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從告別開始
余周周仰起頭,正午熾烈的陽光讓她睜不開眼,外婆在陽台上的身影有些模糊,只能看到她花白的頭髮在陽光下閃着白色的光。
媽媽戴着大墨鏡,遮住半張臉,靠在副駕駛一側的車門邊,同樣抬着頭,卻沒什麼表情,過了幾秒鐘,才說了一聲:“走吧,周周。”
余周周用力地招招手,好像看到外婆微微點了點頭,就鑽進了越野車的後排。車裏的冷氣讓她一下子從裏到外地輕鬆起來。“就後備廂那點兒東西?沒有落下的?”駕駛位上的陌生叔叔問。“沒有。”媽媽說完,叔叔就立即起車,“我們只有一點兒日用品和衣服,還有周周的書,不用搬傢具,自然輕鬆。”“我記得你動遷之後分下來的那套房子應該空了有兩年了吧,一直拖拖拉拉地裝修,怎麼最近突然要搬家?你不是說,在你媽家住得挺好嗎?”“是挺好,周周上學方便,晚上我也不用特意趕回來給她做飯。除了我嫂子翻幾個白眼之外,的確很省心。”
“那我上次跟你說周周要去師大附中我有認識的人能幫上忙,後來你怎麼沒信兒了?”
媽媽摘下墨鏡,回頭看着周周笑了一下。“她不去,死活要回北江區讀書。”
“那你就由着她?小孩兒懂什麼,北江區重點和師大附中那是一個檔次的嗎?”余周周聞聲低下頭,用手指輕輕地摩挲着懷裏那本書的封面。媽媽搖搖頭:“她要是那塊料,在哪兒讀書都能有出息。如果不是那塊料,我就是花錢給她供到北大、清華,照樣被踢出來。”余周周透過後視鏡,看到那個叔叔不置可否地一笑。“再說,”媽媽繼續補充,“這樣我工作也方便得多。我們老總年前就說過,以後濱江路上的辦事處就交給我了。去北江住,的確要近得多,我照顧她也方便,搬回去就搬回去吧。”
“不過,”那個叔叔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道,“我老早就跟你說過,動遷那套房子,從房子本身到地段再到物業,各個方面都不行。你賣了那套再買別的算了……”
“那套房子不能賣。”媽媽突然很突兀地打斷了叔叔的話,卻不解釋為什麼。叔叔有些訕訕地一笑,接上去:“不賣……倒也行,但你手頭又不是沒錢,買個好點兒的房子住着也舒服。江邊新開盤的盛世天華就不錯,你這兩年拼得這麼狠,我聽人家說你股市裏面也沒少撈錢,攢在手裏又不能下蛋……”
“我得給周周未來攢錢啊。”媽媽很自然地截下他的話,“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我女兒一定要過得比別人好。你以為我一天到晚這麼忙,都是為了自己?”
余周周的睫毛微微顫動。然而叔叔有段時間沒說話,車裏的空氣一時有些凝滯,他才緩緩地開口:“……誰說……誰說你這輩子就這樣了?”聲音低沉,語氣遲緩,有隱約的憐惜。余周周當時說不清這是種什麼感覺,她只能感覺到氣氛的異樣,空氣中能嗅到曖昧的甜。憐惜,就像很久前的那個說要娶媽媽說要好好疼媽媽,最後突然消失的,那位叔叔。憐惜也許是愛情的開始。我憐惜你,於是我愛上你。而我更憐惜我自己,於是我離開你。然而媽媽突然用一聲爽利的笑劃破了這種氣氛,她輕快而毫不在意地說:“都一把年紀了,這輩子還能怎麼樣?對了,我剛才還想問你呢,嫂子工作調動的事情怎麼樣了?我之前裝修買地板磚的時候就沒少麻煩嫂子,你看現在搬個家又要勞動你。本來打個車我們娘倆兒也能把東西搬過去的,結果凈給你們添麻煩……”
