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無奈落——
“有些人,你忘記他,需要漫長的三年;想起他,三秒鐘足矣。你恨他,惱他,持續了漫長的三年,但他逗你笑,三秒鐘足矣。”
我陪着葉正宸吃了一頓簡單的早餐,準備回醫院去上班,葉正宸忽然拉住我,不容我拒絕,直接把我拖上車,鎖緊車門。
他啟動車子,沒說去哪,我也沒問。兩個人肩並肩地坐在密閉的空間裏,這份短暫的相聚,比去任何地方都重要。
白色的越野車在長街上平穩前行,不減速也不轉彎,駛過一條條熟悉的街道。我細細觀察他的車,想起了那天試婚紗時停在婚紗店門外的車,如果我沒記錯,就是這輛。
我問他:“半個月前,你來過南州嗎?”
他毫不避諱地答道:“是的。我來南州看你,卻看見你在試婚紗。”
我笑笑說:“真巧!”
“你穿上婚紗真的很美,比我想像中的更美。”
“每個女人穿上婚紗都很美。”我清了清乾澀的嗓子,笑着問,“喻茵穿婚紗一定更美。”
他看了我一眼,冷淡地答:“我沒見過。”
“……”
沒有多久,車子從市區開到荒蕪的郊區,最後駛進一片樹林,直到前方再無路可走,他才停下車。
秋風蕭蕭,枝枯葉落,總會勾起人內心的凄涼。他一言不發地下了車,仰頭看着澄清又縹緲的天空,斑駁的樹影落在他落寞的臉上。
我走上前,踩過被他踩碎的樹葉,世界好像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和一地乾枯泛黃帶着晶瑩露水的葉子。
我想說點什麼,打破讓人窒息的沉默,想來想去,終於找到了個合適的話題:“馮哥馮嫂他們還好嗎?”
他說:“很好,生了一個女兒,像個福娃。”
想像着遺傳了馮哥馮嫂福相的小女孩,我的眉眼不由得染上了幸福的笑意。我又問:“李凱呢?有女朋友了嗎?”
“有了,是馮嫂介紹的。他們去年回國結婚了。對了,白凌凌也嫁人了。”
“我知道。她嫁給了她的導師。真心喜歡的人,是什麼身份不重要。”
葉正宸點點頭:“你見過季曉婷嗎?”
“她剛回國時,我們見過一面。”
“她還是一個人?”
“嗯。她說,她非常後悔沒在十八歲前找個男朋友。年幼無知,才敢不顧一切去愛一場。年齡越大,多巴胺分泌得越少,都忘了心動是什麼滋味了。”輕輕嘆了口氣,我繼續說,“她說得沒錯,年齡大了,就感受不到心跳加速了,找一個適合自己的人,愛或者不愛,並不重要了。”
“是嗎?”葉正宸質疑地看着我,突然一隻手握住我的手腕,另一隻手摟住我的肩膀,湊近我,呼吸噴在我耳後,滾燙如烈焰,絲絲入骨:“再叫我一聲‘師兄’聽聽。”
心猛地一跳,臉上發燙,我忙閃身躲避,可他的力氣太大,一雙手臂緊緊將我禁錮在懷抱里。
“你——做什麼?”
他笑着,典型葉正宸式別有深意的笑:“根據我多年的行醫經驗,你現在的心跳至少每分鐘九十五下,這就叫心跳加速。”
“你……”看着他的臉越靠越近,我的心跳越來越亂。
恰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猶豫了一下,他放開我的手,接通電話,咬牙切齒說:“你打電話之前能不能看看時間?”
電話里傳來很有磁性的聲音:“我看了,早上八點。你該不會——你這樣乘人之危不好吧?”
“有什麼事,快點說!”
他拿着電話走遠,留下我和依然凌亂的心跳。
講完電話后,他走到我身前,說:“我朋友說,只要有人擔保印鍾添不會逃走,人可以先放出來。”
“誰能擔保?我行嗎?”
葉正宸搖頭:“這件事我來辦,你不用管了。”
“他什麼時候能出來?”
“你希望他什麼時候出來?”他反問,直視着我的眼睛,我在他的臉上看見了矛盾,也看見了期待。
“當然是越快越好,他沒事,我爸爸才能放心。”我說。
“你希望他快點被放出來,只是為了讓你爸爸放心?”
“當然不是……”我正要反駁,葉正宸的手機又響了。這一次,他仿若未聞,仍等着我的答案。
“你先接電話吧。”我提醒他。
葉正宸無奈地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一臉不耐煩地接通電話。因為離得近,喻茵冰冷的聲音清晰可聞:“我們的離婚報告,上面批了。”
“嗯。”他用鼻音哼了一聲。
“你下午有沒有時間,我們去辦離婚手續。”喻茵說。
“沒時間,我在南州。”
沉默了幾秒,電話里才傳來喻茵極力壓低的聲音:“你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他說,“領離婚證書這種小事還用我出面嗎?你有空就去領了,沒空就讓別人去領。”
“你!”喻茵再也控制不住,提高了聲音,“法律規定離婚需要雙方到場,雙方簽字。”
“別拿法律壓我。當初誰替我在結婚協議書上籤的字,你讓他再替我簽一次。”
回答他的是嘟嘟的斷線音。想到喻茵那麼冷靜的女人都被他氣得掛了電話,我對葉正宸的崇拜之情油然而生。
葉正宸滿不在乎地把手機往口袋裏一扔,含笑看着我:“你現在還認為我們夫妻感情很好嗎?”
