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11)
兩炷香的時間,鎖開了。
“喀吧”一聲,在萬籟俱寂的時候格外清晰,也彷彿響在了每個人的心頭,讓他們眼巴巴地看着,又為之一顫。
“我要跟着你,你得帶着我一起!”這時,鳳於緋扒着鐵籠子,急吼吼地說道。
“逃跑可是九死一生,鳳公子想清楚了?”
少女歪頭睨着他,似是想拒絕。
此時此刻,鳳於緋在心裏篤定她肯定是有后招,或者黔寧王之前對她有過什麼叮囑,忙不迭地點頭,道:“想清楚了,鳳某跟沈小姐一起逃!”
少女想了一會,才頷首,表示勉強可以接受。於是又將頭上的發簪拔下來,給鳳於緋的鐵籠子開鎖。
朱明月的這根發簪,不是銀不是金,因為質地很硬,但彎曲的角度剛剛好,尖頭處包錫,可以折成任意形狀。
朱明月的手很疼,每一次根據鎖芯去改變撬鎖的簪尾,都小心翼翼,有時還會用貝齒咬開。
其他三個籠子裏的商賈們見狀都開始騷動了,他們望眼欲穿地盯着朱明月開鎖的動作,又面面相覷,想從彼此眼中得到一些拒絕或者鼓勵的答覆。然而誰都沒說話,誰也沒表態,這樣一直到鳳於緋所在的鐵籠外鎖被朱明月打開,終於有人綳不住了——
“敢問沈家妹子,可有逃離此處的萬全之策?”
聞聲朱明月抬起頭,一雙點漆似的眼睛,如夜的星辰,“萬全之策不敢保證,但小女有辦法盡量保全。”
“什麼辦法?”
朱明月唇角上翹,輕輕地吐出四個字:“裏應外合。”
問話的那人眼睛裏一瞬就燃起了亮光,他挺直了上半身,朝着她殷殷地道:“那……那沈家妹子可吝再帶上一個累贅?”
只要有一個人跑,就會帶動其他人。
留下來的人越多,跑的人就會越安全——每一個商賈對現在的勐海來說,都是寶貴的,就算被守城侍衛截住了,也不會對他們痛下殺手。
留下來的人越少,註定留下來的人要被犧牲——萬一跑的人跑掉了呢?那麼留下來的人即便心有僥倖,也不能生還了。因為數量太少,一定會被犧牲掉。
不跑,就等着被陣前祭旗。屆時全部身家還是一樣要貢獻給黔寧王府。跑,哪怕再被抓回來,或許能爭取到一線轉機?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一咬牙,齊齊地道:“沈小姐,我們都跟你一起!”
這麼多的人,怎麼跑?
且不管最終能不能跑出去,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在沒有木板的情況下,從滿是蛇的大坑上面過去,脫離這個露天地窖。跳過去?太遠了,也沒有用以助跑的條件。從土壁上踩過去?太窄,一個不慎,不是掉下萬蛇坑餵了蛇,就是掉進綠礬油的漿液中,被活活腐蝕掉。
朱明月告訴眾人,將關押他們的鐵籠子一個個搬到蛇坑上面,搭起一座鏤空的橋——蛇坑很大,但鐵籠子也很大,兩個鐵籠子幾乎足夠了,餘下的空隙,邁過去即可。朱明月還說,必須在蛇坑上面搭橋,不能往綠礬油裏面搭,否則等不到所有人從上面走過,綠礬油就會把鐵籠子給腐蝕化了。
說做就做。
土壁很高,商賈們擼起袖管、挽起褲腿,扶着土壁邊緣疊羅漢,一個踩着一個。三個人疊成一摞,下面的人用身體頂着鐵籠子往上遞,上面的人小心再小心,將鐵籠子搬上去,再往蛇坑裏面放。
剛開始試了兩次都沒成功,要不就是商賈體力太弱,羅漢沒疊起來,要不就是上面的人剛接住鐵籠子,下面的人就倒了,有一次,險些沒將最上面的人摔進蛇坑裏。
這樣一連摸索了幾回,第一個鐵籠子總算是放下去了。眾人鬆了口氣的同時,問題又來了,誰站在那個蛇坑上面的鐵籠子上,去放第二個鐵籠子?朱明月說,這是需要膽氣的,於是一個中年力壯的商賈自告奮勇——鏤空的鐵籠子放在蛇群的身體上,隨着蛇群的翻動,鐵籠子也跟着搖晃。蛇會不會順着鐵籠子往上爬?蛇會不會從鐵籠子的空隙中往裏鑽,使得籠身逐漸下沉?
