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1)
第二天清晨,紅豆很早起來準備早膳。東廚里沒有食材、沒有庖人、沒有婆子,紅豆只好去街市上買,雜七雜八的擺了滿滿一大桌子。武將們起得都很早,狼吞虎咽地吃完,就趕集似地進宮去了。
結果光是盤盞就一堆,紅豆一邊拾掇一邊心裏想,希望這樣的日子千萬別持續太久。
朱明月把一切都看在眼裏。
燕王的北軍因勤王而來,不比那些流寇匪患,攻陷一座城池后瘋搶一氣,然後放把火,將不能帶走的都燒掉。北軍是朝廷的軍隊,燕王又是皇上的嫡親叔叔,舊主殤逝,新主未立,眼下的皇朝實在是有太多的事等着他們去做。
馬上要籌備的,自然就是國喪。
就在朱能準備跟着諸將進宮去面見燕王之時,從城西府宅里忽然來了一位宮裏的太監。
“燕王傳話,讓月兒小姐跟老奴進宮一趟。”
紅豆正埋頭在碗碟裏面,聞言,即刻警惕地站起身來。
此時朱明月已經跟來人出了二門,跨出門檻,上了那輛平頂素幃的小轎。紅豆咬了咬唇,猶豫着要不要立刻去稟告老爺,這時,就聽見轎簾里傳出一道嗓音:“你留在府里,另外,記着準備將軍們的午膳。”
老太監眯着眼睛瞅了一下院子裏的婢女,轉過身,恭恭敬敬地朝着轎簾道:“月兒小姐且安心隨老奴過去,左軍都督老爺也在宮裏頭呢。”
“好,都聽公公安排。”
正值仲夏,天氣炎熱得很,等轎子順着西安門外大街,一直抬到了西華門前,幾個轎夫已經大汗淋漓。轎子穩穩地落地,轎夫小心翼翼地壓着抬桿,完全妥當之後,有奴才弓着腰過來,畢恭畢敬地掀開那道簾幔。
引路的太監將她一直送到了奉天殿的側殿,仰面望去,面前一道縱橫開闊的龍尾道裹挾着皇家的威嚴之氣,直直地撲入眼底。
高約三丈的墊基,均由整塊雪白的大理石堆砌而成,上面雕刻着的螭龍紋飾,栩栩如生。順着高聳的丹陛拾級而上,紅毯蔓延如火,那一座巍峨雄偉的宮闕,彷彿就矗立在雲端,氣勢恢弘,寶相莊嚴。
她在這宮中,待了整整五年,一載東宮伴讀,四年御前掌席,對宮城中大大小小的殿閣樓台,最是熟悉不過的。而今僅僅是隔了兩日,再次走進這宮牆,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可是左軍都督之女,朱家明月?”殿前的太監上前一步,問道。
少女頷首:“是。”
“請跟奴才來。”
從側殿的雕欄前望過去,隱約可見到在奉天殿前的丹陛上,有一些朱紅官袍的身影。
爹爹也在吧?少女心中在想。
昔日的滿朝肱骨,眾星捧月般圍繞在那年輕帝王的周圍,是何等的輝煌風光。而今良將已歿,賢臣自戕,餘下的也都已經下了牢獄,除卻燕王麾下的人,此刻在殿前等候的諸位建文舊部,不過都是些貪生怕死之輩。
朱明月跟着主事太監,徑直跨過宮殿門檻,繞到東側的暖閣內,一股壓抑而冷酷的氣息撲面而來。
太祖爺時期,朝中規定凡諸宮女曾受內臣教習,讀書通文理者,先為女秀才,遞升女史,升宮官,至六局掌印。這些女子多在江南選擇,不獨取其美麗,點檢民籍,訪其品行端莊,粗通文墨者,聘以銀幣,送至宮中。其中知書識禮、聰慧機靈、性情剛柔智賢者,有留宮提拔任用的機會,再課以經書、宮規,最終遞選至各司各殿任用。
洪武十三年,燕王在離京前往封地之時,曾在朝中安插了很多官員,隨後多年時間,亦不斷地往宮闈裏面遞送了很多女婦。
朱明月就是其中之一。
與她同一批送進宮的有二十幾人,然而僅是短短的一年,安插在內廷的很多官家閨秀,都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最後剩下她一個,隨着皇太孫榮登大寶、成為後來的建文帝,她也從一個小小的伴讀女史,升遷至局內的品階掌事。
朱明月不知道在所有的皇儲中,是否都如他一般溫柔靦腆,只是從他一直照顧纏綿病榻的父親,而後父殤,又躬親伺候太祖爺來看,孝道二字,稱得上是善始善終。對待那樣心地純良卻又寂寞寡言的少年,她學過很多貼心的侍奉招數。
一直到靖難國禍,他待她,都是極好的。
甚至是縱火自焚的那一夜,還曾想要帶着她逃走。
多麼可笑!厄難當頭,沒有想到自己的皇后,反而要帶一個小小的女官走?她又是何德何能,承蒙他那般信任,畢竟國門已破,一旦消息走漏,他將再無生路!
朱明月懷着十分複雜的心情,踏進了奉天殿的側殿。
低垂的石青色簾幔和珠簾,層層疊疊,繁繁複復,經過一道又一道的槅扇,鏤空的雕花紋飾,在陽光中透出明潤厚重的色澤。這些都是在洪武時期肇建,又在建文年間修葺一新,爍爍紅漆,簇新鮮然,彷彿能聞到那上面的髹飾味道。然而殿內終年充斥着的冷酷之氣,即使是現在的暑熱時節,也會莫名地讓人感到一陣寒戰。
淡薄的光束順着綺扉流瀉進來,那中年男子就坐在東窗前的錦炕上,身上的錦緞蟒袍被照耀得一片金燦。在他腳下的團花地毯,也是大片大片的金紅色,明晃晃得有些刺眼。
“臣女拜見燕王殿下,殿下金安。”
跪下去的那一刻,她甚至要將“吾皇”脫口而出。
許久都聽不到上面的答應。她保持着俯身的姿勢,額上漸漸沁出汗來。
“起吧。”
低沉而平緩的嗓音傳來,亦如燕王給人的印象:冷酷、殘忍、權欲熏心、刻薄冷情……列數下來的秉性,與那溫文爾雅、謙和寬厚的建文帝,恰好是截然相反。
或許,只有這樣的人才適合坐在那位置上。
朱明月依言起身,垂首靜立在一側。
“最後,是你陪在他身邊嗎?”
頭頂上的人問。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建文舊主。
朱明月斂身,道:“城池攻破之時,皇上將自己反鎖在寢殿內,未留一人。”
沒有人願意背上弒親的罪名,尤其在這皇位並不是名正言順得來的時候。她明白,在勤王之師兵臨城下時,燕王沒有即刻下令進宮,是給那年輕皇帝足夠的時間——自戮,或者禪讓。
然而,那少年卻一把火燒了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