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7)
般若修塔似一道咒言,讓朱明月有種窒悶的感覺,她抬起眼帘看他,良久才道:“王爺真不知道般若修塔的緣故?”
“如果你說的是兩年前的般若修塔,據我所知那只是一座供奉高僧舍利的石塔;至於兩年後的般若修塔,似乎來了一個人。”
朱明月眼睫微微一顫。
沐晟將左手擱在膝蓋上,上身略微往前傾,“也是在大概兩年前,勐海派出武士開始大肆搶掠西南之地走貨的商賈、走馬人,而勐海養馬河豢養的大量馬匹,原本會高價易貨給當地的商人,也是從那時開始終止了。養馬河和廣掌泊變成曼景蘭的兩大禁地,不再讓外人踏足一步——這一切,據說都是因為那個人。”
朱明月凝眸看他,“王爺可知那人是誰?”
沐晟將手放在床榻上,手指在上面緩緩寫了兩個字:
建文。
原來他真的知道。朱明月閉上眼睛,心底里落下一聲嘆息。
“一直以來小女都覺得王爺領着沐家軍護送馬幫千里互市,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後來才發現王爺志在元江,發現王爺在御前請了旨意,要發兵剿滅西南邊陲的這一個毒瘤;等小女來到元江府,卻突然發現好像又不是那麼一回事——這一切,似乎都跟舊主在勐海的秘密有關,圍繞着這個秘密,與之相關的所有人、事都變得不合常理。時至今日,小女據此得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男子卓拔的身影被陽光鍍了一層金光,氣質凜然,軒昂逼人,清雋的目光投射過來:“什麼猜測?”
“小女猜,瀾滄和勐海之所以會這麼有恃無恐,對本該是敵人的黔寧王禮遇有加、奉如上賓,是不是因為土司老爺那榮和那九幽都心知肚明,原本要趕赴元江來的幾路衛所大軍,在黔寧王府的暗中關照下,一直按兵不動?而這些軍隊的目的地,也不是元江府,是在朝廷的二十六衛羽林軍到來之後,再齊齊開拔至都城應天府?”
兩個質問,猶如炸雷一般平地起了波瀾。
或許沐晟曾經真心要攻打勐海,或許他也想過為西南之地清除禍害,但是後來他改變主意了。他跟那九幽站在了一起。
那九幽有戰馬、戰象,有大量劫掠來的財寶,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建文帝。
而沐晟,有整個滇黔之地的調兵權。
這世上有什麼是讓人傾盡所有、不惜賠上一切身家性命,也要積極爭取的?當年的燕王回答了這個問題。如今的雲南藩主,擁有比當初的燕王更多的軍隊、財力,包括契機——他知道了建文帝在勐海,只要振臂一呼,普天之下必是震驚嘩然,平民百姓大多會受其號召,回過頭來改擁建文為正統;殘餘的建文舊部,會藉此良機,揭竿而起,大肆反抗永樂朝廷;當年被削藩的諸王余留勢力,賊心不死,在暗中蠢蠢欲動;因皇上的法統遭到置喙,被煽動的魯莽將官紛紛舉起義旗,密謀起事;邊陲之地終年不服教化的諸蠻夷,趁勢打劫,列土封疆……
屆時天下就會大亂,朝廷疲於應付各地的反叛,又要防止各府、州、縣衛所的兵變,一時間會忙得焦頭爛額。一朝天子一朝臣,永樂才剛踐祚不久,地方官員多是太祖時期和建文年間的選任,再遇這種皇權內部之爭,唯恐殃及自身,怕是會作壁上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有靖難的前車之鑒,朝廷必不會徵調太多衛所軍隊來馳援,謹防其打着“清君側”的旗號,渾水摸魚,致使京畿城防空虛;地方上的都指揮使司即便有心奔赴護持,沒有朝廷的調兵令,也不敢擅自行動……大明疆域各地,陷入焦灼的混亂,而一路秘密趕赴應天府的沐家軍,正好在此時大舉攻打皇城。
多麼可怕的一個局!
又是多麼的精妙縝密,天衣無縫。
那九幽和沐晟私下裏勾結,表面上卻互相仇視,實際上是想利用這次的剿襲,在御前獲得調兵的首肯,集結西南邊陲的全部兵力。
沈明琪等人的被抓,更是事先預謀好的——商賈們會提供財力上的巨大支持,尤其是沈家。沈家與大明朝廷有仇,沈家祖上還是戴罪之身,有什麼比參與謀朝篡位更大的功勞,更能讓沈家徹底揚眉吐氣,在將來平反昭雪的呢?