我被他看得心亂如麻,舌頭都有點打結:“我,還有點事,我們回去吧。”
“你在害怕嗎?”他又靠近我一些,問,“你在怕什麼?”
“我沒有……”
“你是不是害怕離不開我了?”
“……”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離開前,我看見他眼中閃爍着笑意。
沒有再多說什麼,他送我回了醫院便離開,此後兩天再沒出現,音信全無。
我每天依然忙碌,穿梭於一間一間的病房,看着病人們對我信賴又期待的目光,用盡全力延長他們毫無質量的生命。
三天後,無星無月的午夜,我看着昨天還跟我聊天的病人撒手人寰,真的很難過。我很想給葉正宸打個電話,什麼都不用說,只聽聽他的呼吸聲就好。
可我不能這麼做,我只能壓抑下所有的渴望,坐在醫生辦公室為離去的病人記錄下最後的一份病歷。凌晨時分,我在悲傷中睡着,又在有他的噩夢中驚醒。在我還沒來得及整理好情緒時,葉正宸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眉宇隱着倦容,軍裝上有許多細碎的褶皺,看上去這兩天過得並不快活。
他進門,開門見山地告訴我:“事情辦好了,明天放人,我帶你去接他。”
面對滿臉倦意的他,我不知什麼話能表達我的感動,看見他袖子上染的污漬,我低聲說了句:“你的衣服髒了,我幫你洗洗吧。”
一道光彩在他眼中閃現,眉宇間的冰霜和疲倦瞬間消融,葉正宸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語氣不再生硬:“跑了兩趟陵州,累死了,先給我找個地方休息休息吧。”
葉正宸一向有潔癖,而南州似乎沒有太高檔的酒店,我為難地問他:“南州有一家還算不錯的四星酒店,我帶你去吧?”
“不去。”他環顧了一圈我的辦公室,看見裏面有醫生休息室,說,“我在裏面睡一下就行。”
“不行!”我急忙拒絕。這裏人來人往,萬一讓哪個小護士看見他睡在我的辦公室,我就百口莫辯了。
“那我睡哪?去睡醫院外面的長椅?”
他明知道我捨不得他露宿街頭,還非要這麼說,分明就是故意為難我。我思來想去,最後決定:“我的公寓就在這附近,我帶你去休息一晚吧。”
他的黑眸頓時光彩奪目,笑意在嘴角顯現:“丫頭,還是你最了解我。”
我低下頭,不自覺地笑了。
那天,我帶葉正宸去了我的公寓。進了門,他隨便掃了一眼,三十平方米的小公寓一目了然。
“你沒和父母住在一起?”
“住在一起。這是醫院給我們年輕醫生分的公寓,我偶爾過來住住。”說著,我俯身從鞋櫃裏拿了雙男士拖鞋,剛要遞給他,忽然想起他有潔癖,屬於印鍾添的拖鞋他絕對不會穿,於是又放了回去,“不用換鞋了,反正地板也髒了。”
他若有所思看着我把拖鞋放回去,目光又掃過地板上的一對軟毛坐墊、桌上的一對玻璃水杯,又看向我的卧室,裏面擺了一張寬一米五的雙人床。
他一臉陰沉地拉開了洗手間的門,當看見玻璃架上孤單的毛巾和牙刷時,他的嘴角挑了挑,臉上的陰寒退了下去。
我帶葉正宸走進卧室,從柜子裏找了件男女通用的純棉浴袍給他:“把衣服換下來,我給你洗洗。”
“我明天還要穿,能幹嗎?”
