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安押司
這一場混戰,林貞娘身單勢弱,自然是吃了虧的。可是哪怕身上酸痛,嘴角說話也覺抽疼,她卻仍狠狠地瞪着趙大郎,沒有半分懼色。好像一頭欲擇人而噬的雌豹,她的雙眼也是閃閃發亮的。
饒是趙大郎自覺見慣了世面,可這會兒也不禁心尖顫三顫。暗裏尋思自己是不是想左了:雖是孤兒寡母,可是單隻這潑辣的小娘子,就不是好讓人擺佈的。
抿了抿嘴角,趙大郎避開林貞娘的目光,只是陪着笑臉對着林東道:“林大哥,您多包涵,小孩家家的不懂規矩……”
“小孩家家的?”林東冷笑一聲,冷眼睨着正在揉胳膊的趙大,“你家阿甲都年過弱冠了,還是小孩家家?!趙大郎,沒有你這麼辦事的!”
林東容貌本來生得不惡,可是臉上那疤卻讓他比常人顯得格外可怕,又生得身材高大,所以雖然腳有些跛,可一般人卻都仍怕他三分。
這會他瞪着趙大郎,眼神森冷,似乎連頰上那塊疤都在扭曲,顯得格外猙獰。剛才被他揪住甩出老遠的趙家老大雖然有不甘之色,卻也不敢亂往前湊。
一直猜疑林東來歷的趙大郎更是不敢輕舉妄動。原本,他也不過是想軟磨硬泡,耗得陳氏沒了耐性免些租子的,卻沒想到到頭來竟是動上手了。甭管事兒成不成的,這一旦動了手,可就是有些不好辦了……
他正躊躇該如何把這事兒圓滿地解決了,就聽得院門口一聲輕咦聲:“呀!這是咋了?爹!”
剛打院門外走進來,牽着牛的少年正是剛從城裏回來的趙家二兒子。牛車上還趴着個比他略小兩三歲的十三、四的小少年,而在他身邊卻又跟着三、四個男人。
趙大郎眼一掃過,原本漫不經心的表情突然變了,“呦,這不是安押司嗎?哪陣風把您才大駕吹來了啊!這事鬧的——小乙,你也不先讓老三回來說聲……”
“爹,我剛才就要說來着……”趙家老大才插了一句,就被老爹狠狠瞪了一眼。
“趙大叔,您別怪小乙,是我攔着他了……”穿着青布長衫,頭戴軟腳襆頭的年輕男人客氣地笑着,目光卻是不落痕迹地打量着院裏的一群人。
時人招呼多以排行相稱,常把某大稱為某甲,二稱為乙,所以這趙甲、趙小乙說的不過是趙大,趙二的意思。而這隻稱小乙,不喚姓,無遺是又近了一層。
還未起身的林貞娘聽得院門口男人說的話,但把目光轉了過去。
押司?姓安?難道竟是……
心中剛這麼一起念頭,她的目光就和那些男人中的一人對上。眉毛一揚,她沒說話,那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卻是“咦”的一聲,竟是指着她叫道:“這不是那個膽子大的小娘子嗎?這、這是怎麼了?”
雖然今天衣服穿得整齊,沒露出那一身惹眼的花綉,可這自稱陳慕狄,人只叫虎爺的男人卻仍是照樣那樣張揚的口氣。
“能怎麼樣?你沒幹出來嗎?我這模樣,除了是被人打,還能有什麼?”
陳山虎皺眉,看趙家人的眼神就有幾分不善,“感情好嘛!原來趙家村這地頭好漢多得是,連個婦道人家都下得了手。”
他才一提,林貞娘就冷笑着接口:“虎爺,這世上的男人可不都個個都像您一樣,是只硬碰硬的英雄豪傑!”
“你不也打傷我們人了……”趙甲媳婦才一張嘴,趙大郎就瞪了過去。
哼一聲,趙大郎打着哈哈道:“誤會,誤會,都是誤會……安押司,您難得來,可到里正家裏坐過了?他昨個兒還在念叨您呢!”
他的話還沒說完,林貞娘已經冷笑着截斷他的話。爬起身,她先是按了下陳氏拉她的手,才走近那生得端莊、一團書生氣的青衫男子面前。
“安押司,我聽過您的仁義大名,好生敬仰……”
“咳咳……”陳山虎一陣猛咳,看林貞娘拿眼睨他,他忙捂住嘴,別過臉去。
雖然被陳山虎譏笑,可林貞娘卻毫無壓力,仍然繼續道:“小女知道您是文吏,不是捕快,這打架鬥毆的事兒您多半是不管的。可此時此地,您是唯一一位在衙門中做事的,您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是衙里的父母大人,是咱們大宋的威嚴律法。所以,小女子斗膽,請押司大人為民女做主!”
看着安押司目光微閃,那雙黑亮的眸子閃過一絲疑惑,又似乎帶了一抹笑意,林貞娘的神情更添幾分凜然之意:“小女子就是想知道,這佃地賴租是對是錯?!恃強凌弱,毆打婦孺是不是罪?!若我大宋人人如此,那千年仁善之風何存?這立國根本——仁孝之風又要去哪裏找?!”