軍隊、錢糧、名目——萬事俱備。靖難之役才剛結束兩年,尚未恢復元氣的國家,再次陷入戰禍,會不堪一擊。到了那個時候,那九幽就不是勐海之主了,作為擁立建文帝重新坐上帝位的肱骨之臣,他就是整個西南邊陲的主人,或者,他會在西南自立為王,開闢出一個小朝廷!至於黔寧王,從一個封疆大吏變成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攝政王,執掌生殺予奪大權,何其輝煌!
“那九幽曾經給小女一塊‘傳國玉璽’,雖然是贗品,但也是‘傳國玉璽’,意味着無上皇權。他讓小女將這璽印帶回瀾滄,交給土司老爺,小女當時也不甚明白,而今方才頓悟了,那九幽是要給那榮一個保證,也是許諾——大事之後,勐海必不敢違背誓言。讓小女再猜猜,這誓言一定跟西南邊陲的分割有關,跟勐海和瀾滄將來的命運有關。”
朱明月在床榻的內側,取出一方五彩稠漆堆花方盒,“那九幽曾在來朝時見過舊主,但是當年跟隨元江府原土司老爺那直,一起來朝覲見的不只那九幽,還有那榮,那榮也見過舊主。舊主來到勐海后,那榮獲取了這一消息,而後,他又知道了王爺跟那九幽之間的這個驚天密謀,於是也想分一杯羹。”這就是瀾滄一直以來毫無戰備調動的原因。
“實際上,小女覺得就算那榮被蒙在鼓裏,那九幽也會告訴他,因為那九幽知道,勐海和瀾滄不能同室操戈,會一亡皆亡。與此同時,一旦將來大軍開拔到了應天府,雲南府藩邸空虛,勐海無主,如果那榮在這個時候乘虛而入,你們將會腹背受敵,後果不堪設想。那九幽還要倚靠那榮,所以他處處忍讓、時時示弱,並將這塊意義非凡的‘傳國玉璽’交給瀾滄保管。”
那九幽也算得上能屈能伸,但是表面昏庸實則精明的土司老爺,會被那九幽這麼輕易籠絡嗎?
那榮的心裏應該清楚得很,勐海對瀾滄表現出來的諸般臣服,不過是暫時穩住他,等到將來大事已成,那九幽這樣的人能不反過來對付他?那榮不會坐以待斃,更不會讓那九幽奪了他的地位,於是他也跟黔寧王府私下裏有了來往——朱明月能在神祭堂脫穎而出,最終成為祭神侍女來了勐海出使,土司老爺可是沒少幫忙。朱明月最初以為他是想讓她來那九幽身邊做什麼,但是他什麼都沒說。
土司老爺什麼都沒說,也沒有任何態度,卻幫了她。為什麼?因為土司老爺以為朱明月是黔寧王府的人,是奉了黔寧王的命令混進了土司府。而這一點,不正是蕭顏給他遞的消息嗎?
那榮跟蕭顏之間的來往,不外乎是互通消息、互相幫襯。這樣一來,功成,那榮就可以居功,來個列土封疆,或者讓那九幽永遠沒機會回來;兵敗,那榮遠在元江府,再向朝廷投誠也不遲。進可攻、退可守——土司老爺穩坐釣魚台。
但是對於黔寧王府來說,原本無懈可擊的計劃,突然多了一個變故——沈家明珠自告奮勇要深入元江府打探。沐晟應該沒有想過她真能到元江,蕭顏在臨滄截住她的時候,更是被其錦衣衛的身份嚇了一大跳——這說明什麼?朝廷有意讓沈小姐來,是對黔寧王府的不信任還是早就知道了建文帝其人在勐海?無論哪一種可能,絕不能阻攔,更不能貿然干涉。否則整個計劃都會面臨暴露的危險。
“王爺怎麼就沒想過借刀殺人呢,利用那榮的手、那九幽的手,乾脆將小女除掉?從此一勞永逸。王爺只是在上城的外圍、中城的外圍,甚至是元江府外,布下層層眼線,讓小女的消息一點都送不出去……”而她險些命喪在蕉林荒山後的斷崖,卻是他將她的命從深淵撿了回來。
濃郁的陽光在雕花窗閣間顯得斑斑駁駁,投射在閣內的地上,還有幾片被熏風拂進來的樹葉。
過了良久,沐晟抬頭看向她,“說完了?”