他一邊問,一邊開始解扣子。軍裝的扣子一松,我的臉上驟然升起一陣異樣的熱度,急忙轉過身說:“能,我的洗衣機可以烘乾。”
狹小的洗手間裏,我輕輕揉搓着手中的軍裝,葉正宸側身半倚着門框,看着我洗。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我問他:“你不是累了嗎?去睡會兒吧。”
“現在不累了。”他說,“我想看看你。”
“……”
指尖纏繞着生硬的布料,心底卻軟了。
之後,我們沒有任何交談,我專心洗衣服,他專心看我洗,沉默,有時是最好的溝通。我把洗凈的軍裝掛在陽台上,小心地撫平每一道褶皺。做好一切時,天已經亮了,我又去廚房煮了兩碗面。
萬籟俱寂的清晨,我將兩碗擔擔麵放在桌上。葉正宸坐在飯桌前,低頭嗅了嗅面的味道,夾起一根,放在口中,嚼了許久才咽下去。
“不好吃嗎?”我問。
他搖搖頭:“你離開之後,我去過各種各樣的麵館,始終沒找到這個味道。”
“這世上美味的東西很多,你可能沒用心去品嘗。”
“美味我嘗過很多。”他抬頭,凝視着我的眼睛,“最懷念的還是這個味道。”
一塊辣椒鑽進了嗓子,火燒火燎的疼,我急忙喝了口湯,卻無異於火上澆油。他伸出一隻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我悄悄抽出手,放在膝蓋上。
“天天吃你就膩了。”我說。
他揚揚眉,不置一詞。
吃過飯,我和葉正宸捧着兩杯清茶,倚窗而立。晨光把我們的影子拖得很淡,很長。我指着城市的街道給他看,告訴他:“那是人民大街,那是鐵榆路,南州的老區……我以前就住在那裏……”
“我知道。”
我有些意外:“你知道?”
“我還知道印鍾添的家在那裏,你們小時候時常一起玩,你們的感情一直非常好。”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的還不只這些……”葉正宸笑着抿了一口茶,“你回國之後,印鍾添對你非常好,但你與他始終保持着單純的朋友關係,直到兩個多月前,你突然接受了他的求婚……”
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這是否意味着,他在暗中關注我?
他又喝了一口茶,看向遠方:“我原計劃三個月前回國,因為發生意外,耽擱了行程。”
我緊緊地捧着水杯,口中全是茶水的苦澀:“我在婚紗店看到你的那天,你剛回國嗎?”
“是的,可惜回來晚了。”葉正宸頓了頓,又說,“你三年沒交男朋友,沒同任何男人關係曖昧,我以為你在等我,我以為你和我一樣,放不下這段感情,然而當我看見你穿着婚紗,在他的懷裏笑得那麼幸福時,我才……”他苦笑着搖搖頭,“恍然大悟:我太自以為是了。”
胸口疼得痙攣,我一口氣把杯里的茶水全都喝進去,還是緩解不了那種疼痛。我仰起頭,天空模糊成一片深藍。
葉正宸沒有自以為是,他對自己有信心,也對我有信心,怪只怪我沒有這般堅定的信念,等到最後。我的一念之差,竟錯過了這一生唯一愛過的人。
他又說:“丫頭,我們還可以像以前一樣,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看櫻花綻放,一起去旅行……你難道不想嗎?”
“過去,已經都過去了,我們不可能了。”我喃喃低語,不知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師兄,你放棄吧。”
他反問我:“你明知病人得的是不治之症,為什麼還要盡全力搶救?為什麼不見他咽下最後一口氣,你不肯放棄?”
“我希望他能多看一眼這個世界,多說一句話。”
“我也一樣……為了能多看一眼,多說一句話。”他望着我,繼續說,“丫頭,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吧,如果一個月後,你還選擇印鍾添,我會離開,再不見你。”
我以為最痛不過在機場聽見他說“給我三分鐘”。
我沒有回頭。
等到他坐在我面前,告訴我他的婚姻是假的,一切的錯過只因他身上背負着沉重的責任時,我想:這次絕對是極限了,再不可能有比這更悲慘的事了。結果,我又低估了他。他總有辦法讓我更心疼,更糾結,沉淪得更深。
葉正宸轉過身,銳利的目光直直看着我:“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我,但不要騙我。”
“你問吧。”
“如果印鍾添離開你,你會回到我身邊嗎?”
我被問得怔住了。
如果印鍾添離開我,我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能讓我拒絕葉正宸這份深情和堅持,拒絕我自己心底的期盼和渴望。可是,印鍾添會離開我嗎?
