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籌備婚禮
他還是平靜的臉,可是他不高興,寫在他彎彎的眉梢眼角,是一個憂鬱的弧度。
佳寧的這一次重感冒纏綿了一個多星期,躺在床上一直在思考秦斌去新加波的提議,她被太多的問題所干擾:工作,生活,前程,A材料,秦斌,還有周小山—他是她後悔莫及的錯誤……這樣輾轉反側,拿不定主意。
她終於病好,身體虛弱的去學校佈置期末實驗題目,已經是一個多星期之後,學生們在講台下安靜的記錄,佳寧一手拄着頭說話,不敢看周小山一眼,下了課,急急的走,逃跑一樣。
她跟王院士約好了見面,保姆沏了釅釅的茶來,她看一看想:到處都是周小山,她才不去喝他送的普洱茶。
王院士說:“七十年代,我有一次在西湖開會。大夥都在岳王廟前照相,有個人搶到別人前面去,個兒不高,是個瘦子,我聽見別人說:‘老鄧,怎麼今天肯照相了?’
瘦子說:‘不一樣,這個是‘精忠報國’啊。’
當時我還年輕,不知道這人的底細。八十年代,他去世之後,身份被解密了,才知道,原來那是鄧稼先。”
佳寧靜靜的聽。
院士說:“佳寧,你走不走,當然還是你自己的選擇。”
“……”
“如果要走,一切要接洽好。你當初回來是要報效祖國的,我們的條件簡陋,也是自己家。如今要走,那邊給的條件和研究經費不能低於美國的,我在南洋理工有學生,可以幫你聯絡。”
“老師,我還沒有拿定主意呢。”佳寧說,“這是秦斌的意見。他現在有事情在身上,也是不得以。”
“你是姑娘,當然還是要以家庭為重。走的話,也無可厚非。我完全理解。”王院士呷一口茶。
“……老師,我會做完A材料的項目的。”
“我想跟你說的,也是這件事。已經有國際買家出了大價錢盯上了我們這個材料,你要是走了……”
“這是您的項目,這是國家的項目,不是我的。老師,”佳寧搶着說,“我明白您的意思。”她走上前,垂手立在院士的身邊。
王院士拍拍她的手:“佳寧,你是好孩子,如果圖的是別的東西,當初不會回來。我對你沒有任何的不放心。”
“謝謝您,老師。”佳寧說。
院士輕輕摟她的肩:“今後秦斌敢欺負你,也過不了我這一關。”
她看看他,鼻子裏面發堵,明明難受,又笑起來。
佳寧稍坐便要告辭,王院士沒挽留,道:“也好,你先走吧,我等一下約了周小山下棋。”
她聽到他的名字心裏頓了一下:“周小山?”
“對啊,你的學生。是高手啊。總也贏不了他。”王院士說。
“老師,您注意休息。”
院士起身送她到書房門口,看見她的茶杯:“怎麼沒嘗嘗這茶?師母從日本帶回來的,挺有風味的啊。”
她聽了,這才拿起來喝一大口,“咚”的一下咽下去。
院士笑了:“你是渴了啊?品不出味道了。”
她在玄關穿鞋,那是系帶的靴子,佳寧只覺得帶子跟自己作對,越着急越系不上。有人推門進來了,她看見周小山的鞋,到底狹路相逢,佳寧的背心立時密密的出了層汗。
她低頭彎腰,從來沒有的專心努力要把自己的鞋帶搞定。
周小山立在她身旁說:“你病好了嗎?”
