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3)
朱明月轉頭看他,很想從那張臉上看出些許悲色或者愧疚,然而絲毫也無。
“小女很好奇,人命在您的眼中到底算什麼?”
沒錯,在她而言,只要不殃及自身,旁人死活的確是沒什麼干係。可他不同,他是出家人!
朱明月忽然想起建文帝身邊的那些重臣,剛正善慧的齊泰,醇厚耿直的方孝孺,還有那個酸腐之氣甚濃、卻死忠的黃子澄……儒家道家的弟子們尚且悲天憫人,佛家人卻怎無半點慈悲之懷。
“月兒小姐忘了,他們都是軍人,天生就是屬於戰場,更加以戰死沙場為榮。”姚廣孝看着她道。
“他們是軍人。可軍人的職責是捍衛疆土、忠君愛國,不是謀朝篡位,屠殺自己的百姓!”
謀朝篡位,尚可說成是立場不同、為主盡忠;屠殺百姓呢?那些京畿舊部,那些為了建文帝而拚死作戰的將士,難道不是百姓么?即便是北軍自己,不是百姓么?誰是生來就註定要去殺人的?成王敗寇是事實,可那些無辜枉死的冤魂呢?
“小女知道姚公會說,小女是‘婦人之仁’。但人非草木,不會連一絲悲憫也無。最起碼,還有人性和良心!”朱明月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豁出去一般,還是說了出來。
靖難之役完勝,一切也就結束了。
她再不用回到這宮城中,面前的人,她也不想再看到。正因為是他,親手主導了這場謀朝篡位,使得原本太平的疆域陷入了戰禍,讓她的爹爹義無反顧地拋卻性命追隨,也令她不得不離家整整七年,孤身一人走進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
烈烈陽光下,少女的面容冷然決絕。
姚廣孝望着她身後的朱紅宮牆片刻,並沒有被觸怒,臉上反而露出一絲少有的迷惘,“月兒小姐天性聰慧,心智早熟,從不對旁事上心,以往貧僧總覺得難免自私涼薄了些,卻引以為是小姐不可多得的過人之處。而今不過是死了些人,卻有此等反應,難不成是對那少年帝王動了心?”
朱明月抬眸看他,忽然覺得可笑。
“他沒死。”
朱明月面無表情地說道。
“什麼?”
饒是姚廣孝這種穩如泰山的人,聞言也狠狠一震,“你……說什麼?”
沒死?
“焚宮的那一夜,皇上從寢宮的密道逃走了。”朱明月道。
建文帝沒死,就難保有東窗事發的一日。
這秘密太大,由她獨自背負,未免太不划算了些。姚廣孝是最初在燕王跟前保薦她的人,多年來的消息往來也都經由他一人之手,若說她知情,而姚廣孝完全蒙在鼓裏,以燕王那等擅猜忌、疑心重的秉性,不知道會不會相信。
姚廣孝處在震驚之中,一臉難以置信之色,但是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沉面看着朱明月道:“此事屬實?”
“千真萬確。”
“還有誰知道?”
朱明月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姚廣孝愈加凝色道:“這麼說來,當夜宮中突然起火,也是因為這個?是誰做的?”誰又有那麼大的本事?
少女抬起頭來,些許哂然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並不是什麼都能在姚公的預料之內。”
姚廣孝道:“月兒小姐也沒料到?”
“小女不是聖人。”
她不是聖人,不可能萬事掌握,更無法做到鐵石心腸。
朱明月的目光太複雜,說罷,低下頭又靜靜地說道:“皇上雖然逃走了,卻是在皇城被圍的時刻,他身邊只有兩個近臣,能否最終逃出生天還是未知數,萬一……”
萬一誤打誤撞碰上北軍,萬一遇到嘩變的京畿舊部,兵荒馬亂之時,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姚廣孝手執念珠,一顆一顆搓着,良久未語。長長嘆過一聲,他才道:“就算今日沒有再次遇見,月兒小姐也會找機會將這件事告訴給貧僧,是不是?”這可真是個驚天大秘密啊!所以她才敢在他面前說那些大逆不道的話,所以她才會這般有恃無恐,完全不怕惹惱了他。
少女淡淡地笑道:“小女一直在姚公的手底下,凡事都理應向姚公稟告,從不例外。”
都是聰明人,話說到此已經很明白了。
姚廣孝捻着佛珠的手一滯,扭頭看她,表情變幻莫測地說道:“月兒小姐這是在威脅貧僧。”
“不敢,小女只是想給您提個醒。”
朱明月毫不避諱地抬眸,用一種正視的目光看着面前的黑袍僧人,“小女的底線,一直都是家父,這也是當初小女答應姚公進宮的條件。江山即將易主,形勢未必會盡如人願,倘若您能夠依當初諾言,保家父一世安平,小女銘感五內;若是不能……”
在恰當的時候給予毫不猶豫的反擊,這正是朱明月從姚廣孝那裏學會的手段,她也不是個喜歡吃虧的人。姚廣孝她是惹不起,然而為了避免兔死狗烹、重蹈覆轍——他無法履行承諾,玉石俱焚,她也不得不奉陪到底了。
“原來在小姐眼中,王爺就是這種人,”姚廣孝嘖嘖道,“還是說,在你父左軍都督的眼中,王爺是那種人?值得小姐拿這麼大的秘密來做籌碼!”
朱明月道:“這頂帽子我們父女可擔待不起。姚公也不必出言相激,小女不過是一枚身單力孤的棋子,豈能不未雨綢繆,替自己和家人尋一條後路?小女也相信,即使姚公不是個言出必行之人,也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直到找到建文帝那一日,或者是消息走漏那一日,共同背負秘密的兩人,成為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損俱損,一亡皆亡。
微風拂起裙裾曳動,層層的粉浪旖旎動人。衣着鮮麗明艷的少女,如一枝娉婷春花佇立在那兒,眉眼精緻,目光清冽,就像是從畫裏面走出來一般。
姚廣孝看着她很久,道:“是,貧僧不會。”
少女沒有再多言,頷首行禮,轉身離開。
“月兒小姐!”
姚廣孝從背後叫住她——
“當年初遇,本僧就跟小姐說過,小姐與貧僧甚為有緣;而小姐命格清貴,亦不會屈就在一個小小的府宅中。皇宮只是其中的一個劫,小姐的路,恐怕還長着呢。”
朱明月在原地站了一瞬,而後回過頭來,一對點漆似的黑眸冷若冰封,“小女不是燕王,也沒有那麼大的野心,至於姚公那些蠱惑人心的言論,還是留給別人去聽吧。”
說罷,毫無留戀地離開。
姚廣孝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卻是笑了,搖頭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