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雞頭和鳳尾
余周周有了一個讓她很無奈的外號——餘二二。
初中一年級下學期的期中考試,她又考了全年級第二名。所有成績塵埃落定,她坐在座位上,接過張敏遞過來的班級期中考試成績排名名單,深深地低着頭,不是因為愧疚,而是張敏說話的時候無法控制自己的口水和口氣。余周周總是可以通過聆聽老師的教誨來判斷對方早飯、午飯都吃了什麼,甚至還會因為偶爾的厭惡而覺得自責。
第二名自然也是值得驕傲的,平均分在年級拖後腿的六班裏面,余周周是老師們的心頭肉。
“陳桉,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過得很快樂。有點兒不真實的感覺,初中數學一點兒都不難,一點兒都不。當初老師嚇唬我說女孩子腦子笨,到了初中肯定跟不上,原來真的是騙人——當然,有可能,我把話說早了。”
她已經不知不覺培養起了謹慎生活的習慣,站在十三歲的尾巴上的余周周已經開始悄悄在心底懷疑,變幻莫測的生活中是不是有可以摸索出來的規律與禁忌?比如,不要下斷言;比如,即使考得很好,在被別人問起來的時候也要低下頭說“一般吧”……
好像是害怕幸福會從炫耀的笑容中溜走。
“我考得還不錯——不過也是因為我們學校的教學質量一般,你也知道的。還有,我也有了好夥伴。我不敢說是不是朋友,至少……”她撓撓鼻子,不知道怎麼說清楚。
她以為自己不會再搭理那些在她陷入徐志強的辱罵聲中時縮頭縮腦不敢出面的所謂朋友,對“純粹”友情的高要求讓余周周一度想要遠離所有人,可是沒過多久,她就發現自己堅持不下去。
媽媽說得對,很多事情想要認真、想要堅持自己的準則是很艱難的,她也沒有辦法用那麼高的要求來衡量所有人。所以漸漸地,她的同學關係又恢復到那件事情沒有發生前的狀態了,和小姐妹聊天,一起去買搞笑的新年賀卡互相贈送,又或者跟着同桌譚麗娜學習轉筆。
“我最終還是沒有找到我想要的真正的朋友。媽媽說,想要找到真正的朋友和戀人都是很難的。當然,她並不是對我說的,我只是偷聽她跟外婆的電話。她說,她和很多人都一樣,等了一輩子都沒有等到年輕時候設想的那個理想的朋友和愛人。但是年輕時候她不信,她有很多時間,也總覺得自己是特別的,所以會一直等下去,直到現在終於認命了,才知道自己一點兒都不特別,也等不到那個人。
“媽媽說,大部分人,還是會湊湊合合過一輩子。湊合的朋友,一茬來了一茬又走了;一般般的婚姻,吵吵鬧鬧卻又承擔不起離婚的成本。
“所以大家才喜歡看離譜的電影、電視劇,我們的人生,要靠別人才能夠起伏。”
余周周其實並不是很能理解媽媽話語中的含義,但是她能像小動物一樣從這些句子中嗅出什麼,於是記下來,聊以安慰她青春期的那股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傷。
“陳桉,我知道,你不是一個普通人。我看你,就像看電影。”
這段講述優秀少年的電影在陳桉順利考上北大之後有了一個happyending(美好結局),至於後來怎麼樣了,觀眾余周周已經沒有可能知道。
余周周感覺到自己好像就要沉溺在這樣美好的春日午後了,就像泡在溫水中的青蛙。她開始接納不完美的夥伴關係,開始滿足於萬年第二名,開始滿足於這樣平淡悠閑的學習生活,很滿足。
一切都很好。不是最好,但是也很好。
這種滿足平靜的感覺在余周周看到沈屾的那一刻結束了。
全年級數學段考,余周周和學習委員還有數學課代表一同到數學辦公室去幫忙合計分數,然後分卷子。她們一個人負責翻開一本本混合裝訂的卷子,然後將幾處用紅筆明確標出的分數念出來,另外兩個人各拿一個計算器,快速地加和,一同報出總分,由念分數的同學負責將總分標在卷子題頭。
余周周機械地念着分數,翻到某一頁的時候突然心跳加速——字跡是她自己的。
她深吸一口氣,等待那兩個人報出總分。
滿分分,她得了分。余周周嘴角上揚了一下,在另外兩個人恭喜自己的時候靦腆地一笑,然後急忙擺擺手說:“繼續幹活,繼續幹活。”
