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收租
打開匣子,林貞娘把那已經數了不下五次的碎銀角和銅板又數了一遍,最終,還是忍不住一聲低嘆。
她不知道自己這一匣子到底是多少錢,可是一定比那天娘給如玉的那十兩銀子,要少上很多。
不知道,這些錢夠不夠支付做爐具的費用。一想到這兒,她忍不住就覺得肉疼。
心裏盤算着,林貞娘一路去了上房,想着是不是要哄哄娘,就說自己想做些新想出來的吃食,讓娘出了那個錢。可人還沒進房間,就聽到裏頭傳出如玉和陳氏的說話聲。
聽到如玉故作虛弱的聲音,林貞娘就覺心裏有氣。也不在外偷聽,她直接就掀了帘子進去。
如玉瞧見林貞娘進了裏屋,便笑着招呼了一聲,可身子卻仍歪在榻上,倚着榻上的小方桌。
宋時,榻的使用率極高。一般來說,后宅婦人做個針線活或是描個花什麼的,都在榻上。所以自然也就要放着一張小方桌。
這會兒,陳氏就坐在如玉對面,手裏仍在綉着佛經。似乎並不在意如玉好似在自己房中一樣的隨便態度。
因為陳氏如此,林貞娘雖然有氣,也只好先咽了下去。
而那頭,如玉仍在笑着同陳氏道:“姐姐,我想着,今年郎君不在了,這收租的事兒,若只東伯一人去,怕是不大好的。不如,我就替靜哥兒跑這一遭吧!”
陳氏笑笑,拿着針的手未曾有半分停頓,口中卻道:“那怎麼使得?妹妹的身子一直不大好,這一來一回的,怕要一整天了。路上顛波,要是妹妹有個閃失,我怎麼落忍呢?”
一旁坐下的林貞娘嘴角一抿,暗道她這個娘倒也不是一味地忍讓。還知道把這收租的大事抓在手就好。
要知道林家現在的生計都着落在這地租上,要是由如玉去收,且不說到最後這錢還能剩多少,但以後如玉在這家裏的地位可就要大大變個樣了。
心裏偷笑,林貞娘直接出聲道:“娘,左右我現在也沒什麼事兒,不如我陪着你去鄉下收租好了。”
陳氏手一頓,抬頭看向林貞娘,似乎是有些遲疑。
林貞娘忙湊近,“娘,咱們娘倆兒在一起,才好有個照應嘛!要是光您一個人去,我可是不放心的。”
“這怎麼使得……”被林貞娘一盯,如玉忙道:“我是說,小娘子雖然還未及笈,可也十三了,這個年紀,還是不要亂走動,以免被那些鄉下粗人衝撞了。靜哥兒就不同了,他雖然年紀小,可卻是咱們林家日後的頂樑柱啊!”
“姨娘——”拉長了聲音,林貞娘在如玉收聲后才笑道:“您也說是日後了!這個時候,叫小弟跟着去鄉下,他能做什麼?是能搬能抬?還是能說啊?就是去玩,還要有人盯着他,省得掉溝里呢!”
“小娘子,你這是怎麼說話呢?”如玉憤憤地起身,似乎是要理論一番似的。
林貞娘卻是淡淡笑道:“姨娘是在榻上歇的累了?想要走動走動?!”
雖然她說得不清不楚,可是如玉是個聰明人,立刻就知林貞娘是諷刺她那樣坐在榻上,沒個規矩。
雖然林家不是那種規矩大的人家,陳氏更不會給妾室立什麼規矩。可林父還活着時,如玉總要在他面前裝裝,對陳氏多少是帶着尊重的。何曾像現在這樣,坐得這麼穩當。
臉上微微漲紅,如玉不好再說下去,只得哼了一聲,“既然小娘子一定要陪着娘子去,那我這個做姨娘的還能說什麼呢?只是,小娘子去了可要注意行止,莫要被人再說了閑話。傳出去,可就更不……”
“更不什麼?姨娘莫非是聽到別人說什麼了?不如和我好好學學外頭那些爛舌根的,是怎麼學人瞎話的……”
如玉一滯,還真不好再說下去了。她要是說什麼,豈不是也成了爛舌根的?!
訕訕地抿了抿嘴角,如玉匆匆對陳氏一福,扭身就出了屋。
林貞娘看着如玉的背影,哼了一聲。轉過身,迎上陳氏略帶責備的眼神,就笑着上榻,攬着她的肩,連頭也蹭過去,“娘,帶我去嘛,你要不帶我去,我說什麼都不放心的……”
“你這孩子……”理着林貞娘的髮鬢,陳氏嗔道:“其實,你姨娘說得也未必沒有道理……”
“有什麼道理?”林貞娘一下子掙開陳氏的手,挺直了背脊看着她,“娘,如今我是被人退了親,再說什麼都改變不了這樣的事實。我也知道,外頭有人在說閑話——就是今個兒我出去,就已經聽見那些人說什麼了……哼,無非就是我凶,到時候嫁到哪家哪家婆婆受苦嘛!那又怎樣?我才不在乎這些呢!”
