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寅時末刻,兩位大師終於走下了觀星台。司禮大臣和江乙大夫恭恭敬敬地將兩位大師迎進國王專用的東室。楚宣王屏退左右侍從,將兩位高士請到尊位坐定,誠惶誠恐地深深一躬:“敢問先生,上天如何垂象?”
石申道:“今夜天象,非同尋常,天下將有山河巨變。”
甘德道:“北伐龍風之兆和今夜天象,應合將有大賢出世,必將重現天下一統之象。”
楚宣王眼睛驟然放光,一臉驚喜。“先生但講無妨。”
甘德道:“楚王敬天,不敢隱瞞。丑時有半,北部天際有彗星驟顯,長可徑天,蒼色閃爍,其後隱隱有風雷之聲,橫亘天際一個時辰有餘。山人觀星數十年,其間隱寓的滄桑巨變,實在難以盡述也。”
楚宣王對甘德石申可以說是高山仰止了,對他們的秉性也頗有耳聞;淡泊矜持,直言不諱,對災難星變從來泰然處之。因何兩人對今夜天象竟如此悚然動容?心頭不禁忐忑不安,卻又有些急切。“先生所言彗星,莫非就是掃帚星?此乃大災之星,羋良夫略知一二,但不知何國將有大災大難?楚國可代上天滅之,以伸天地正道,本王可再次挂帥北征。”
石申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羋良夫的肥臉,嘴角抽搐了一下,卻又低眉斂目道:“楚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尋常人以為,彗星為妖星之首,預示人間大災大惡。然則天行有常,常中寓變,遠非常人所能窺視。這彗星,在非常時期以非常色式出現,則有極為奧秘深遠之意蘊,並非尋常的災變。大惡大凶之時,彗星大顯,乃除舊布新之兆。殷商時巫咸有言,彗星大出,主滅不義。當年周武王伐紂,彗星大顯,正應此兆也。晏子有言,天現彗星,以除人間污穢也。彗星出於太平盛世者,昭示災難。然彗星若大出於惡世,則大災難中有新生,新政將大出於天下,人世將有滄海桑田之變也。”
羋良夫心中大動,吳起在楚國變法不正是新政么?不禁連連點頭。“先生所言極是,煩請詳加拆解。”
甘德一直在深思默想,此時悠然一嘆。“今夜,徑天彗星大顯於北方尾、箕二星,就是傅說星之下,當主北方有大賢出世,傅說為一代聖賢,應合北方有天樞文曲出世;而強光起自西部,表明太白星下,那有將現強君明臣,新政已成根基。天下從此將有巨大無比的兵暴動蕩,而後掃滅四海災難,人間歸於一統盛世。”
楚宣王愕然。“傅說星之下,那不就是燕國么?匪夷所思!要說哪個國家他都相信,偏這燕國要成大器,他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太白星之下,那是秦國,一個天下鄙視的西陲蠻夷,竟能應上天正道而大出?”
一時間,楚宣王惶惑起來,懷疑兩位星象家老眼昏花看錯了星星。“敢問先生,有否看、看錯?真是……傅說星之下和太白星之下?為什麼不在熒惑星之下我楚國地域?”
甘德石申驚訝地睜開眼睛,相互對視有頃,竟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楚宣王已經煩躁不安地站了起來。“我大楚國,尚被中原視為蠻夷。那燕國與秦國,分明比楚國還差老遠啦!這上天倒玄妙得緊,本王,如何相信呢?”
“上天授權,唯德是親。”甘德淡漠微笑。
石申眉頭微微皺起道:“說到熒惑星,楚王尚有不知,熒惑暗淡不明,躁急促疾,長懸列宿之上。楚國為分野之國,當惕厲自省也。”
“如何?”楚宣王又是一驚。“熒惑暗淡啦?列宿之上?那不快要熒惑守心了?上天啊,羋良夫敬你有加,你為何這般無情!”他肥胖的身子倏地彈起,抓住甘德之手,滿懷熱切之情。“先生一定有辦法將此禍移於他國?”