眾人群情緊張而忐忑,加快速度——蛇沒有順着往上爬,而鐵籠子的確在下沉。但是時間足夠了,當蛇群不堪負重,紛紛往鐵籠子的空隙中鑽,籠身越來越不穩、逐漸往坑裏面墜時,最後一個中年商賈在鐵籠上的人抓扶和幫助下,攀爬上了土壁,兩人一前一後踩着搖搖晃晃的鐵籠子,走過了土坑。
大家跌坐在生長着野薔薇的花叢前,滿身是汗,每個人的臉上卻含着喜悅和驕傲,就像是剛剛打贏了一場勝仗。
這個時候,是卯時正,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天就亮了。
眾人擦了擦汗,稍作修整,就跟着朱明月,或者說是鳳於緋,朝着上城西北面唯一一座小偏門走。
上城通往外面的出口只有兩座城門,都開在北面。西北面的這個是很久以前建城時,特地留出來搬運砂石和木料的,很少有人知道。但是玉里知道。而在朱明月失蹤之後的那天,玉里跟鳳於緋耳鬢廝磨的時候,曾經跟他討論過從這座小偏門出入的可能性。
結論是:可能性很大。
尤其有人幫他們撤掉了沿途看守的侍衛。
梨央站在小偏門前等着,直到遠遠瞧見了一群人的身影,鬆了口氣的同時,轉身使勁將封存已久的門扇推開。
那麵皮黝黑、虎背熊腰的女人,生得一把男人力氣,有些鏽蝕的門扇在“嘎吱”一聲后,緩緩開啟。
眾位商賈踩着小步子一個跟一個往偏門這邊走,在見到梨央的時候,怯生生止步,臉上露出驚恐。這不是那九幽跟前的那個守衛勇士嗎!她怎麼會在這兒……
“別擔心,她是來幫你們撤離的。”朱明月道。
商賈們回過頭來,無不是驚愕地看向她,又看了看那笑意盈盈的粗壯女子——她,幫他們撤離?其中又有人聽出了朱明月話里的歧義,道:“沈家妹子,你不一起走?”
朱明月道:“小女要回去找黔寧王。”
眾人頓時唏噓不已,有年長的商賈勸道:“小姑娘別犯傻,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鳳於緋也道:“王爺之前就讓人安排你出城,沒成功而已,現在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出去,你怎麼還要往回走?”
朱明月沒有再解釋,只是跟眾人告別。
大家見狀也知道多說無益,抹了抹頭上的汗,望着近在眼前的小城門一時喜悅,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剛剛闖過一道難關,越往後豈不是越困難、越危險?而他們這些平素養尊處優的人,連兵器都不會使,要怎樣穿過後面的層層佈防,最終逃離曼景蘭?逃離勐海?
這時,就聽朱明月道:“放心吧,土司夫人會在外面接應你們。”
土司夫人——哪個土司夫人?刀曼羅?
朱明月接連不斷拋出的驚喜,讓商賈們在震驚之餘,都不勝驚喜喟嘆。這時候,就見一隻手從外面扒住門環,然後一點點地將門扇掰開——但見是個精瘦矮小的男子,面容陰柔,一身粗布短打,力氣也大得很,與梨央的長相剛好相反。
“哪位是沈小姐?”
來人探頭問道。
朱明月走上前:“我是。”
那精瘦矮小的男子朝着她行了個禮,“奴才穆邇曇,奉了夫人之命在此接應沈小姐,酡箏管事已經準備好了兩撥油桶車和水車,一切就緒。”
朱明月與他道了謝,然後就朝着商賈們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諸位多保重。”
此時此刻,眾人已經聽出來了,這是讓他們藏身在往庖廚運菜的車上,跟着土司府的人混出去。梨央、土司夫人、還有那個瀾滄土司府里的大管事酡箏……果真是裏應外合,早有準備!