似乎是哀痛無比,林貞娘壓低了聲音,切切道:“家不成家,國不成國,何其哀痛!”
林貞娘一番慨慨其談,雖然沒半句“之乎者也”,可是卻也聽暈一大片。趙家個個都是沒上過學堂的,就連一家之主趙大郎至多也就是會算個數,記個帳,斗大字識得十來個,這會兒林貞娘這麼一說大道理,他也有發怵。
還“律法”都出來了!雖然安押司還沒說個字,可是趙大郎卻隱約感覺到一絲不妙。
那安押司看了林貞娘半晌,才勾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只是,開口說的話卻並非答林貞娘,而是:“小娘子,不如與令堂先行梳洗一下吧!有什麼事容后再說。”
林貞娘揚眉,下意識就覺得這姓安的是想拖延。這混帳也不是個好東西。可是目光一掃,落在陳氏身上,她卻不由心中一動。
雖然陳氏沒有和人打起來,可是剛才被推攘倒地,又被趙家婆媳拉住,此刻也是頭髮有些凌亂,衣裳不整。這在陳氏來說,是從沒有過的,那麼愛乾淨的人,哪怕是舊衣裳也必是洗得乾乾淨淨,透着皂子的香。可現在卻是這樣狼狽地站在一群陌生人面前。
呶了下嘴,林貞娘沒有再反對。
在一旁的趙大郎之妻也是醒覺之人,一聽了安押司的話,就忙扶着陳氏往上房的側房裏走,“老大媳婦,還不快打水!”
也是一身狡猾的老大媳婦咕喃着,一瘸一拐地去打水。林貞娘冷眼瞧着,也不知這是不是剛才被她壓的。不過不管是不是,她都覺得心中快慰。
跟着轉進了趙大郎夫婦倆住的側上房,林貞娘也不多話,任那趙家娘子說破了嘴皮子也不理。
陳氏雖然是個臉皮薄的人,可是這會兒卻也不多說。洗了把臉,攏好頭髮,就坐過來幫林貞娘梳頭,指尖撫過林貞娘頰上發烏的地方,還不等林貞娘叫疼,她就先掉了眼淚。
“娘,我沒事。”雖然是平生第一仗,可是她不後悔。
自遞到面前的菱花鏡中,林貞娘可以看到自己臉上帶了傷,嘴角也裂開了,想來不方便檢查的身上,也可能帶了淤青。但她雖然如此狼狽,可對手也沒好過到哪裏去。
眼角瞥見在院外一晃而過的趙甲媳婦,林貞娘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眼角一轉,看到炕上炕桌上放着一盤不知什麼時候的干餅。也不問過,她直接抓了一塊塞進陳氏手上。又自己拿了塊往嘴裏塞。
對上陳氏的目光,她含着那硬餅,只含糊不清地道:“娘,先墊墊肚子,一會兒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陳氏的手一哆嗦,拿着的那餅險些掉在炕上。嚅囁着,她似乎想說什麼,可是到最後,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隨手拿了茶盅倒了杯水遞到林貞娘手裏。可她自己,卻沒有吃那塊餅。
林貞娘知道,不是陳氏不餓,而是她骨子裏就不認同不問主人而自行取食的做法。可是再怎麼想,陳氏卻始終都沒有擋着她這樣做。
不吭聲,林貞娘喝了口水,咽下口中的食物,才忽然笑道:“娘,我看這鄉下的炕好,回頭咱們也盤個。”
陳氏沒說話,只定定地看她。雖然女兒不說身上還有哪兒疼,也不說剛才被打的委屈,可她這個做娘的卻滿心的疼。另過頭,她抹了抹眼角。過了好半晌,她才淡淡道:“你這孩子,剛才都嚷嚷錯了,還叫什麼媽……”
“咳咳……”林貞娘連咳幾聲,幾乎沒因陳氏的一句話噎到。眨巴着眼,她嘿嘿笑了兩聲,卻沒答陳氏的話。
有時候,她真的是情不自禁——可是,這個世界未必容得下她去懷念那個世界吧?
一番梳洗后,林貞娘扶着陳氏又回了趙家正房堂屋裏。
這會兒,趙家大小和安押司他們已經分了主客坐了。
林貞娘還未曾進屋,就聽到那安押司在道:“我也是從趙里正那裏聽說趙大叔想為小乙謀個捕快的差事,正巧,衙里最近要招募一批新人,所以我就轉道過來……”
聽到這兒,林貞娘已經皺起眉來。
雖然這年頭捕快也是賤役,不受重視,可是捕快的“錢景”卻是很好的,縱是差錢不多,可卻有很多外撈。而且老百姓,大多都是敬着讓着衙里的人。所以,在普通人眼裏,捕快還是份很有前途的職業,並不是很容易當的。
可這安押司,卻要幫着那趙小乙找差事,那豈不是說他和趙家的關係……
眯起眼,林貞娘邁腳進屋,視線飄和那正微笑着的青衫男子。
管你是誰,縱是猛虎下山,若要欺負我,總要抓下你兩把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