“王爺覺得小女說錯了?”
沐晟搖了搖頭,“很精彩。”
從瀾滄到勐海,從那榮到那九幽,更從雲南府到元江府,從他到蕭顏,每一句話,幾乎都踩在了關鍵點上,精準而完美。甚至連他讓那九幽封鎖了從上城通往中城的路,又派人固守在元江府外各個通途上的事,她都知道,讓他既驚且嘆。
“那王爺就是承認了?”
朱明月話音出口,就見男子突然傾身過來,整個人凌厲而強勢的氣息咄咄而至,“你是相當聰明的,如果你站在我們的對立面上,鹿死誰手還真是未可知。”
男子的陽剛氣息逼近於她,溫熱的拂在她的臉龐上,卻帶着異乎尋常的冷冽。朱明月的視線對上他的眼睛,“怎麼,被戳穿了陰謀,殺人滅口?”
“你不怕嗎?”
“怕?”朱明月看着他:“小女既然敢來,就沒想過活着回去。”
“死還不容易,你現在渾身是傷,連下床走走都費勁,本王就算是要殺你也是易如反掌。只不過……”他的大手流連在她雪白細膩的脖頸,像是思量着從何處下手能夠將其扭斷,“既然本王之前沒殺你,就證明本王捨不得你,與其再讓朝廷派其他的人來,本王更心悅於你。”
他如守着獵物般一瞬不瞬盯住她,眼底涌着似有似無的危險,薄唇幾乎要吻上她的鼻尖。朱明月眯起眼,道:“王爺就那麼自詡算無遺漏,篤定小女會被困死在上城,半點無法跟外面聯繫?”
“怎麼,你的人還沒死光?”
他的話讓朱明月一下子想起了阿姆,所有的悲傷、不甘和恨意在這一刻盡數湧上了心頭,“你不要逼人太甚!”
“究竟是誰逼人太甚?”他一把攥住她揮舞起的手腕,並抵住她意圖掙扎的動作,“朱家明月,你就沒想過整件事,還有另外一個版本!”
在朱明月將所有的內情分析出來之後,在她給他判了一個謀反大罪之後,沐晟給她講了另一個版本。
上奏朝廷請兵剿襲元江府是真,各個衛所軍隊按兵不動也是實情;將來兵發應天府是密謀,但只是密謀而已——
在那九幽知曉了黔寧王府要對元江發兵的意圖后,即刻就將建文帝的身在勐海的秘密透露了給沐晟,同時提出一個謀朝篡位的驚天密謀。誠如朱明月所分析的那樣,軍隊、錢糧、名目——萬事俱備,靖難之役后的大明朝廷亟待休養生息,根本無力面對再一次的傾國戰禍。
極致輝煌的功業和看似唾手可得的權位,就這麼無比誘人的擺在眼前,兩人一拍即合很快就達成了共識,並訂立盟約,條件是:雲南二十四名巨賈做人質,留在勐海,將來給大軍提供財力支持;等朝廷的二十六衛羽林軍一到,將其統統斬殺,隨即糧草開路、兵發應天府,共襄盛舉。
這些事,有沐晟和那九幽的來往書信為證。
可他不想當篡權的王莽,也不想當黃袍加身的趙匡胤。他與那九幽虛與委蛇的目的,一是為了確定建文帝的真實性,這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像朱明月的分析。二是那九幽的養馬河有上萬匹戰馬,廣掌泊有上萬頭大象,一旦交戰,很可能兩敗俱傷、損失不可估量;若是久攻不下,戰線拉得如此之長,糧草接濟會成為大問題,屆時唯恐要面臨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戰禍引來地方上的動蕩不安,本就荒蠻不可教的諸蠻夷,因此被遷怒或是遂蓄反謀,黔寧王府會在多個戰場上受到重創,首尾不得兼顧,整個西南邊陲將從此陷入無止無休的禍亂。