我突然想起國際酒店那一場不堪入目的糾纏,那正是埋在我們身邊的一顆定時炸彈……
一股寒意猛然襲來,我不安地看着葉正宸深不可測的眼睛。
“你可以暫時不用回答我,等你想出答案,再告訴我。”他拍拍我的肩,“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去接你未婚夫吧。”
“等等,我去給你拿衣服。”
專案組為了封鎖消息,採取的是異地提審,印鍾添被關在陵州。陵州市距離南州比較遠,大約三小時的車程,我們開車到達陵州時,正是上班時間。葉正宸讓我在檢察院的街邊等待,他進去辦手續。
我焦急地等待了一個小時,終於看見了讓我挂念多日的印鍾添。印鍾添在我的記憶中永遠是西裝革履,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皮鞋擦得鋥亮,而眼前的印鍾添,讓我的心酸無處存放。他瘦了,下顎骨都凸出來了,頭髮凌亂,結成一團,看上去多日未洗。他沒穿外衣,只穿着掉了兩顆扣子的白色襯衫站在秋風裏,整個人顯得弱不禁風。
葉正宸站在他身邊,身上的軍裝是我早上剛熨的,筆挺如新。
“鍾添。”我站在街對面喊他,朝他揮手。
“小冰!”印鍾添一見到我,激動地跑過來,顧不上紅綠燈,穿過車流擁擠的街道,站到我面前,用力地把我摟在懷裏。我明明有很多話想說,此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印鍾添柔軟的唇覆在我的唇上。我只有一個感覺,涼。
葉正宸站在街的對面,一輛輛車緩緩駛過,他的身影時隱時現。
隔着印鍾添高大的身軀,我彷彿還能清楚地看見葉正宸站在風裏,渾身僵直,雙拳緊握,指骨根根分明。我閉上眼睛,不想再看下去,但眼前還是有葉正宸的影子,重重疊疊,晃來晃去,塞滿了我整個大腦。
幾秒鐘的堅持耗盡了我全部的忍耐力,我終於壓抑不住,伸手去推印鍾添。印鍾添倒也發乎情,止乎禮,只在我的唇上留下一個淺吻,便放開了我。
我暗自鬆了一大口氣,睜開眼睛,只見葉正宸從街對面走過來,凌厲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的唇,彷彿獨屬於他的東西被人侵犯了。
我舔了舔被冰得毫無知覺的唇,對他說:“謝謝!”
葉正宸握着的雙拳漸漸鬆開:“快到中午了,我們吃完午飯再回南州吧。”
現在已是十點多,快到吃午飯的時間,雖說我不想印鍾添和葉正宸有過多接觸,但也不能逼他挨着餓開車送我們回去。
猶疑間,印鍾添已替我做了決定:“也好。”
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再拒絕,只得違心地說了幾句請他吃飯表示感謝的場面話。葉正宸一向最不愛聽這些廢話,瞥我一眼,逕自走到自己的車前:“上車吧。”
印鍾添看見這輛白色的車和車牌,似乎想起什麼,看看我,又看看葉正宸。
我打開後車門:“我們坐後面吧。”
葉正宸曾經教過我一點坐車的禮節,比如:假如開車的人不是純司機,那麼乘車的人中應該有一個人坐到副駕駛的位置,陪他聊聊天。乘車的人都坐後面的位置,把副駕駛的位置空出來,那就等於把開車的人當出租車司機了。
我剛要上車,葉正宸回頭冷冷地瞪我,表情像在說:你跟他坐後面試試看?
被他瞪得無地自容,我只好推推印鍾添:“你坐前面吧。”
印鍾添沒有多說什麼,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但卻一路都在半轉身體與我聊天,問我爸爸的病情,問他父母的情況,我當然不能告訴他實情,只敷衍着說一切都好。
當他問起我:“你這段時間怎麼過的,是不是嚇壞了?”我在汽車的後視鏡中遇上了葉正宸略帶嘲諷的目光。千言萬語,我能說出口的只有簡單的一句:“我知道你不會有事。”
葉正宸帶我們去了陵州最高檔的酒店,一進門,酒店的經理就滿臉堆笑迎過來,對他畢恭畢敬,絲毫不敢怠慢,還親自為我們點菜,同時長篇大論地說著奉承話。
印鍾添聞言,低頭把捲起的襯衫袖子放下,繫上袖口,又扯了扯髒了的襯衫衣襟,理平,就像一個看不起自己的人擔心別人看不起他一樣。他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男人,大大小小出席過不少宴會,許多場面都能應對自如,但今天的他完全失去了以往的自信。
我幫印鍾添整理了一下後頸的襯衫領子。
“你瘦多了,裏面的日子不好過吧?”
他苦笑,看向葉正宸:“幸虧葉參謀幫忙,我才能這麼快出來。”
“你不用感謝我。”葉正宸靠在椅背上,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你的未婚妻已經謝過我了。”
我一驚,生怕他接下來語出驚人,於是急忙說:“是啊,我已經說過很多遍謝謝了。”
不待印鍾添開口,葉正宸順口接道:“她就是太客套,總跟我見外。其實,只要她開口求我幫忙,我肯定義不容辭,別無他求。”
什麼叫太客套?什麼叫別無他求?我吸氣,忍下跟他爭辯的衝動,滿臉堆笑:“是啊,葉參謀一向施恩不望報。”
印鍾添當然領會不了我們之間虛偽的客套,拉過我的手,問我:“小冰,你和葉參謀認識很久了嗎?以前怎麼沒聽你提過?”
“……”我動了動身,換了個姿勢。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問,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說實話,印鍾添這話問得有點不給人留面子,換作以前,他一般會說:“常聽小冰提起你。”然後偷偷問我:“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怎麼認識的?”
