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9)
烏圖賞在橋上興緻勃勃地觀戰,扶欄的梨央嘴角抿着,一副望眼欲穿、躍躍欲試的架勢,像是隨時等着上前助陣。
但是根本不用她插手,不過兩盞茶的工夫,兩個隨扈倒下了,剩下一個僵持了不到半刻,就被砍在腦袋上,只聽得“啊”一聲慘叫,鮮血噴射,半個頭顱飛出去,整個身體還保持着直立。
拿斧頭的男子抬腿一踹,隨扈就委頓地倒在地上,半顆人頭骨碌碌滾到了朱明月的跟前,腦漿流了一地。
鳳於緋見此慘狀,也跟着大叫了一聲,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
這時,橋上的梨央拍着手笑起來,咯咯的清脆小調子,還帶着一絲絲的羞澀,“拓索哥哥太了不得了,好有男兒氣概!”
拓索用衣襟抹了抹斧頭上的血,抬起頭,嫌惡地看了橋上那黝黑高壯的女人一眼,殺意未褪的目光,又往朱明月的方向瞥了瞥,沉默地走回到側旁。
除了腳前的那半個頭顱,還有一截胳膊,滿地的鮮血。
朱明月低頭看着前一刻還為她引路的人,眨眼的工夫,就變成了三具冰冷的屍體。其中一個還曾在鳳於緋不小心絆倒時,靦腆地扶住他,跟他說“當心腳下”。
“沈小姐真不是一般人,鳳公子都嚇暈了,沈小姐居然面不改色。”
烏圖賞抱着雙臂,似笑非笑地從橋上走下來。
朱明月抬起頭,一雙眼睛冷如冰封:“黔寧王說過,跟九老爺達成了諒解,才要送我離開。怎麼,烏圖賞管事這麼大陣仗,是要親自把我送回雲南府?”
烏圖賞哈哈大笑道:“沈小姐可真會開玩笑,雲南府?不,沈小姐還是繼續留在上城吧,讓吾等以盡地主之誼。”
朱明月忿然:“堂堂的勐海之主,也要出爾反爾?”
梨央嬌聲道:“不,這叫兵不厭詐。”
兜兜轉轉,朱明月還是被留了下來。
當然不可能送她回小樓,也不是那個骯髒腥臭的水牢,而是上城最北端的一座地牢。說是地牢,不如說土坑,平地挖出五六丈深的露天地窖,裏面又有溝壑縱橫,間隔出一個一個小坑。每個小坑都不同,有的擺着巨大的鐵籠,有的充斥着氣味嗆人的不知名的漿液,還有的,是……蛇。
滿天星辰的銀色光輝,透過葉脈斑駁下明明滅滅的流光,又投射在土坑附近蔓生遍地的野薔薇上,花期剛過,萎謝了滿地的白色花瓣,風一吹,似有細芬卷過。
朱明月和鳳於緋被押着來到土坑前,正是子夜最濃時,一時間萬籟俱寂,能很清楚地聽到,坑裏面成千上萬條蛇翻滾身子的滑膩聲音。
鳳於緋被掐人中,醒過來后,又見到這一幕,頓時驚駭得面無人色。要不是有侍衛架着他的肩膀,早就跪下了。
梨央站在朱明月旁邊,見到她面色發白,渾身戰慄,梨央嘴角挑起了一抹笑,嬌滴滴地道:“這裏是咱們上城的‘萬蛇坑’,說是有一萬條蛇,但長久下來,這些小東西互相撕咬吞噬,好像也只剩下不到幾千了。不過沒關係,應付他們倒是夠用。”
梨央剛說完,就見烏圖賞笑着一擺手,抬着三具隨扈屍體的侍衛走上前幾步,將屍體高高地拋起,三人的屍身就落進了盛滿蛇的坑中。
蛇的身體像麻花一樣交纏着,光滑斑斕,還有雪白冰涼的肚皮,不斷翻卷着包裹上來。屍身在坑裏浮浮沉沉,不時還露出一顆頭顱、半條腿……不一會兒,就漸漸隱沒在了裏面。
鳳於緋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彎下腰“哇”的一下就吐了。
朱明月的臟腑內也是一陣翻湧,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衝到了喉嚨,令她頭皮發麻忍不住發顫。
“行了,把他倆帶過去吧。”
烏圖賞朝一側架着鳳於緋的侍衛揚了揚下顎,兩個侍衛就擎着他要往中間走,梨央也面朝朱明月擺開手,道:“咱們也走吧。”
鳳於緋瘋了,哇哇大叫着“不要”,拼了命地掙扎,哭天搶地。
烏圖賞走到跟前,睨視抱着侍衛的褲腿不撒手的男子,嘖嘖兩聲,不耐煩地道:“鳳公子你冷靜點兒,不是要將你喂蛇。”
鳳於緋滿臉涕淚,嗚咽道:“不、不要……”
的確不是要將他們喂蛇,而是要將他們囚禁在蛇坑中央。
在這個巨大的露天地窖中,有三個蛇坑,均挖在了靠近坑壁處。坑上面搭上一張木板,人從板上走過,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木板下面就是交纏在一起的蛇群。走到地窖的最中央,有一個大圓坑,下面放着五個大鐵籠,兩個是空的,剩下三個,裏面蹲坐着人,擠擠挨挨。
要不是有兩個侍衛架着往前走,鳳於緋根本邁不開步。墊着的木板也極薄,縫隙還大,看上去就像隨時都能翻下去一樣。
等被帶到地窖中央,鳳於緋淚眼迷濛地看過去,赫然發現大鐵籠里囚禁的人,一張張都是熟識的面孔:“趙兄?鐵兄?李大哥!”