她抬頭,紅頭漲腦的,做一副心無城府的樣子:“好了,徹底好了,謝謝你。”
這是那一夜之後,他們第一次說話。
她站起來,拿了自己的包要走,王院士在客廳裏面說:“小山過來,上次的殘局我還留着呢。”
佳寧舒一口氣得以脫身,突然放鬆了,沒注意一頭撞在掛大衣的架子上,“啊”的一聲,她閉上眼真有金星冒出來似的,好懸沒有暈倒。
周小山在身後要伸手扶她,被她的一隻手臂擋開。
佳寧疼得眼淚都要流出來,嘴裏很硬,捂着那一塊兒好長時間沒動。
他看看她,沒再堅持,換了拖鞋進屋。
那之後變成個小紅包,一天都沒消。晚上秦斌看見了說:“你怎麼最近這麼多狀況?不行,我們去燒燒香吧。”
她納罕說:“真是的,總覺得被詛咒了似的。”
也有好消息:秦斌的傷基本痊癒了,佳寧陪着他去醫院複查,醫生說,筋骨恢復的很好,注意補鈣就行。
佳寧拿着醫生的藥方去藥局取液體鈣,路過處置室卻遇到了見過的女孩。
那姑娘傷在手臂上,正在包紮,靠近肩的地方有黑色三角形的紋身,佳寧在門外看着她的時候,她警覺的回過頭來,對上了她的眼睛,那是張屬於南亞人的漂亮的臉孔,目光湛然。
她見過她的,在周小山的房間裏。
她想她們並不算認識,佳寧踟躕片刻還是離開。
回家的路上佳寧駕車,車子停在路口等信號,秦斌說:“我上次跟你說的事,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佳寧看着前方,“嗯”了一聲。
他笑:“‘嗯’是什麼意思?”
“我們走。”佳寧說,“我想好了,我儘快接洽南洋理工,不行的話,先去了那裏再說,反正,”她停一停,“不行就先待業,反正你養我也不成問題。”
秦斌把手放在她的手上,緊緊握住:“好的,佳寧,好。”
收音機里在播放王洛賓創作的歌曲,悠揚的男聲動情的演唱:“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每當我走過她的氈房,總要回頭不住的張望……”
從前只覺得這是那樣一首悅耳的曲子,如今細細品味歌詞,原來描繪的是這麼婉轉寂寞的感情,佳寧覺得眼睛酸,趕快把墨鏡戴上。
“我們在走之前,把婚結了吧。”秦斌說。
“好。”她想都不想就回答,“聽你的。反正酒席也都定好了。”
“還要去登記,照相,選禮服……”
“要把你的爸爸媽媽接過來。”
“你的呢?”
“我儘力聯絡他們吧。”
“我想買許多的香水百合裝飾會場,佳寧,你最喜歡百合,是不是?白色的……”
“對。”
“還是黃色的來着?”
“……”
“佳寧?佳寧……”
“對不起。我在想試驗的事,這段時間,麻煩你來操辦吧。”
“當然,我比較有空。”
她笑了一下,那笑容隱在唇邊,墨鏡之下,沒人看見她的眼睛。
可是不久,這便是忙碌的一個周末:佳寧早上起來跟秦斌去照婚紗照,她怎麼笑都笑不好,攝影師不得不上來把她的唇扯到合適的角度上;然後秦斌去酒樓定菜譜,佳寧去機場接他的父母,直到把兩位老人送到賓館才轉道回學校給約好的幾個學生改論文。
等到都忙完了,天都黑了。
她只覺得肩膀和脊背酸疼,邊揉着肩,邊給秦斌打電話說:“你陪叔叔阿姨吃飯吧,我等會兒直接回家,我今天特別的累。明天陪他們去故宮,好不好?”
他在那邊說:“好,你就別自己開車了,打的回去吧。”
她說“嗯”,收了線,想一想,又有不放心的事情,打電話給首鋼的檢測室,敲定了周一對A材料抗酸鹼腐蝕性能的試驗的細節,才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渾身疲憊。
從教學樓里出來,一陣北風掃過來,佳寧打了個寒顫,把大衣裹緊了要找自己的車,卻看見路燈下面是那個人的背影。
她想,他為什麼這個樣子呢?
北方這樣的冬天裏,他不知道要加一件衣服嗎?怎麼還只是穿着那單薄的布的衣服?這樣寂寞的立在寒風裏?
她快步走過去,走到他身邊了,又慢下來,猶豫之中,終於還是伸手向他,拍拍他胳膊,輕聲說:“周小山。”
他回頭。
她覺得他跟從前不一樣。
他還是平靜的臉,可是他不高興,寫在他彎彎的眉梢眼角,是一個憂鬱的弧度。
她想到這是她的錯誤,這是她的貪慾造成的傷害,心裏又酸又軟,啞着聲音說:“對不起。”
忽然有雪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