葉正宸看出我為難,主動替我答了:“我們是在日本認識的,有很多年沒有聯繫了。要不是為了求我幫忙救你,她恐怕早忘了有我這個師兄。”
“師兄”兩個字,葉正宸故意咬得很重,聽上去十分刺耳。
印鍾添眼光一沉,用心打量着葉正宸,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見氣氛越來越詭異,我不得不調節一下,賠着笑臉說:“怎麼會呢?當年師兄和師嫂對我那麼關照,我就是失憶了,也銘感五內。”
我不調節還好,這一調節,頓時火花四射。葉正宸揚揚眉,笑得要多虛偽有多虛偽:“可惜你當年走得太匆忙,沒給我機會好好為你送行。我遺憾了好久,後來我還常常跟你師嫂說:這丫頭說走就走,真讓人牽腸掛肚……尤其是她欠我二十九次補課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還我。”
提起補課費,一口鮮血從丹田直衝而上,我硬生生咬牙咽回去。葉正宸勾唇一笑,又補充了一句:“不信你問你師嫂。”
聽我們反覆提起“師嫂”,印鍾添的表情輕鬆自然了些,人也精神起來:“小冰,你欠葉參謀的補課費沒還?”
我乾笑兩聲:“你別當真,葉參謀不會在意那點補課費,他開玩笑的。”
“是啊,開玩笑的。”葉正宸微笑着說,“我不是個小氣的人,我只是個有什麼說什麼的人……你若是非要還我,我也不介意。”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我扶額,硬擠出點笑意:“師兄,多年不見,你幽默多了。”然後,我為他倒了杯茶:“你喝點茶吧。”
葉正宸垂首品茶,氣氛總算降了點溫,印鍾添突然低聲問我:“葉參謀結婚了嗎?”
“嗯,結了。”我立刻說。
葉正宸毫無意外地馬上拆我的台:“不久前已經離了。”
印鍾添訝然看向葉正宸:“抱歉,我唐突了。”
“沒關係,我們本來就沒什麼感情。”葉正宸故作深沉地又補上一句,“感情,沒有就是沒有,不能勉強。”
印鍾添臉色變了,默然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飯菜端上來,我們舉杯“客套”了幾個回合,氣氛才有所緩和。
趁着印鍾添去了洗手間,我憋了滿腔的鮮血終於可以吐出來了:“葉正宸,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沒想怎麼樣。”葉正宸玩着手中的酒杯,“你用得着非跟我撇清關係嗎?承認我是你前男友,沒那麼辱沒你吧?”
“這是男人的尊嚴問題。換作是你進了監獄,你願意我找前男友救你嗎?”
葉正宸冷笑:“別說我進不去,就算我進了,救我的人多得是,輪不到你犧牲色相。”
我聞言,急忙開門看看走廊,確定印鍾添還沒回來,我才放心。誰知,我剛坐穩,葉正宸就傾身過來,靠近我:“不過我還是想知道,如果換作我進了監獄,你會不會犧牲色相救我?”
他一靠近,我就感覺體內又有熱流涌動,我側身躲了躲:“不會。”
我說的是實話,除了葉正宸,沒有男人能逼得我脫衣服,包括印鍾添。
葉正宸又湊到我耳邊,低語:“我死都不會允許你這麼做。”
一句話,勾起了幾日前激情澎湃的畫面,他擁着我,百般溫存。
我轉過臉,面對他眼中赤裸裸的佔有欲,早就想問的問題脫口而出:“那你為什麼還要逼我?”
他笑了,是標準的葉正宸式的壞笑。
“我沒逼你……你自己願意的。”
“我願意?”
“是啊,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你就把衣服脫了,我怎麼忍心讓你失望。”
“你!”我的臉像被火燒着,氣得無話可說。
“別擺出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他壓低聲音,將唇附於我耳邊,“你在我身下婉轉呻吟,欲罷不能的時候,可不是這副表情。”
我剛想把茶水潑他臉上,門鎖發出響動,葉正宸立刻坐直。
見印鍾添推開門,我也換上笑臉,把端到半空的茶杯稍稍放低些,碰了一下葉正宸的茶杯:“師兄,以後有機會還望你多關照鍾添,多向他傳授點寶貴經驗……我必定感激不盡。”
剛進門的印鍾添聽到我們提起他,茫然地問:“哦?什麼經驗?”
正咬牙切齒的某人從齒縫裏逼出四個字:“人情世故。”
看着葉正宸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心底驀然有一道陽光照進來,喚醒了沉睡多年的心。我抿着唇角,喝了口茶,濃茶入口竟是縷縷清甜。
原來我的心沒死,只是在沒有葉正宸的世界裏,沒人能讓我心跳。
總算吃完了一頓鴻門宴,回去的路上,我累得一句話都懶得說,縮在靠車門的位置上睡覺。
偶爾醒來,揉揉眼,總能在後視鏡里對上葉正宸的眼光,裏面是一望無際的沉寂。
閉上眼睛,夢裏還是他的眼光,纏繞不去。
有些人,你忘記他,需要漫長的三年;想起他,三秒鐘足矣。
你恨他,惱他,持續了漫長的三年,他逗你笑,三秒鐘足矣。
將印鍾添接回南州,我陪他見了他的爸媽和我的爸媽,又陪他回家。
“晚上要值夜班,我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我說。
“吃完晚飯再走吧。”印伯母說。
“不了,我還要去醫院看我爸。”
印鍾添送我到電梯口,電梯沒來,他有意靠近我一些,我壓抑住本能的反應,一動未動。
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問:“你和那個葉正宸,關係好像不錯。”
“還好吧。”我想了想,補充了一句,“很多年沒見了。”
“他為什麼幫你?”