是被抓的那雲南二十幾名商賈。
朱明月這時也走了過去,她肩膀緊繃著,強自鎮定下來,目視一掃,沒有沈明琪。
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梨央在她後面笑着道:“沈當家不在這兒。九老爺說了,沈當家與黔寧王的交情匪淺,黔寧王交代過要好生照顧沈當家、不得慢待,這會兒他還在南面的屋舍里睡大覺呢。”
梨央此話一出,蹲坐在坑底大鐵籠中的商賈們,齊齊露出悲憤的面色。
朱明月面容蒼白,咬着唇用顫音兒道:“我兄長住在屋舍,我卻要在這裏。我們兄妹二人都為人質,待遇卻如此不公,到底是黔寧王的意思,還是九老爺故意所為?”
聞言梨央笑臉一僵,冷哼着看她道:“到了這時候,沈小姐還不忘辯解。”
烏圖賞道:“沈小姐素有一張利嘴,你是說不過她的。”
鐵籠子是上翻蓋,“嘩啦”一聲,鐵鎖打開,朱明月和鳳於緋就被推了下去。奴僕再將鐵蓋扣上,鎖上大鐵鎖,朱明月和鳳於緋被分開囚禁在了那兩個空籠子裏。
“同樣是籠中鳥,待遇還是會有不一樣的。”梨央將鑰匙揣在懷中,拍了拍手,居高臨下地看着坑裏籠內的少女,“沈小姐還滿意奴婢的安排吧,是單人間呢。”
“有勞費心。”朱明月冷冷地道。
烏圖賞和梨央又嬉笑熱諷了兩句,就帶着侍衛走了,臨走之前,抽掉了蛇坑上面的木板。
坑中的五個大鐵籠擺成一個梅花形狀,兩兩相挨,朱明月和鳳於緋所在的籠子,與蛇坑就隔着一道土壁。另外三個籠子,有的正對着蛇坑,有的緊挨着充斥着藍綠色漿液的深坑,黏黏稠稠,咕嘟咕嘟冒着泡,氣味極為刺鼻。
這應該是……綠礬油?
《黃帝九鼎神丹經訣》中有鍊石膽取精華法:煅燒石膽獲白霧,溶水即得濃鏹水。據說使白髮人變黑髮人,冒滾滾嗆人白霧,頓時身入仙境,十八年後返老還童。實則,一滴接觸上皮膚,即刻腐蝕,皮開肉爛。
不知怎的,朱明月忽然就想起在蕉林荒山,那幾個人從密林中拖出來的那具屍體,全身腐爛,散發出惡臭,連蟲子都不吃……
“鳳某到底是倒的什麼霉啊,明明可以走掉,又被捉回來,還被關在這種鬼地方!”
鳳於緋的哀嚎聲,打斷了朱明月的思路。
這時,就聽旁邊籠子裏一個男子道:“鳳賢弟你別哭了,到了晚上你才來已經是偏得了,我們幾人是早上就被帶來的,眼瞅着那坑裏面萬蛇翻卷,起初也都以為九老爺要將我們餵了蛇!”
“可不是!好吃好住招待了大半年,如今怎麼突然又變卦了?”
“我們好歹是滇黔地界有頭有臉的巨賈,連黔寧王都要給幾分薄面,在勐海居然被如此對待,傳出去哪兒還有顏面!將來再莫想讓我出力出財!”
“要我說,那幫人簡直是喪心病狂,弄的這都是什麼?又是蛇,又是大坑,將咱們當成畜生一樣囚禁起來,還把人家一個小姑娘也扔在了這裏!”
