。
才十九歲的嚴謹拄着腰,愁眉不展地回答:“累,累得腰疼。”
一幫戰友驚得大眼瞪小眼,幾乎要把他立刻奉為偶像。要知道,他不過出去幾個小時,就能徹底搞定團里最美最驕傲的女兵,而且居然搞到“腰疼”!這是什麼樣的速度和能耐?
幸虧嚴謹接著說下去:“媽的,每次老子想親她,都得先把她抱起來,累死我了!”
後來這事不幸傳到指導員的耳朵里,於是嚴謹剛剛萌動的第一次正經八百的戀愛,便以繞操場跑三十圈以及兩百個掌上壓的代價,悲慘地宣告結束。
實踐證明,嬌小玲瓏、善解人意的南方姑娘,的確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並不適合他。
許志群沒聽說過這段青春往事,可是對嚴謹的喜好卻清清楚楚,而且知道嚴謹女朋友雖換得走馬燈一樣,卻從不腳踩幾隻船。按嚴謹的話說,時刻保持一對一的純潔性,這叫節操。此刻他剛和上個女友分手,正處空窗期,大嘴姑娘出現得恰是時候。
許志群在校修的是情報學,畢業后就進了公安局。嚴謹這任務倒正和他專業對口。誰也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麼辦法,反正三天後,關於女孩的信息便從嚴謹辦公室的傳真機里冒出來。
那張A4的傳真紙上寫着:
姓名:季曉鷗
年齡:二十七歲
職業:美容店店主
店名:似水流年
地址:朝陽區××大街××號
嚴謹有點兒意外,他還以為那女孩是個模特呢,沒想到年紀輕輕的,竟是開美容店的老闆娘。他拿着那張紙,想啊想啊,想起那姑娘兩條長長的美腿與光光的後背,頓時就走神了。
許志群坐在辦公桌上,晃着兩條腿不耐煩地問:“我的任務完成了吧?”
“行啊,胖子,夠意思!”嚴謹站起來,在他頸后拱起的*上猛拍一掌作為感謝,“你小子就是FBI啊!”
“對不住,得給您老人家掃掃盲。”許志群用力撥拉開他的手,沒好氣地糾正,“FBI是聯邦調查局,像咱這樣專業搞情報的,那叫C——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