商賈們對朱明月千恩萬謝,就跟着穆邇曇走了。
這時,梨央再次將小偏門關上,又將遮掩的草堆扒拉過來,蓋在門檻下面,回過頭來,笑盈盈地看着朱明月道:“咱們也走吧。”
“辛苦你了。”
五大三粗的女人捂住唇,嬌里嬌氣地說道:“不妨事,土司夫人交代過,讓奴婢要好生擔待沈小姐。奴婢襄助沈小姐做事是應該的。”
梨央是那九幽的十二守衛勇士之一,在修勉殿前伺候多年,深得其信任,比烏圖賞都更近着一層,也比烏圖賞知道得更多。但梨央是刀曼羅的人。
朱明月在神祭堂里,用一枚青銅環和刀依蘭兩個孩兒的下落,哄騙得刀曼羅領着人離開土司府,這讓土司老爺爭取到了掌控神祭堂、輔助彌陀莎坐上大巫師之位的機會。可刀曼羅最終又回來了。土司老爺怎麼會給她這樣的機會?土司老爺心軟了,還是太無能?
不,那榮對刀曼羅下了死手。
但是土司夫人根本沒去碧羅雪山,那榮派人在臨滄除掉的,只是土司夫人的替身。真正的土司夫人一直在瀾滄十三寨中的某一處,等着祭神侍女出使曼景蘭,土司夫人再攜勢歸來——這是朱明月與刀曼羅之間的約定,隨後,刀曼羅為她在曼景蘭的行動提供幫助,而朱明月則許諾,事成之後,給出刀依蘭的兩個孩子的下落,以及給刀曼羅一個額外的,卻相當對等的好處。
“他們不會有問題吧。”
朱明月問。
梨央道:“沈小姐安心,這個時辰剛好是兩寨的村民往上城送菜的時間,今日又比較特殊,稍後會有一場大筵席,灶房裏所需的食材、水、油料更多,混進混出一些人最是容易。”說到此,她又歪着頭道:“沈小姐也真是挺厲害的,你究竟怎麼說動那些商賈跟着你一起逃跑?”
朱明月苦笑道:“其實我也捏了把汗,如果他們不能跟我一起,我自己是沒有辦法出那個蛇坑的。”
一則,朱明月營造出的氣氛實在太好,每一步都很緊湊、精準,從拋出疑問到釋疑,再到危言聳聽,而後是開鎖——開了鎖,人就要跑,商賈們心弦緊繃,根本沒有太多時間去考慮。二則,朱明月的身份註定了她是特殊的,那一句“裏應外合”,也就不會有人去懷疑。
遊說眾人這種事,宜早不宜遲,遲了,等大家紛紛想明白過來,就不會這麼積極了。
梨央笑道:“這就是你們漢人所謂的‘交相利’。而那些商賈也應該萬分慶幸,要不是剛好跟沈小姐在一處,他們真是要遭大殃的。”
梨央是少數知道內情的人之一。她沒聽見朱明月跟商賈們說的會被當成人質、兩軍陣前祭旗的話,但是如果黔寧王府有心謀反,那些捏造的言辭就會成為現實。而眼前的情況是,黔寧王府沒有謀反,商賈們也要遭殃了。
今天的確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因為黔寧王府要在今日對勐海動手。
朱明月在昨晚才聽沐晟提起李景隆,又聽他提起那九幽想要李景隆的人頭,她忽然就想起了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在碧羅雪山遇到蕭顏。
蕭顏說,他在爭取紅河彝族、納樓普氏土司府。
納樓是昔日叱吒風雲的大土府,固守紅河,本身就有不可估量的勢力;唇亡齒寒的關係,又使得普氏與那氏同氣連枝,百年來堅守同盟,榮辱與共。而蕭顏提到,在納樓的前任土司普少之後,除了現任嗣位的普琪東,其中落敗的嫡系子孫之一普紹堂,藏匿在永德縣,一直賊心不死。於是蕭顏選擇從納樓的內部下手,意圖輔佐一個落敗的棄子,奪回土司之位,目的是讓普紹堂感恩戴德,統領普氏土府改旗易幟,轉而投靠黔寧王府。若是奪權不成,也希望利用普紹堂在納樓內部攪亂一池春水,在沐家軍與元江交戰之時,納樓茶甸普氏土府陷入內鬥,再無暇他顧。
算算時日,離她在臨滄跟蕭顏道別,至今已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
蕭顏成功了。
今日,就是普氏土府的新土司普紹堂來元江府拜見那九幽的大日子,而李景隆的“人頭”,也會在今日由沐王府的人親自送來。
別問朱明月是如何確定前者的,她有梨央這個內線,第一手的消息遠比沐晟知曉得要早。
而沐晟非要昨晚趁夜送她離開,讓她一下子猜出了後者。
像沐晟這樣深入敵營,跟他們的秘密滲透大同小異,彼此間消息的傳遞往往是單線、單程——如果蕭顏是在昨日晨曦發出的消息,沐晟大概會在晌午收到,但是蕭顏不會在傍晚收到沐晟的回信。因為這是單程的通知,不是商量。他們也沒法商量。於是沐晟倉促地決定讓朱明月趁夜撤離。
蕭顏發出了什麼消息?