眾人見到朱明月,生得清清麗麗一身嬌柔,雙手還包紮着,一看就是受了傷,不禁都有些憐惜。又得知了她是錦繡山莊還君明珠的大小姐,遭遇至此,更是唏噓不已。
其中有幾個中年商賈,見狀,頓時生出了男子漢大丈夫的豪情,拍着胸脯,中氣十足地道:“沈家妹子莫怕,你兄長不在,咱們就是你兄長,天大的事,哥哥們會護着你!”
其他商賈聞言,紛紛點頭附和。他們光顧着展現自己多有膽氣、多仗義,卻忘了白日裏被押着從蛇坑上面走過時,一個個嚇得腿肚子轉筋,有的更險些尿了褲子,並不比鳳於緋好多少。唯獨眼前這個少女,面色蒼白,卻是咬着牙自己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荒郊野外的夜晚很難熬,風涼霧重,寂靜無聲。雖然這裏是上城的前殿,在土坑中卻比荒郊野外還糟,冰涼潮濕的土地,四周無遮擋,且因為太過寂靜,時不時還能聽到一壁之隔的蛇坑裏,蛇身翻動的聲音,好像還有吞咽聲,咕唧咕唧,要不就是那綠礬油的深坑,泛起一兩個黏稠泡泡……
“沈小姐,沈小姐。”
鳳於緋敲了敲鐵籠。
朱明月坐在地上,抱着雙肩,整個人小小的一團,顯得格外嬌憐。埋首下去的時候,一雙眼睛卻亮若冷月。
“沈小姐,你說,王爺會派人來救咱們嗎?”
鳳於緋蜷縮着身子緊挨着鐵籠一側,離土壁那邊遠遠的,他滿懷希冀地問了一句,卻見朱明月扭過頭來,淡淡地答道:“負責護送咱們的那三個隨扈若是能活着跟隨出城,返回來複命最快也是明日晚上。”
也就是說,沐晟最快也要明日晚上才能知道他們被扣押的消息。
沈明琪大失所望,耷拉着腦袋委頓地坐在地上,“這破地方,鳳某一時一刻都不想待,還要等那麼長時間!”
“能活到那時候已經很不錯了。”
“什麼?”鳳於緋大驚,扒着籠子看她,“沈小姐這話什麼意思?為什麼不能活?”
朱明月看向他,反問道:“鳳公子不如先想想,為什麼能活。”
鳳於緋道:“當然是因為王爺跟那九幽的密謀,需要咱們二十四位商賈一起提供財力支持啊!否則他們將咱們這些人高床軟枕、奉若賓朋似的滯留在勐海這麼長時間,意欲何為?但是鳳某實在不明白,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大變樣來這麼一出……”
果然是知情的,只是這番話若被外面的人聽到,黔寧王府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什麼密謀?你們不是被抓來的嗎?”
朱明月故作疑問地道。
鳳於緋一愣,驚訝地看她:“……怎麼你不知道?”他說完就掩住口,意識到自己說漏了,扭捏兩下,不自在地道,“也沒什麼,鳳某的意思,就是……就是……”
見鳳於緋“就是”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朱明月很好心地問道:“謀朝篡位?”
朱明月直截了當的一句話,讓鳳於緋激靈靈一顫,整個人都僵住了。好半晌,他乾笑兩聲,道:“沈小姐聽誰說的?”
“鳳公子且回答,是或否。”
鳳於緋咽了咽唾沫:“沈兄是如何跟你說的?”
“兄長他就是這麼說的。”
“那王爺呢?”
“王爺能將我先行送出去,在這之前,鳳公子覺得他會跟我說什麼?”朱明月問了鳳於緋一個他自以為心知肚明的問題。
聞言鳳於緋果然鬆了表情,連聲道:“是啊是啊,瞞着誰也不會瞞着沈小姐,沈小姐不但是沈兄的嫡親妹妹,更被王爺引為……”紅顏知己四個字,鳳於緋沒說,但彼此心照不宣。他呵呵笑了笑,又道:“這想來想去,鳳某覺得那九幽這次不過是在故弄玄虛,除了沈兄,咱們餘下二十三個人都在,還有一個舉足輕重的沈小姐,不會對咱們怎麼樣的。”
鳳於緋說這話也不知是在安慰朱明月,還是在安慰自己。
“真是那樣的話,怎麼會連一聲招呼不打,就將大家關在這種地方?這可不像是對待客人的態度,倒像是……”朱明月說到此,眼波從鳳於緋臉上滑過,見他豎起耳朵聽,就賣了個關子,再次反問道,“鳳公子還記得在金湖屋舍里,跟小女說過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