“念着點過去的情分吧。”可能心裏有愧,我不喜歡這個問題,有點世故,還摻了點懷疑。
電梯來了,裏面沒人,我急忙向前一步,說:“你好好休息一下,別想太多,人沒事比什麼都重要。”
印鍾添拉住我:“哪天有機會再叫他出來吃頓飯吧。”
“嗯?”我不懂。
“我們應該好好謝謝他。再說,維持關係需要多溝通。”
電梯門合上,封閉的空間裏,我苦笑。維持關係需要多溝通?印鍾添若知道我和葉正宸的過去,不知他作何感想。
值班室的床上,我翻來覆去到午夜,腦中總是不斷出現葉正宸那個讓人不安的問題:“如果印鍾添離開你,你會不會回到我身邊?”
這個問題像是一種催眠的暗示,每當我閉上眼就會響徹在我耳邊,勾起許多身在異國他鄉的回憶,那些歡樂,那些淚水,那些矛盾,此刻想來都是愛。
凌晨時分,仍是無法入睡,我披上白大褂走進值班室,坐在電腦前,我調出收藏夾里各大國外醫療網站瀏覽,想看看有沒有新的成果,有沒有抗癌的新葯。
偶然在一個網站上看見有個美國專家提到淋巴瘤,見解獨到,我忙打開郵箱,想給這位專家發封信,諮詢一下。
登錄郵箱,收件箱裏多了一封未讀郵件,標題是“關於淋巴瘤最新治療病歷”。我以最快的速度點開,沒有留言,沒有署名,沒有發件人信息。我隱約猜到是誰,急忙打開附件中的文檔。
文檔中總結了為數不多的淋巴瘤成功病例的治療方案,每一個病例後面都有紅色的註解或者專家的意見。我細細地讀,文檔從頭至尾條理分明,無處不顯示着筆者的專業和嚴謹。
我知道是他,只有他才能寫出這樣有深度的東西,只有他會為明白我最需要什麼,只有他會發一封沒有留言、沒有署名的信——他相信我讀得出,讀得懂。
讀到最後一頁,結尾處有一行鮮明的紅字:“總結這篇治療方案,用了我二十四個小時。”
看到這句話,我彷彿看見了那讓人又愛又恨的壞笑,看見了那道通宵達旦坐在電腦前專註工作的背影,啞然失笑的同時,我的眼睛酸疼。
二十四個小時……他是如何在這三天裏擠出二十四個小時的?我記起了昨日他臉上的疲憊。
手邊的手機響了,上面顯示着葉正宸的手機號,我看了一眼電腦上的文檔,心一軟,接通了。
“還沒睡?”他問。
“嗯。剛收到你的郵件。”
“我知道。”電話里,葉正宸的聲音格外有磁性,“我發郵件的時候設置了已讀提醒。”
他的呼吸聲時輕時重,時緩時急,我什麼都不想再說,只想這樣聽着他的呼吸聲,一直聽。
“明天我就要回北京了。”
“哦。”心頭濃濃的惆悵只化作一個淡淡的字。
“我真捨不得你。”他故意大聲嘆了口氣,“可是我們師長說了,我再不回去,他就派人來南州抓我。”
惆悵頓時化作啞然。有葉正宸這樣的部下,他的師長不知愁白了多少頭髮。
“怎麼不說話?捨不得我?”見我還不說話,他說,“那我不走了……”
如同一塊絲滑的比利時巧克力入口,甜蜜繞舌,眉眼間不覺染上了滿足的甜笑。
“鍾添說想請你吃飯,既然你沒時間,那就算了。”
“請我吃飯?你未婚夫挺識時務的。”
“市政府那種地方,不識時務的人怎麼能混下去?”我說。
對於我的極力維護,葉正宸冷哼了一聲,相當不屑:“我真搞不懂,你到底看上他什麼。”
葉正宸語氣里的諷刺讓我極不舒服。不是每個人都能和葉正宸一樣,生在顯赫之家,可以毫無顧忌地彰顯他的個性,敢去和現實硬碰硬,稜角磕稜角。印鍾添生在普通的家庭,有着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且為之付出了全力。
在市政府生存,他無力改變環境,只能改變自己去適應環境。他磨去了自己的稜角,憑着自己的努力和勤奮小心翼翼地往上爬,而立之年爬到這個位置實屬不易,誰知一不小心跌下來,變得一無所有。
有人敲辦公室的門,喊着:“醫生,醫生!”
