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一年那一月

第三章 那一年那一月

這一年,是北宋皇佑五年。公元1053年。

這年,是農曆癸巳年,一個蛇年。

就在這一年正月間,彰化節度使大將狄青於廣南西路大敗賊軍,於二月間,晉封為護國節度使、樞密副史。

同是這一年,大學士歐陽修終於編撰完了《新五代史》。而大詞人柳永潦倒病逝,被一群名妓葬於京郊。

這一年,皇帝康健,連同他的王朝一樣如正午的太陽般光耀世界。泱泱大宋,萬國來朝。雖然仍有強敵環伺,卻仍是名動天下的霸主。

這是中華民族的盛世之一,是一個名人才子備出的年代,是富庶繁華的年代,也是一個如夢似幻的年代,濃墨重彩,在史書上留下絢麗的一筆。

不過,這些,林貞不了解,也不關心。

已經是午後,她坐在屋檐下,仰頭看着高高的天,再看看內院裏尚未拆掉的靈棚,心情卻並沒有因這天高雲淡的晴朗天氣而有所舒緩。

前面的院子裏,有工人在拆靈棚,隱約傳來工人粗聲粗氣的聲音。在她的身後,正房裏,是如玉低低的哭泣聲:

“娘子,您就是不念着我和貞娘,也得念着靜哥兒呀!他現在可是咱們林家唯一的男丁,您以後可是全指望着靜哥兒了。他還那麼小,穿衣吃飯,讀書做學問,哪樣不得用到錢呢?您又何苦為了一時之氣就……”

嚶嚶低泣,雖然沒有半句是指責,可是卻比指責更誅心。林貞聽得皺眉,終於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直接走進了正房。

“姨娘,銀子是我砸過去的,你要是有意見儘管衝著我來好了……”

“我哪兒敢啊!”原本正在哭泣的如玉抬起頭來,雖然聲音里仍是透着委屈,可是瞥來的眼神卻難掩怨意。

“小娘子受了委屈,姨娘不是不知道的。只是,貞娘你今天做的事到底還是過了,若這事兒傳出去,還有哪家的人敢上門來提親呢?”如玉垂下眼帘,嘀咕:“被退親,已經夠可憐的了……”

“姨娘!”林貞提高了聲音,冷笑道:“姨娘且放寬了心,縱是我嫁不出去,也不勞姨娘來養……”

“貞娘!”陳氏低喝一聲,嗔怪地瞧着林貞,道:“怎如此無禮?還不快向姨娘賠罪。”

林貞撇了撇嘴角,卻沒有依言向如玉賠罪,反冷笑道:“姨娘也不用太擔心,縱是我成了老死不嫁的老姑婆,也自是我那兄弟養我——呦,怕是姨娘為我兄弟抱屈,覺得他不該為我這個姐姐操心受累?”

如玉嘴角抽搐,雖然心裏一百個恨,卻不能真箇這樣答,只是轉同陳氏,低喃道:“娘子是知我的,我不過是擔憂靜哥兒的前程。我——咱們林家滿門女子,可全都指望着他了。”

“我知道你擔心靜哥兒,我這個嫡母又何嘗不擔心他呢?”陳氏捏着帕子,輕拭眼角,“就是因為有靜哥兒在,我們才更不能做出被人看輕了的事來。十金雖然重,卻重不過靜哥兒的品性。如果,被靜哥兒知道做長輩的昧下人家的金子不還,以後怕是要恥笑你我了。”

如玉張了張嘴,卻沒有再說話。她也知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早就已經無法挽回。說這麼多,也不過是為了:“娘子,這些天,我心裏總是不安定,恍恍惚惚地總是怕——如今更是心裏沒底,慌得很……”

相處七、八載,陳氏又怎麼會聽不出她的話外之音呢?目光低垂,她靜默片刻后,打開手下的匣子,取了一錠十兩重的銀錠,“這十兩銀子,你且收下,只當是為靜哥兒存下吧!”