“那位……舊主身在勐海,這件事不過是那九幽的一面之詞,是否真有其事根本未可知。”沐晟索性也跟着她的叫法,“當年的靖難,滇黔地界沒有參與。做臣子的也不應該妄言皇家之事,但是據聞當年宮中着起大火,帝后雙雙在火中殉難,如今怎麼又出現了一個活生生的……舊主?那九幽說,舊主其人就身在曼景蘭的佛塔中,但是他不可能讓我去確認,我也沒有辦法確認,可是無論真假,關於舊主的流言一定不能傳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護送馬幫互市,包括在東川府大肆捉拿走貨商人張三、李四,表面上是做給朝廷看,實際也是做給那九幽看。我要讓他相信,黔寧王府的的確確是在為了那件‘大事’在努力經營、在造勢。這一切也是為了等待朝廷的二十六衛羽林軍到來,等待勐海最終放下全部戒心,朝着黔寧王府打開大門,或者那九幽能讓我去見上那位舊主一面。”
這就是沐晟、蕭顏等人的全部籌劃。
沐家三代受太祖爺天恩,世守雲南,沐晟還是在建文元年封的侯。然而一場靖難之役,太祖親選的接班人被篡位,永樂年號的更替,使得“建文”這兩個字永遠成為了過去。兩年後的今天,被推下帝位的皇上突然再次現身,黔寧王府處在一個極其尷尬又孤危的境地。
欲酬明主惠,當盡使臣能。勿以王陽道,迢遞畏崚嶒。
沐晟當機立斷,元江府打還是要打,那九幽不臣之心必當除之後快,至於黔寧王府的興衰、個人的榮辱,將來功勛卓著也好,還是鳥盡弓藏,反成孽子孤臣,那都是以後的事。
但是誰也沒想到,多出了一個沈小姐,現在也可以說,多了一個朱家明月。
蕭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有被沈小姐冒失的行動連累打草驚蛇的擔憂。但是這個年僅十五歲的小姑娘,無疑讓所有人大感驚嘆。她削弱了刀曼羅在土司府的勢力,讓那榮爭取到了跟那九幽一較高下的機會,同時也將那榮推向了黔寧王府這一邊——事實上,那榮一直以來並不確定倒向黔寧王府,那榮是在確定了沈小姐之後,才主動找到了蕭顏。
這對黔寧王府來說,是意外的驚喜。
隨後,藉由土司府的力量,朱明月很順利地來到了曼景蘭,在中城、在若迦佛寺,她朝着建文帝的藏身地點一步步靠近。於是所有人都在想,如果朱明月能確定建文帝下落的真實性,更有甚者,直接找到建文帝,她將替整個西南邊陲兵不血刃地挖出那一顆不知何時就會炸裂的驚雷,黔寧王府至此也可以放開手腳,一鼓作氣地對付勐海。
可他還是來了,作為黔寧王府對勐海最大的誠意,隻身一人來曼景蘭“做客”——這看似順理成章的籌謀背後,充斥着多少不顧一切卻又無法言說的深情?而她不知道,他透過安插的內線一直在看着她,看着她在土司府、在曼景蘭的幾乎每一件事,他看到她獨自一人在暗無天日的神祭堂搏殺,看到那些可怕的、險惡的人和事一刻不停地圍在她身邊,而她一點點衝破陰霾,用柔弱的肩膀撐起了一切艱險和苦難。
“這就是我的版本,跟你的剛好相反。”
沐晟將上述說完,轉過頭來看她,“珠兒,相信我嗎?”
珠兒,相信我嗎?
這句話何其耳熟,在斷崖間的索橋上,生死一線,他也是這麼問她。
朱明月想起當時他一直握着她的手,明知道再往前一步也許就會踏入深淵,卻堅定而執拗,給她力量,也給她勇氣。
“若真是王爺說的那樣,證據呢?”她問他。
“沒有證據……”沐晟搖頭,“我沒有將這件事稟告到御前。”
自然是不能稟告的,否則針對元江府的剿襲計劃會舉步維艱,還會橫生枝節,後患無窮。
朱明月能夠想像出這其中的艱難和無奈,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不被理解,不被信任。
她閉了閉眼睛,心底里忽然蓄滿了哀涼,可她還是抬眸看向他,一字一頓地問他道:“既然如此,要小女憑何相信?”
“你不信我?”
朱明月咬唇道:“如果小女說不信呢?”