“有病人叫我,不跟你說了。”不等他回答,我急急忙忙掛了電話,跑去看病人。
從那日後,葉正宸再無消息,電話也沒有一個。爸爸恢復了健康,出院了。我的工作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每天盡全力搶救一個個無藥可救的病人,可下了班,我的生活再也回不到原來的軌道上。
“我今天看了一座房子,和我們以前的戶型一樣,位置也差不多,就是價錢有點高。”我故意找些事情和印鍾添說說,希望轉移他的注意力,“都怪我,當初急糊塗了,為了去北京疏通關係,居然低價把我們的房子賣了,現在想買座合適的太難了。”
印鍾添猶豫了一下:“買房子的事情能不能再等等?”
“等?”我以為他會迫不及待地買房子準備和我結婚。
“那筆錢,我想用用。”
我懂了,從錢包里拿出銀行卡交給他:“密碼你知道的。”
“小冰……”
“你不用說了,我懂。”案子沒結,前程未卜,他需要一筆錢以備不時之需。我勸他說:“鍾添,一切都會過去的,你還年輕,可以重頭再來。”
“我恐怕很難再回市政府工作了。”
“你很想回去嗎?”
他沉重地嘆了口氣,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抱住我的腰,臉埋在我的肩上,我能深切感受到他對未來的悵惘。我想幫他,盡我所能。
我努力回想自己認識的人,終於想起一個做生意的高中同學,兩年前同學聚會時聯繫上了,關係還算不錯:“我有一個同學,在南州市有些人脈,我找他問問能不能幫些忙。”
他沉思了很久,才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忽然問了一個很突兀問題:“你會離開我嗎?”
驀地,我又想起葉正宸的問題:“如果他離開你……”
我非常確定地回答他:“我不會離開你。”
然而,我並不確定他是否回離開我。
一周的時間轉瞬即逝,周末又到了。
我下班很晚,沒有回爸媽家,一個人筋疲力盡回到我自己的公寓。
又一個病人走了,二十二歲。臨走時,一個年輕女孩發瘋一樣跑進病房,趴在他身上失聲痛哭。
氣若遊絲的男孩兒突然笑了:“傻丫頭,你來幹什麼?你不是說以後都不想再看見我,死都不會原諒我嗎?”
女孩拚命搖頭,不說話。
“我脾氣不好,總惹你生氣,下次記得找男朋友要找個脾氣好的,還要有時間多陪你的。”
“我不要,我就要你。”
男孩兒安詳地走了。女孩哭了整整一個下午,雙手死死地抓着男孩的手腕。
誰勸她,她都不肯放手,口中不停地重複着一句話:“你起來跟我發脾氣吧,我再也不走了。”
沒失去過,不會懂得那種割捨有多苦,不會懂得那曾經的恨有多美好。看着她泣不成聲的樣子,我想起了三年前的自己,那時候,我也曾恨過,恨不得永生永世不會再與葉正宸有任何交集,可想在,我們真的不能再有交集的時候,我才明白,能痛快的恨,痛快的哭,也是好的。
用熱水衝去一身的消毒水味道,我蜷縮在沙發上。我忍不住問自己,這就是我將要過的生活嗎?在醫院,看着病人在生死邊緣掙扎,卻無能為力。回到家,我和印鍾添就像兩條平行線,在同一平面內,卻永不相交。
不知不覺,我又想到了葉正宸,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是不是又餓了,想吃一碗我煮的面。
我拿起電話,猶豫許久,最終撥通了印鍾添的手機。
“小冰?你下班了?”印鍾添的聲音不太清晰,電話里還有點嘈雜。
“嗯,你在哪?怎麼這麼吵?”
“在飯店,我一會兒去你公寓。”他說話有點語無倫次。
我問:“你喝酒了?”
“喝了一點。”他的聲音聽上去很開心,“有一個應酬,喝了幾杯酒。”
難得他有應酬,看上去心情也不錯,我不想掃他的興。
“什麼時候結束?用不用我開車接你?”
“不用。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出來太危險,我一會兒打車過去找你。”
“好吧,那我等你。”
掛了電話,我去廚房煮了解酒湯。印鍾添並不好酒,酒量也不太好,可沒辦法,有時候不能喝也得喝。
沒多久,印鍾添來了,帶着一身煙酒氣,微微有點醉意。我去廚房盛解酒湯,印鍾添隨後跟過來,身子有些搖晃:“小冰,你猜我在酒桌上遇到了誰……”
“誰?”我並不關心,只是順着他發問。
“葉正宸……”
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讓我端着碗的手晃了一下。他不是回北京了嗎?他又來了?
我動動發麻的手指,裝作若無其事地盛湯:“哦。”
“他這個人挺有意思的……”
“是嗎?”我揉揉額頭,忍着頭疼聽他說。
“他今天剛從北京過來,來參加許陽的生日宴。”許陽是南州市某幹部的兒子,也在市政府工作,“有人問他,是不是專程來參加許陽的生日宴,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
“他說,他來看他的心上人。”
印鍾添說完,乾笑了兩聲,聲音幹得發啞。我使勁兒按太陽穴。
“他還問了我們一個更有意思的問題:‘有什麼東西,比你身邊的女人更重要?’”