見着銀子,如玉立刻露出歡喜之色,沒有客氣半句,她快步上前,接了銀子在手。又矮身一俯,“娘子,那我先回去看着靜哥兒了,上午才吃了葯,也不知這會兒可好了些沒……”

冷眼看着如玉返身出去,林貞不禁有些抱怨,“娘,姨娘的月例錢也不過一月半兩銀子,您這突然給她這麼多錢,豈不是太便宜了她。”

“都是自家人,什麼便宜不便宜的?!”陳氏低嘆一聲,招手喚她過去坐,“貞娘,娘知道你對姨娘多有怨意,可你要知道,從今以後,咱們林家就只咱們一家四口。沒有你爹照拂,我們只能互相照顧,要不然以後……”說著話,陳氏眼角又滲出淚水。

“都怪娘不好,沒有生下個兒子來……”話說到一半,她就收了聲,掩飾地笑道:“靜哥兒是你的兄弟,是娘的兒子,將來,他一定會照顧娘、照顧你的。”

“將來?!誰又說得准!”林貞冷笑着,還待說話。陳氏已經擁住她的肩,就那樣把她攬入懷中。

林貞的肩膀一僵,只覺這一剎那,連腦子都空了。

這樣的記憶,她現在有,可是這種感覺,她卻覺得既熟悉又陌生。被媽媽抱,前世孤苦無依的林貞做夢都想得到——這樣溫暖的懷抱,這樣毫不掩飾的關愛……

忽然間,她有些鼻酸。為自己,也是為那個心傷喪父之痛,又遭退婚,在迷夢中被她佔據了身軀的少女。

“娘,”她低聲喚着,把頭抵在陳氏的懷中,柔聲道:“我會照顧好你,照顧好這個家……娘,我是你的女兒,是你的女兒——林貞娘!”

從此以後,她不再是林貞,而只是那個生活在北宋山東定陶的少女林貞娘。

“這丫頭……”陳氏低笑着,輕輕拍着林貞娘的背,只是不過兩聲,就帶出哭腔。

母女倆相依相偎,俱是無聲地哭泣,直到外頭傳來叩門聲。

那是東伯,現在林家現在唯一的勞動力,卻並非奴僕,而是林父的救命恩人。

那一年,林父落弟返鄉,卻路遇山賊,多虧得東伯出手相救。一半為了報恩,一半是因為東伯自言無處可去,所以林父就帶了東伯回家,自此後,成了林家的一員。

平時看看門,掃掃院子,喂餵驢,買買菜外,就是林父收租時會跟着下鄉,年過四旬的東伯,一年年的,幾乎就是窩在林家小院裏,比大家娘子還要深居簡出。

林家人沒有人把他看作奴僕,他卻總是在被人問及姓名時,淡淡說“隨主家姓,姓林名東”。可其實,林父何曾賜過姓?又不是大家豪門。更何況自林父起,所有人都把東伯視作半個親人。

整整三年,都沒有人知道東伯到底姓甚名誰,是從何處而來,只是隱約猜測着東伯應該是軍伍出身。

“娘子,前院的靈棚已經拆好了,現在是不是過來拆後院的靈棚?”

小小的兩進院子,依着習俗前後都搭了靈棚,可其實後院並沒有多少女客來歇的。

林貞娘坐直身,看着陳氏濕潤的眼,不由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娘,我去看着人拆靈棚好了……”遲疑了下,她又道:“不論是什麼,都會過去的——是,拆了靈棚后,一切就都成為過去了!我們還有更好的日子要過……”

聲音低啞,林貞娘甚至沒有去看陳氏到底有沒有聽到她說的話。她只是握緊了拳頭,在心裏道:“既然活着,那就要好好活着……”

無論多苦、多痛,這一年,這一月,終究會成為過去,成為記憶中的那一年、那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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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色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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