後來她再唱分的時候,聲音就明亮、愉悅了許多。
除了她們三個之外,還有七八個其他班的同學也在做着同樣的工作。所有考場的卷子都合計完畢之後,大家在老師的指揮下,用剪刀拆開密封條和塑料繩,在兩排桌子前指定各個班級的區域,就開始抱着卷子往區域中投放。
余周周心情愉悅地穿梭在桌子之間,將一張張卷子輕輕放在不同桌子上,看到分以上的卷子就會微笑着在內心感慨一句:“嗯,考得真好。”
真好的意思就是,很好,但是沒有她自己考得好。
然後低頭的那一刻,看到手中的卷子上面有着鮮紅的分。
余周周愣了一下,下意識去扭過頭看豎排的班級號碼和姓名。二班,沈屾。
她站在原地定了一會兒,有些微微的臉紅。想要拉住身邊的女孩子問一下第二個字怎麼念,卻又不敢對對方出示這張卷子——或者說,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對這分有多麼在意。
於是她快步走到二班的桌子前,把卷子放上去,停頓了一下,看看四周,又悄悄地拿起那張卷子,塞進一摞卷子的中間,不想看到它刺眼地躺在最上層。
余周周並不覺得妒忌。她只是為自己剛才過早的沾沾自喜感到很羞愧,雖然剛才的愉悅並沒有在同學面前表現出來,但面對自己才是最難堪的。
等到所有卷子都分完了,她才裝作很不在意的樣子側過頭對數學課代表說:“那個,兩個山字放在一起,那個字念什麼啊……”
數學課代表茫然地搖了搖頭:“問這個幹嗎?”
余周周慌慌張張地搖了搖頭:“沒什麼,”想了想,又欲蓋彌彰地解釋了一句,“我就是剛才突然想起來,三個水字加到一起念淼,三個石頭壘到一起念磊,然後……”
剛說到這裏,突然聽到二班的數學老師操着大嗓門喊得全辦公室的人都一激靈。
“沈屾,你也太不給我們出題的老師面子了呀,又考了分?”
余周周看到張敏的臉一下子就沉下來了,撇撇嘴,似笑非笑地看着二班數學老師,然後轉身拎起暖壺往茶缸裏面倒水。
shēn,一聲。沈屾,這個名字念起來有些像嬸嬸。
被招呼的沈屾竟然就在辦公室,余周周看到她正在低頭整理自己班級的卷子,將它們攏在桌面上擺整齊,聽到老師誇張的炫耀,也只是將碎發在耳後輕輕攏起來,非常敷衍地一笑,然後繼續低下頭整理那一堆已經非常整齊的卷子。
“哦,是她啊,老早就聽說過她,特別狂,總說自己非振華不上。”數學課代表後知後覺,瞄着沈屾的方向撇撇嘴。
那是個很平淡的女孩子,顴骨很高,額頭上佈滿了青春痘,梳着和余周周一樣的馬尾辮,架着銀白色的眼鏡,整個人站在那裏,好像已經融化在了淡綠色的牆皮裏面。
不過卻有一種犀利,余周周確定那種犀利只有自己能感受得到——也許因為在場的人只有她最敏感、心虛。
“陳桉,你知道嗎,她的那種表情,哦不,她其實沒有表情。可是她站在那裏,就好像渾身散發著一種氣味,告訴我,年級第二沒什麼了不起,分也很可笑,因為得了分並且考了年級第一的沈屾本人的笑容只有一種含義,那就是,她瞧不起十三中,也瞧不起自己考出來的年級第一。”
余周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但是那個時候,她已經開始思考關於雞頭和鳳尾的問題了。師大附中的倒數第一是不是都比她們十三中年級第一名要優秀呢?這自然太過愚蠢和極端了,但是她控制不住去這樣想。
她還想不出一個結果。雞頭的得意與悠閑中總是有種格局境界太小導致的意難平,而卑微的鳳尾依附於群體來給自己表明身份,是不是更可悲?許多人一輩子都在這樣的選擇中徘徊,她們既學不會放手一搏力爭鳳頭,也學不會知足常樂甘當雞頭。
不過對於這個年紀的余周周來說,思考的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思考這個行為本身。沈屾像一根冰錐劃破了余周周平靜溫暾的生活,讓她為自己的安逸、滿足而感到害臊。
余周周忽然想起來她曾經對陳桉說過,自己一定會考上振華的。
當我們說“一定”的時候,究竟明不明白這兩個字背後的真正含義?