普紹堂來上城拜見那九幽的時候,李景隆的“人頭”被送來,一旦城門大開,即刻動手。
一箭雙鵰的機會可遇而不可求,有利的戰機更是稍縱即逝,包括沐晟在內,上城的這些關鍵人物幾乎都是在最後一刻,才獲知了反攻倒算的到來,勐海一定會被打個措手不及。
但那九幽是個很有城府的人,他也留了一手,將散落在中城的商賈們秘密集齊到一處,囚禁在荒蕪人際的萬蛇坑。他還將朱明月抓來了。
可惜,他不知道“沈小姐”不是沈小姐。
眼下這個時辰,來自紅河回新村的普氏土府隊伍也快到了,而沐晟、蕭顏、李景隆他們,也該在準備秘密攻城。
為了迎接普氏的新土司,還有二十六衛羽林軍的“屍首”,眼下所有巡守的侍衛都集結到了城門那邊,這也給朱明月領着商賈們逃跑、土司夫人在外接應提供了相當大的便利。
此時此刻,朱明月要做的,就是趁着上城最空虛的時候,找到建文帝。
梨央從瀾滄來勐海十二年,熟悉這裏的一花一草、一磚一瓦,可以說是閉着眼睛都能背出上城的路線。兩人此時走到曲水閣的抄手游廊里,雕欄斜角的對面,就是堂皇富麗的修勉殿,紅毯鋪地,錦綢飄蕩,絳紅色的走馬燈在殿前廊中掛了兩排。五丈多高的丹陛上,十幾個紅裙侍婢手執團扇,亭亭玉立,入眼之處,無不是一派隆重而熱鬧的場景。
那九幽似乎格外喜歡用紅,這與太祖爺的喜好一致,太祖以火德,五色尚火,連將士戰襖、戰裙、壯帽皆用紅色。從瓷器的釉色看,洪武二年規定了祭祀用青、黃、紅、白四種色釉,禁止民間使用。其中,釉里紅,更是宮中才能見得到。
玉里來小樓看她的那一日,偏偏給她拿來了一個銅紅色纏枝牡丹釉里紅瓷瓶。
朱明月很確定這不是官窯,是私窯仿的,但那瓷瓶的下面卻刻着一個記號: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記號。
阿姆沒死!
瓷瓶是梨央讓玉里拿到小樓來的,也是在那個時候,朱明月才知道了梨央的真實身份,也知道了當日在般若修塔中,蓮台上結跏趺坐的少女,其實還活着。
順着紅漆迴廊拐了兩個彎,沿着長長的窄巷一直往前走,經過垂花門,就是修勉殿的后大殿。后大殿再往東,是兩道照壁和一座偏殿,這就密密實實地堵上了道路。但是在照壁和偏殿的夾角處,又隔着一道雙人并行的間隙,從中間穿過去,再往後是一個南傳上座部佛教的佛塔。
素日裏這座佛塔的周圍一律禁止外人靠近,但今日不一樣,今日佛塔前有二十幾個手執戶撒刀的武士把守。
“確定在那裏嗎?”
梨央道:“奴婢在般若修塔救下阿姆的時候,阿姆說,她在後室里根本沒見到要找的人,卻碰到了三個假和尚,各個身手不凡。她跟那些人交了手,還險些中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