我一怔,立刻抬頭看向印鍾添:“你怎麼回答的?”
印鍾添走到我身邊,輕輕地感嘆:“現在的我,還能有什麼比你更重要?”
我深深地皺眉,我不喜歡他的答案,它讓人有無限回味的空間。
“小冰,你說他是不是樣樣都比我強?”印鍾添喝醉了,他不喝醉絕不會問出這樣的話。
“不是。”我認真地看着他,“鍾添,你比他腳踏實地,比他沉穩執着,你是個好男人,可以讓女人託付一生——”
印鍾添打斷我的話:“聽人說,他剛在日本拿到醫學博士,回國就拿了二等功,破格提職,他還不到三十歲……就當上了某師的參謀長。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他有過別人無法想像的經歷,他付出了別人無法想像的代價。
“因為他的父親是某軍區的司令,他的爺爺好像是個……”印鍾添努力地回憶着,我對此並不感興趣,把湯端到他面前:“喝點湯吧。”
印鍾添接過湯,喝了一口,酸得咂咂嘴,放下湯:“他是來看你的,是不是?”
“鍾添……”
“那天吃飯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他看你時,眼睛閃着光……”
我雙手撐着身邊的飯桌,無力地笑着:“你別胡思亂想,我們沒什麼。”
“那個人,是他,對不對?”
我不敢面對他咄咄逼人的眼光,低下頭:“都過去了,我和他早就結束了,你……”
“真的是他!”
印鍾添的臉色極差,氣氛陷入尷尬的沉默,直到我的手機響了。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個電話是葉正宸打的。我不敢接電話,怕一聽見他的聲音,就什麼都掩飾不住了。
見我不接電話,印鍾添似乎感覺到什麼,他循着聲音找了過去,從沙發上抓起我的包,拿出包里的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不用猜測,他苦澀的表情給了我答案。
見他按下接聽鍵,我的心陡然往下沉,幾步跑出廚房。
“喂?”印鍾添接了電話,聲音里滿是風雨欲來的沉寂,“葉參謀啊……你找小冰?在,你等等。”
他把手機送到我面前,我僵硬地接過來。
“喂……”
“……”電話里沒有聲音。
我把手機貼近點:“喂?”
“我在南州。”四個字,簡短而有力。
我強顏歡笑:“我剛聽鍾添說了,他說在飯局上遇到你了……”
“我想見你。”短短的四個字,卻餘音綿長。
“好啊!明天你有空嗎?我和鍾添請你吃飯。”不等他說話,我搶先說,“好,就這麼定了,明天再聯繫。”
一口氣說完,我立刻掛斷電話。印鍾添僵直地站着,手中還抓着我的包。我剛想從他手中接過我的包,他一鬆手,包摔在地上,裏面的東西七零八落散了一地,我蹲在地上一樣一樣去撿,撿到一盒葯,冷汗頓時從脊背滾滾而下。
七十二小時避孕藥,分兩次吃,事後吃一次,間隔十二小時再吃一次,我買過之後吃了一次,第二次卻忘記了,忘得徹徹底底。
來不及懊惱,我快速把葯塞到包里。誰知我剛塞進去,印鍾添一把搶過我的包,把我剛塞進去的葯翻出來。我想去搶,已經來不及了。他打開藥盒,看見裏面剩下的一片葯,手在空中無助地顫抖:“你……你為什麼會吃這個?你是不是跟他……”
他把藥盒送到我眼前,如山的鐵證擺在眼前,我的血液驟然冷卻,眼前的景物開始搖晃,漸漸變黑。
“你跟他上床了?”他的雙手鉗制着我的雙臂,力氣很大,幾乎掐斷我的手臂,“回答我!”
我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我也找過很多理由去為自己開脫,但真正面對印鍾添憤怒的表情時,我反倒什麼理由都說不出口了。連我都不能原諒自己,我還有什麼理由祈求他的原諒。
“鍾添,對不起——”
眼前黑影一晃,火辣辣的巴掌打在我的臉上,我被他打得跌倒在地,額頭正好碰在茶几的邊緣,黏稠的鮮紅遮住了我的眼。我捂着脹痛得毫無知覺的臉,眼前一片血紅。這一個耳光恍若把我從噩夢中打醒,我驚愕地看着他,沒有怨恨,也沒有委屈,我只覺這一切來得太突然,讓我措手不及。
印鍾添扯着我的衣服把我從地上拽起來,氣得臉色鐵青,前額上青筋畢露。他舉起手,卻遲遲沒有揮下來,想說什麼,張開口,卻說不出一個字。最後,他鬆開手,踉蹌着走出我的家。
我沒有阻攔,也不想解釋什麼,此刻,我只想一個人靜靜地想一想,我該如何向我們的父母交代,如何償還對印鍾添的虧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