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欠收
第十三章欠收
陳氏一向在內宅中,管的不過家中大小瑣事,從前從未做過收租的人,雖然租地收租,天經地義的事,可陳氏卻仍客氣得好似在同人商量着借錢一般。
她這頭話音才落,那頭趙大郎就拍着桌子大叫了一聲。一聲“哎喲”把沒防備的陳氏唬了一跳,他才急切地道:“我正想什麼時候往城裏去您府上一趟,和您說說這事兒呢!陳娘子,您和林先生都是善心人,也知道我們家孩子多,張嘴吃飯的人多,花銷大得不得了,所以這日子越過越窮——要不是為著我那點兒地養活不了一大家子人,我也不會佃您的地來種不是?!”
陳氏眨着眼,尚未弄明白趙大郎這是個什麼意思。林貞娘卻已暗在心裏猜疑這趙大是不是想要搞什麼鬼。
果然,趙大郎哭了一通窮,就哀哀求道:“娘子,您是知道的,今年夏天雨水大,害了莊稼,所以今年的收成不好。您那租子,我實在是沒準備出來——這不,連我這一大家子的口糧都沒籌出來呢!這賊老天啊,就欺負我們這些靠天吃飯的窮漢子,不是旱就是澇的,可讓人怎麼活啊!”
罵完老天,又罵土地,只說土地公公土地奶奶白受了香火,卻不護佑一方。說了好大一通,繞得陳氏頭暈,趙大郎才終於說到重點,“陳娘子,您最慈悲了,就當可憐可憐我們一家老小,少收些租吧!”
陳氏怔忡,一時之間無言。今年夏天是下了不少雨,可也沒比往年多多少啊!怎麼就澇了呢?難道縣城裏和這趙家村不是一樣的天氣?
陳氏疑惑,可林貞娘卻是立刻醒悟。什麼澇了,什麼雨大害了莊稼,這些話分明就是借口,這趙大郎怨天怨地,說了那麼多無非就是一個事——打賴!
“趙大叔,”趕在陳氏開口前說話,林貞娘笑盈盈地道:“今年的雨水很大嗎?我們常年在城裏住着,竟是不知道這趙家村竟然澇了!照說,如果出現了那麼大的災情,這知縣大人也該出面賑災才是啊!怎麼城裏居然連半點動靜都沒有,還真是天災天情人無義——不過,好像也不對,我可聽說本縣父母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想是趙家村的災情,父母大人竟是不知情吧!我看不如這樣,趙大叔你去衙門裏找知縣大人吧!我想只要你講明災情,知縣大人一定會出面賑災,解趙家村村民於危難之中。到那時候,趙大叔您可就是村裡鄉民的大恩人了!”
被林貞娘一番話繞得發暈,趙大郎乾笑兩聲,眼角一瞥,突然大聲招呼:“四蛋,你亂跑什麼呢?家裏來了貴人,還不快進來拜見!痛快的,快給陳娘子磕頭,陳娘子是大善人,她能讓你吃上飯,讓咱們一家老小都餓不着……妞,你也麻溜的,快磕頭、磕頭!”
看起來有十歲左右的男孩,扯着不過四、五歲,還在流鼻涕的女娃娃跪倒在地。陳氏攔了這個,就攔不了那個,眼見那男孩轉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真的磕下頭去,陳氏慌忙閃避,急叫着:“這如何使得?趙大哥,你快叫兩個孩子起來!我哪受得起呢?”
“還沒到年節呢!”眼見陳氏被磨得沒法子,林貞娘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上前按了陳氏的手臂一下,“娘,您就坐着吧!既然趙大叔想要孩子們給您磕頭,您就受着唄!反正您好歹也算是個長輩——別怕,我這裏帶着錢呢!多的沒有,五文十文的見面禮,總是有的!”
說著話,林貞娘從荷包里摸了幾文錢出來,笑着遞給那叫四蛋的孩子,“喏,拿去買糖吃。”
那男孩眼珠一轉,忽地下跳起身來,接了錢就往外頭跑。那個流着鼻涕的女娃娃遲疑着,扭頭往外頭看了看,聽着外頭男童歡實的笑,也就“哧溜”一下爬起來,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這孩子……”趙大郎氣得不輕,卻不好發作,只是攤着手道:“怎麼好意思呢?小娘子還拿錢給他們買糖吃——呵、呵呵……”
乾笑兩聲,他也不提租子的事了,只道:“一看小娘子這精氣神,就知道娘子教養得好了。要說,我們鄉下人,天生粗里粗氣的,就是我娘,也是,把我養得粗魯。”
林貞娘覺得趙大郎這分明就是在暗諷她沒家教,可陳氏卻不會把人往壞里想。見趙大郎提到娘親,便也溫言道:“天下慈母都是一般的!令堂也必是一位好母親。”
“可不是,要說我娘,那真叫一個苦!我爹活着的時候,她沒跟着享福,老了我又沒本事供養她好好安度晚年——我娘啊,那真是叫一個苦……”
說著話,他人已經往門口走去,對着門外就嚷嚷起來:“老大媳婦,快扶你奶奶出來!陳娘子好不容易來一回,可得見見……”
在院子裏正在餵雞的年經婦人應了一聲,抹身就往一旁正房靠左的屋裏走。
陳氏雖然仍帶着笑,可是笑容卻有些發僵。
這算什麼事呢?小的鬧過了,再換成老的?