看着陳氏黯然的神情,林貞娘咬了下嘴唇。
她是不在乎,可是陳氏在乎。這個時代,若是不孝順公婆,就算沒人告,不會受什麼懲罰,可光是街坊鄰居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不像現代,婆媳大戰那是平常事,甚至很多人還會偏向著做媳婦的那一方呢!
“娘,”放柔了聲音,林貞娘低聲道:“我知道您疼我,可是現在您就是藏着我,我潑辣的名聲也傳出去了。被退了親,我沒有您想的那麼苦——若是白家就是這樣的家風,我勉強嫁過去也沒有什麼好日子過。現在,我不知道以後會怎樣,更或許,就像白家那欺人的老婆子說的一樣,沒有人敢來提親敢來娶我……那又怎樣?我仍會活得好好的,守着娘,守着這個家,過得一天比一天好……”
陳氏聞言,不禁哽咽,攬着林貞娘痛哭失聲:“是爹娘對不住你——若是咱們家再……”
“娘,你莫要再說這樣的話。”抬起頭,林貞娘抹着陳氏臉上的淚,沉聲道:“你——和爹,已經給了我最好的……”
臨時加了個“爹”字,其實林貞娘想說的是她現在終於有了個家,有了疼她的娘,哪怕身在陌生的年代,她也已經很滿足了。
不過陳氏顯然以為林貞娘說的是他們給了她生命,這已經經什麼都重要。不禁心情激蕩,把林貞娘抱得更緊了幾分。
默默流淚,過了好一會兒,陳氏才哽咽道:“好孩子,娘聽你的。不管你想怎樣,只要你能過得好,娘都聽你的……”
聽到陳氏的低語,林貞娘也是大為感動,她回抱着陳氏,把臉埋進了陳氏的懷裏。雖然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可是陳氏卻分明感覺到衣襟前點點濕意。
情深意切,兩母女久久相擁,過了很久才分開。也因為這樣,林貞娘忘了再提做那烙大餅飲具的事情。
一夜無話,第二天天才蒙蒙亮,陳氏就帶着林貞娘動身出了縣城。
自然,是林東趕着那輛驢車。許是這兩年將養的,這頭明明是壯年的驢拉起車來慢悠悠的。等到了地頭,也過去大半天了。眼看日頭升起老高,分明就已經是到正午了。
宋朝人現在吃的還是兩頓飯,這正午卻是不吃東西的。不過他們今個兒起得早,只喝了些麥粥墊了墊肚子。這會兒卻是有些餓了。
陳氏生性靦腆,自然不會到佃戶家要吃食,也就在快下車時就着帶出來的冷茶水,噎了塊點心。
林家的地,離縣裏有些距離,雖然林貞娘沒問,可看着怎麼著也得有個二十幾里路。村名趙家村,村裡住的倒大部分都是姓趙的。租着林家那五十畝地的也是姓趙,當家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倒是租着林家的地也快三年了。
林東從前來過,趕着驢車也不多轉,直接就把車子趕進了趙家大院。
這趙家,自家也有十幾畝地,不過家裏男丁多,光是自家那地卻是不夠種的,所以才又租了林家的地來種。
雖然說家境不富裕,可是趙家的大院卻很寬敞。也不像城裏住家分着前後院,半人高的土牆圍着好大的場院,一進門就是一片空地,應該是打穀場。再往裏,又有養豬圈,雞窩,穀倉這些。
然後才是住人的土坯房子。中正間,是五間正房,兩旁又分別是三間廂房。雖然看起來房子有些年頭了,但收拾得卻還算乾淨,而且,房上壓的稻草也看着像是新近又加過的,厚厚的很是壓風。
把驢車系在門前,林東落後兩步跟在陳氏和林貞娘身後。在趙家大郎從屋裏迎出來后,並沒有跟進屋裏去,只是在門口蹲了,接了趙家娘子送過來的大碗茶慢慢喝着,卻沒答趙家娘子悄聲問的話。
“林家現在誰做主?!”
這樣的問題,可不是趙家該問的。
揚起眉,林東把目光轉向正房中間的堂屋裏,眼神頗有幾分深沉。
被迎進正房堂屋裏,林貞娘一直在審視着迎她們進來的趙家大郎。東伯說過,這趙家的當家人名叫趙柱,雖然是個莊稼漢,可是心思卻很是活泛。而且,趙柱媳婦一連生了四個兒子,最大的已經娶妻生子,最小的也有十歲了,也是個能下地幫幫手了的。所以,這幾年趙家過的日子不錯。
進了堂屋,分了主客坐下,奉了茶,陳氏再靦腆,也得開口了:“趙大郎,想來你也知道我母女的來意了……往年,先夫收租也大約就是這個時候了,想來,你們今年也是有了準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