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人的記憶就像舊電影,即便褪去了顏色,模糊了聲音,有些情節也會永遠印在腦海中。”
我又做了那個很長又很凌亂的夢。我夢見自己再一次回到了那一棟年代久遠的留學生公寓,那一季的櫻花盛放在我的陽台外,也在葉正宸的陽台外,因為我和他的公寓只隔了一道牆。
夢中的夜,風雨欲至,櫻花林在疾風中搖擺,花瓣漫天飛揚,遮天蔽日,一池荷花在水中動蕩,破碎的花瓣隨波逐流,不知歸處。
夢中的我,還停留在那個敢愛敢恨的年紀,獨自在公寓中讀書。睡意襲來,我看看指向十一點的錶針,合上未讀完的《分子靶向治療藥物的研發與應用》論文。這時,門外的走廊響起一陣非常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腳步聲停在我門前,伴隨着一陣輕淺的敲門聲,葉正宸略帶疲憊的聲音傳來:“丫頭,我好餓,給我煮碗面吧。”
我以最快的速度爬下床,打開門。門外站着一身黑衣的葉正宸,他英挺的輪廓被暗夜模糊,只見眉宇間隱隱的倦色。
“師兄,這三更半夜你讓我給你煮麵,你拿我當閨女使喚呢?”我嘴上雖然抱怨,奔向廚房的腳步卻絲毫沒有減緩,燒水的動作也格外急促。
“我倒想拿你當老婆使,你樂意嗎?”他的眼光瞄向我身上的睡衣。
明知他只喜歡在嘴上討點便宜,從不會對我有非分之想,我還是套了件外衣,才去冰箱裏取面和雞蛋。
一邊煮麵,我一邊感嘆:“誰要嫁給你當老婆,這輩子算是毀了。”
他輕笑:“誰要是娶了你當老婆,這輩子算是有福了。”
我憋不住笑了出來,回頭看他,他清朗的笑容在夢境中漸漸模糊,漸漸透明,最後像輕煙一樣消散得了無痕迹。
“師兄?葉正宸?”我四處張望,四處尋覓,可我什麼都看不見,彷彿置身於一片厚重的濃霧中。我向前跑,向前跑,跑了很久很久,終於聽見一聲遙遠的呼喚:“丫頭!”
我站住,眼前的濃霧散去,我發現自己站在大阪關西機場的登機口前。廣播裏一遍遍地播放着登機信息,催促着還未登機的乘客,其中就有我的名字。而我,正站在登機口前,低頭看着手機上的照片,照片上的葉正宸摟着我,嘴角噙笑,眼中濃濃的深情顯而易見。
“丫頭!”
聽見一聲熟悉的呼喚,我循聲轉身,看見葉正宸跑向我,他的頭髮被汗水浸透,白色的襯衫也被汗水浸濕。
“丫頭,你等等,我有話跟你說。很重要,真的很重要。”他在距離我只有幾米遠的時候,被追上來的安保人員攔住。他拚命掙扎,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對我說,“你相信我,你相信我一次,行不行?”
看見他眼中有苦難言的痛苦,我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我想起他說過要照顧我,要娶我,等我老到走不動時,他要用輪椅推着我去環遊世界,也想起他對我一次又一次的欺騙。
他說他欺騙我,是因為在乎我,我也相信他是愛我的。可惜,再深的感情終敵不過他的責任、他的信仰。
“你給我三分鐘,我跟你說真話……三分鐘,只需要三分鐘。”
夢中的我,丟下一切跑向他。
他笑了,伸展雙臂將我攬入懷中。我也笑了,用盡全力地緊緊抱住他,很怕一鬆手,他又會消失。
萬物停止,無聲無息,世界只剩下我們相和的心跳。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看向混沌灰暗的天空,我知道這是夢,因為我做過太多次這樣的夢,因為夢裏沒有陽光,沒有藍天,夢裏的我才會不顧一切留在他身邊。
現實中的我,別無選擇地離開。
夢境突兀地換成另一個場景,一個我全然陌生的地點,眼前是停車場,背後是昏暗的燈光,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分不清方向,只嗅到潮濕的空氣中夾雜着不易察覺的消毒水氣味。
葉正宸的身影出現在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前,英挺依舊,沉穩依舊,我想跑向他,卻無法邁步,我用力喊他,他卻聽不見。
忽然,我看見一把槍從停靠的一輛車中慢慢探出,槍口對準了葉正宸的方向。我嚇得全身發抖,拚命喊他:“師兄,小心!小心,有人要殺你!”
他還是聽不見。眼前的一切就像是自動播放的電影,而我只是台下的觀眾,除了眼睜睜地看着,什麼都做不了。
子彈無聲地射出,葉正宸似乎有所察覺,閃身避開了子彈。一擊未中,停靠的車急速啟動,朝着他直衝而去,車上的人打開車門,朝着他不停開槍。葉正宸敏捷地閃避,跳上他的車,驅車向停車場的出口沖了出去。就在他即將開至出口時,另一輛車突然開出來,橫在前方,擋住他的路。
葉正宸非但沒有減速,還將油門踩到最大,朝着阻攔的車尾衝去。在一聲巨響中,擋路的車被撞開,葉正宸的車也因為偏離方向,撞上旁邊停靠的車。
刺耳的撞擊聲中,槍聲連續響起,我看見子彈將他的車窗射碎……
“不!”我大喊着,同時感到身體突然下墜。
我從噩夢中驚醒。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在醫生辦公室里。外面天空仍是一望無際的黑暗,眼前寫了一半的病例被淚水浸透,字跡模糊了一片,旁邊的電腦上還顯示着我剛才搜索到的圖片,那是兩個月前,一個學生在日本大阪大學地下停車場中拍到的畫面,停車場中的幾輛車被撞得七扭八歪,滿地汽車的殘片,玻璃碎片,還有血跡,卻未見任何肇事的車輛和傷者。
我揉揉被壓麻的胳膊,關了電腦,將病例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起身走到窗前。天空沒有星光,只有一弦孤月半懸在那裏,有些凄涼。我拿起手機,從近期的短訊息里翻出了幾次下定決心想要刪除,卻依舊保存在手機中的短訊息:“好餓,想再吃一碗你煮的面。”
這些年,時過境遷,很多人和事都已改變。他已不是從前的“葉師兄”,而我,也不是那個為愛不顧一切的“丫頭”。我還可以再給他煮一碗面嗎?許久,我沒有想出答案。
辦公室門外響起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腳步聲停在我的門前,接着便是一陣輕淺的敲門聲傳來。
我遲疑着走到門前,打開門,毫無意外地看見葉正宸站在門前,身上穿着墨綠色的軍裝……
人的記憶就像舊電影,即便褪去了顏色,模糊了聲音,有些情節也會永遠印在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