林貞娘皺着眉,也知道陳氏是萬萬不會一點顧忌都沒有,直接頂撞老人的。可要是真任由這趙大郎這樣軟磨硬泡下去,她們家的租可就真的要難收了。
之前來的路上,她有聽陳氏說過,這五十畝地,一年的地租是150石麥。這麥,如果按着市價折算,也就是45兩銀子。可這收的地租,總不成就按着人家零賣的價格來算,所以嚴格說起來,這些租子大概就是不到40兩銀子的樣子。
定陶縣的物價比鄉下要貴上少許,若房子是自家的,不算這個大項的話,一個普通的五口之家一年開銷,少說也要二十兩銀子——這還是省吃儉用,少沾葷腥,不買大件物品,一年換不了什麼新衣裳的花銷。若是那些大戶人家,一家老小再加上仆佣什麼的,一年幾千兩銀子都不夠使。
現在她們林家也就這麼點地租錢,全指望着這個過活呢!可是不能讓這麼個無賴抹去一文錢。
冷眼看着趙大郎,再看被扶進來,走路似乎也顫微微的老太太,林貞娘的目光更為冰冷。
這趙大郎,往年怎麼不說什麼欠收免租的話?現在突然說這些,無非也就是欺她們孤兒寡母,沒有男人倚仗罷了。
看着陳氏在老太太進屋時忙起身相迎,林貞娘在心裏冷哼了一聲,沒有湊近,反倒趁着雙方寒喧時,徑直出了屋去。
剛被叫的趙家大兒媳和婆婆扶了老太太進屋后,就又退了出來。這會兒正站在豬圈前“嚕嚕”地叫豬吃食。
正午的陽光很足,投落滿院,映在那婦人的身上,她髮鬢那一抹銀光,讓林貞娘不覺扭了下頭。
欠收,吃不上飯,可是這家的婦人卻能穿金戴銀,就不說這餵豬的年輕婦人,剛才扶老太太進屋的趙柱媳婦,耳朵上戴着的是一對金丁香,雖然不自太大,可是成色卻很新,分明就是新進才買的。
那個老太太,雖然沒戴金銀,可是頭上簪的小梳上卻有着珠子,雖然不過拇指大小,也可能不過是鑲了半顆,可卻也明顯是新的。
反觀自己那個娘,一身的素,就連頭髮上也不過簪了一朵青色的絨花。沒金沒銀沒珠玉的,居然也成了能施捨人家飯食的人。
胸口悶得發慌,林貞娘站在門口緩了緩心神,這才大步往不遠處的穀倉處走去。
不是欠收嗎?不是受了災嗎?她倒要看看,他們趙家今年到底是打了多少糧食。她就不信了,院子裏打穀場上還有尚未掃乾淨的麥穗,這穀倉里還就是空的了。
穀倉門口還堆着成捆的麥桿,想是留着冬天喂牲口或是燒火的。可大門卻是鎖着的,只是這鎖卻不是什麼精密的鎖頭,也就是最普通的門閂鎖。
林貞娘站在穀倉門口,眼角一掃,就看到麥桿堆邊上丟着一根鐵釺。
也不吭聲,她走過去一把撈起鐵釺,插進鎖與上面橫棍之間就往下硬撬。
正餵豬的趙家大兒媳,原本沒有留意林貞娘,等看到林貞娘用鐵釺撬鎖了,這才醒過神來。
“咦,你、你這小娘子,這是在做什麼?!”
喝問着,她放下手裏的豬食盆,就往這邊趕。
林貞娘雖然聽到她的叫聲,卻哪裏會理會。把全身力氣壓在鐵釺上,她用力往下壓。一聲“叭”的輕響,她只覺力氣使了個空,幾乎一跤跌倒。
趔趄了下,她一站穩身,就立刻撲過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把鎖頭扯了下來。又猛地推開後頭過來拉她的婦人,一下子拉開了穀倉的大門。
穀倉大門一打開,立刻撲出一層細灰,灰里還有因撲進門的風而飄起的麥殼。
林貞娘眯起眼,別過臉,咳了兩聲才又轉過頭去看。
只見這間寬敞的穀倉里,用席子圍了三個糧囤,囤中已經脫了殼的麥子堆得滿滿的,甚至已經有些從囤里泄出灑在地上。
眼角抽跳,林貞娘回過頭,看着在她之後撲進倉來的婦人,笑盈盈地道:“嫂子家今年好收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