沈屾每天下課的時候都坐在座位上背單詞,英語能力早就已經超出初中一年級的水平。英語和語文的學習比較適合在零碎的時間中進行,比如下課十分鐘,比如上廁所蹲坑的時候(雖然同學們都笑嘻嘻地說這種病態的做法會導致便秘),因為它們的知識體系也比較零碎,每個單詞之間是獨立的,每首古詩之間也不需要連貫思維。而其他“整塊”的時間,比如自習課,適合用來學習數學,可以保證長時間的完整思考……
當然,以上這些都是余周周通過平時零零碎碎的詢問和偷聽別人的談話而得到的消息。主要的消息來源就是和沈屾同在二班的奔奔,哦不,慕容沉樟。
余周周至今也無法接受奔奔的大名。這四個字念出來,她總會控制不住地笑。
也只有在奔奔面前,余周周才可以毫不掩飾自己對沈屾的在意和好奇。
至於其他同學對沈屾的八卦和敘述,其實都亂七八糟的。她們只是會帶着複雜的情緒和表情來評判沈屾的行為,比如下課都不出去玩兒,比如一天到晚沉着臉,比如誰都瞧不起,比如見到練習冊像見到親媽一樣,比如天天坐在座位上雷打不動地看英語書……
“知道二班的沈屾嗎?那女生特別厲害,志向就是把所有的練習冊做完。”
“噢,怪不得那麼狠,總是考第一。不就是做題嘛!其實我這人就是懶,我媽老這麼說我,不過你說有那個必要嗎?唉,這種人啊,過的是什麼日子……”
“人各有志唄,嘖嘖。”
這是余周周很害怕的一種境況——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跟班級的同學相處,笑臉相迎,希望大家都對她有好印象,也很少提及自己的成績和學習方面的任何事情。可是另一方面,她深切地同情沈屾。
並不是和那些人一樣的同情——好像努力學習的書獃子沈屾同學活得有多麼乏味可悲一樣。
余周周只是覺得,沈屾每天生活在一群與自己志向不同的、酸溜溜的女生中間,一定很寂寞。
“不過也許不會。沈屾是沈屾,我是我。如果她毫不在乎,那麼我可能會更欣賞她。”
余周周帶着一種好奇和敬意去揣摩這些道聽途說的關於沈屾的事情,然後去推測對方這樣做的原因是什麼。
也許她推理出的學習經驗,和沈屾的想法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不過余周周沒有辦法求證,只能埋起頭來有模有樣地努力起來。
“陳桉,我並不是眼紅年級第一這個位置。我只是覺得她的勤奮讓我很羞愧。我竟然滿以為自己挺不錯的。”
余周周並沒有意識到,其實在雞頭鳳尾的選擇題中,她已經給出了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