“是嗎,”他低下頭,“如果是這樣的話,此時此刻,你的密報就會快馬加鞭送到應天府去,或者根本不用送到應天府那麼遠,只消將先前你分析的那些,讓你的人送出到滇黔之地的某個守御千戶所,我的雲南藩邸就會頃刻面臨覆巢之禍。”
沐晟說到此,苦笑着看向她,“包括那九幽在內,以及黔寧王府的人都在進出曼景蘭的必經之路看守,然而斥候稟告過來說,三大城和兩寨中,不僅見不到一個在附近鬼祟遊走的外人,反而是不少城內的人、族內村民時不時地在固定的地方走動——這些蟄伏在暗處又蠢蠢欲動的人,恐怕都在等着你的命令,等着徹底倒算反攻的時刻。”
當蕭顏告訴他,她是錦衣衛,她代表朝廷而來,他就已經有了有朝一日對立的覺悟。而就像她所說的,他篤定她會被困在上城,卻阻止不了她跟外面聯繫。
“後悔嗎?”這時,朱明月看向他,靜靜地答道,“如果小女沒有闖過蕉林荒山,或者掉下索橋沒有生還,那麼不管黔寧王府是忠是奸,都不用面對這種隨時可能被傾覆的威脅。”
“那你後悔嗎?後悔在斷崖上將唯一生的機會留給我,後悔用雙手將我從石堆里挖出來、冒着大雨將我拖進蝙蝠洞。”沐晟的眼底燃燒着一團沉默的火,深沉而熾熱,“我知道,在那個時候,你就已經開始懷疑我了。如果當時你沒有救我,我根本等不到布施高僧來,就會死在殘壁上。”
朱明月渾身一震,他的字字句句都如同重鎚敲擊在她心上,讓她驀然想起黑暗中他身受重傷,一動不動地躺在冰冷雨中的情景。
可他怎麼能這麼說?
她有所懷疑,是因為立場不同,在那樣的時刻又怎麼會見死不救?
某些激動的情緒在心底翻湧,朱明月別過臉,用盡量平靜的語氣道:“王爺太高看小女了。無論小女是什麼身份,不可能隨意處置一個封疆大吏。王爺的生死不是小女能決定的。”
“不,你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男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步步逼問,“你是不是後悔了,告訴我。”
“現在問這個有什麼意義?”她掙扎。
“有意義,”男子執拗地看着她,“我要知道答案。”
朱明月的心一剎那像是被什麼揪緊,難以抑制的鈍痛。她怎麼會後悔呢?她無法想像他如果真的出事她會怎樣,但她很清楚,若是再讓她選擇一次,她還是會毫不猶豫那麼做。
“小女不後悔。”她看向男子清俊逼人的面容,像是豁出去了一樣,緊咬下唇道,“但是,不到最後一刻小女都無法相信你,也不能。正如你有不臣之心,小女會親自手刃你一樣!”
在斷崖上她將活下去的機會留給他,他堅定地拉着她走上隨時坍塌的索橋,選擇同生共死。可事後他也毫不留情地封鎖她的消息,而她在跟他徹底攤牌之前對黔寧王府布下殺招。
假如時間能夠停留在斷崖的那一刻,或是在那一刻結束,也就不用面對現在這種涇渭分明的立場。她終究不是沈明珠,她背負着皇命而來,除了去懷疑、去審視,別無選擇。尤其是姚廣孝讓她在黔寧王府即將對勐海發兵的一刻來到元江,這本來就是一種不信任,唯恐沐晟在建文帝的事上有二心。
而他作為黔寧王府的主人,在對勐海虛與委蛇、苦心經營的時候,還要時時提防來自朝廷內部的掣肘,自古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其自身性命尚且不能保,何況成功?他首先要保證黔寧王府不在這場幾可預見的浩劫中被無辜牽連。所以,哪怕他問心無愧,也必須用盡手段將她的這些猜忌和質疑,遏止在曼景蘭之內。
他們兩兩相對,卻也註定背離。
他們可以為彼此捨棄性命,同樣會置於對方死地。
此時此刻,距離朝廷的二十六衛羽林軍,以及東川府的千戶所將官等人最終抵達元江府,還有不到七八天的工夫。在那之後,就是圖窮匕見的關頭,黔寧王府是忠是奸,沐晟究竟有沒有忤逆造反之意,都會在那一刻見分曉。
在那之前,朱明月必須找到建文帝。
夜晚的上城的確是不能亂走,有吃人的蟲子、螞蟻、老鼠,還有其他各種詭異而兇惡的東西,朱明月曾經吃過大虧。但是有一個輕車熟路的人領路就不一樣了,這個領路人是鳳於緋。
“我跟你去。”
“不行。”
沐晟用左手抵在門口,用身體阻擋住她的去路,“珠兒,你獨自一人,就不怕再發生後殿蕉林荒山那種事?”
朱明月道:“跟王爺說過,別再叫小女‘珠兒’。”
“你幼時的閨名難道不叫‘明珠’?”沐晟挑眉,眼神冷極,“怎麼,李景隆能叫,本王就叫不得?”
朱明月抬眸看他:“好端端的,怎麼提起曹國公來了?”
“他是這次的奉旨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