甘德抬頭望天,鼻息突然十分粗重,半晌才淡淡一笑道:“有一件事,楚王一定耳熟能詳:宋國在宋景公時,有一年熒惑守心。熒惑守心,即熒惑居於心宿,此乃大凶之兆。宋景公大驚,司星大夫子韋提議,可移禍於丞相。宋景公搖頭,丞相乃肱股之臣,不行。子韋又道:可移禍於民。宋景公更搖頭,君當愛民,何堪移禍?子韋三提,如此可移於年成,歲減即災消。宋景公急道,年成減則·民飢困,何有如此國君?子韋肅然道,天高聽卑,國君有如此人道者三,熒惑當移動也。宋景公半信半疑。誰知三個時辰后,熒惑果然離開心宿三度,出了宋國的‘天界’。上天如此與君為善,楚王怎能做移禍他國之念?”
楚宣王頹然坐下,喘息之聲愈重。
石申道:“熒惑暗淡久矣,非今夜之象。若非楚王敬天,本不當講。”
“先生且講。”
“天機悠遠,不可盡察。或我等未能盡窺堂奧,也未可知。言盡於此,願王自圖之。”甘德說著已經站起,一拱手。“我等告辭!”
石申大笑起來。“然也然也,或未能盡窺堂奧也。告辭!”
楚宣王心亂如麻,揮手道:“江乙大夫,代本王送兩位先生,賞賜千金。”
待兩人走出石門,羋良夫山一般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了煩躁勞累和失望,呼呼大喘着癱軟在冰涼的石板地上。
從荊山觀星台下來,楚宣王就像霜打了的秋菜一般,蔫得一句話也懶得說。江乙回來稟報說,甘德石申兩位高人已經走了,楚宣王才驚訝地推開了打扇的侍女。“如何走啦?不是說好的做司天大夫嗎?”
江乙苦笑道:“兩位高人不屑做官,臣實在挽留不住,大王,得另謀良策才是。”
“上天都給謀過啦,我能謀過天么?”楚宣王愁眉苦臉地揮揮手。“江乙啊,你說這上天也是沒譜,如何燕國便要出大賢,秦國就要雄吞天下?”
江乙看着楚宣王,卻沉默着不說話。
“說呀,你說話啊?”
“大王,容臣下直言。”黑瘦短小的江乙在肥白碩大的楚宣王面前沒有委頓,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在黝黑的瘦臉上分外活躍。他一拱手道:“臣以為,天象之說,素來是信則有之,不信則無。若天象對我有利,我可用之以振民心;若天象對我不利,我則可置之度外。儒家孔丘就從來不涉怪力亂神,只是盡人事而已。若大王這般篤信,豈非大大辜負了羋氏祖宗?”
楚宣王眯着眼睛,打量了江乙好大一會兒沒說話。他本來也實在不想也不願相信這兩個糟老頭兒透露的天機,但北伐怪風和今夜的天象,不由他不信。
江乙顯得深思熟慮,沉呤着道:“當年,吳起棄魏而投楚,主要原因是與相國公叔痤不合。據臣聽得密報,暗送秘信、救下吳起的乃魏國中大夫王錯,他當時便已棄官逃走,聽說去了燕國。”
“你是說,天象應在王錯身上?”
“王錯放棄魏國高位,絕不會再在燕國為官。我王且想,自古大賢多出自天傑地靈之處,所謂洞天福地也。”說到此處,江乙故意停住話頭,他太了解楚宣王了,若是把話都說完了,不給他以發揮的餘地,怎能顯示出他的“王者之風”。
果然,楚宣王令內臣推過“華夏山川圖”,肥胖的手指依次在秦川、燕趙、三晉、荊楚、齊魯大地上劃過,最後,重重點在燕國,兩人抬起頭,不約而同驚呼——雲夢山!
“不錯,雲夢山!”江乙侃侃而談:“昔日黃帝龍興之地!”
“也是黃帝斬蚩尤之地。”楚宣王自然不會放過展示自已才學的機會。
夜風拂過,瘦小的江乙打了個寒噤。他默默地望着楚宣王,心裏掠過絲絲寒意。
良久,楚宣王轉過身來。“愛卿,你速去一次燕國,查訪一下,那個……”
“雲夢山!”
“對,雲夢山!”楚宣王一字一頓地重複着。
他遙望着北方燕國的方向,喃喃自語:“天帝啊,為何降大賢於那個偏遠、寒冷之地啊?雲夢山,到底是什麼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