叔叔眼角閃過一瞬的尷尬,立刻調整了語氣,同樣笑得很豪爽。“她一天到晚瞎折騰,更年期。就那工作的事兒,其實都是她自己鬧的……”彷彿剛才那種詭異的氣味從來沒有存在過。余周周那時候還只能像只小動物一樣從眼角眉梢中讀出一點兒異樣,卻無法對自己解釋。然而很多年後,當她懂得了一切,站在時間的河畔望着對岸那個把玩着墨鏡、笑得輕快堅強的聰明女人,嗅到了一種濃濃的哀傷和酸楚。
她從來沒問過媽媽這些叔叔是誰,他們為什麼拍拍她的頭說“你好”,又為什麼突然消失。
儘管她知道媽媽不會責怪。余周周已經悄然成長,更加懂得不去觸碰別人心裏的禁區。再親密也不行,是媽媽也不行。車緩緩停下,余周周跳下車,幫媽媽把東西搬下來,看她謝絕叔叔“幫你們搬上樓”
的好心。
於是自己也微笑着,勉力提起一包衣服說:“謝謝叔叔,叔叔辛苦了。”仰起臉,看到媽媽無懈可擊的溫婉笑容。歲月流逝,媽媽不再穿平底鞋,不再說話輕柔,不再看大部頭的書。然而,她永遠這樣美。
新家沒有想像中好,小區裏面雜草叢生,建築殘土東一堆西一堆的,好像很多地方還沒有完工的樣子。可是余周周仍然很滿足。
她搬過三次家。從動遷的地方被人趕到大雜院,後來又依依惜別奔奔搬回外婆家。只有這一次,她沒有哭。
這是她自己的家,她新世界的起點。所有新的開始,都是從離別中開出的花。而一個人的離別,往往是另一個人的開始。余周周永遠是那個離開的人,這一次,她卻要站在原地送別陳桉。
余玲玲因為復讀的事情和家裏吵架的時候,陳桉已經湊合上了北大。余周周從來沒有擔心過他,因為陳桉是神仙。
從遊樂場離別之後,她就沒有再看見過他。她終於鼓起勇氣打電話給他,他笑着問:“願不願意來火車站送我?”
余周周抱着玻璃罐子在站前廣場擠來擠去,手中黏膩的汗讓瓶子變得滑溜溜的。她小心翼翼,緊張兮兮,胳膊都酸了,終於遠遠看見陳桉和一群人站在火車站的巨大鐘樓下。
那個冰天雪地中有些憤世嫉俗的少年,此刻又掛上了一臉月亮般遙不可及的笑容,正和周圍人寒暄着。余周周忽然想起很久前的那個故事比賽前的走廊上,也是同樣的隔膜,不清不楚地就劃分了界限。
他俯下身就可以拍到她的頭,而她踮起腳,伸長雙臂,也無法觸及他世界的邊緣。
不過余周周還是硬着頭皮溜過去。單潔潔沒有來,陳桉的同學都把她當成是親戚家的小妹妹,絲毫沒有注意她的存在。
陳桉也只是驚奇地挑了挑眉,然後低頭匆匆說了一句“等一下他們買了站台票給你一張”,然後就忙着去跟別人寒暄了。余周周準備了很久的“恭喜你”根本來不及脫口,撅起的嘴唇最終撫平成了一道弧線,微笑着安靜地站在一邊。直到他們上了站台,陳桉已經做好準備上車,他嘴角的笑意終於不再模模糊糊,而是有了一絲志氣昂揚的意味。余周周一愣,好不容易捕捉到他的目光,焦急地用眼神示意他:“等我一下。”
陳桉果然停下來,走到她身邊:“周周?”“給你!”余周周連忙遞上玻璃瓶。裏面裝了很多千紙鶴,五顏六色,在陽光下泛着溫柔的光澤。
余周周的手工並不好,勞技課大多數作品的得分都是“良”。許多女孩子沉迷於用色彩繽紛的塑料管編織幸運星或者用彩紙摺疊千紙鶴與風鈴的時候,她只有在一邊兒眼巴巴看着的份兒。畢業前,單潔潔教了她好久,她才勉強學會了疊千紙鶴。
不過她折好的千紙鶴,不像別人的那麼靈活。真正的千紙鶴,輕輕地朝前後不同方向拉動頭和尾,翅膀會輕微扇動起來,就好像真的在飛一樣,而余周周摺疊出來的全是像屍體一樣不會動的笨鳥。
而且,非常丑。於是她折了很多,放在罐子裏遮醜,甚至為了防止露餡兒,把口都封死。然而陳桉還是不緊不慢地擰開了瓶蓋,指着裏面的雙面膠封口說:“這是……”余周周窘迫極了,低頭結結巴巴地說:“封,封上好,省得……省得它們跑了……”陳桉大笑起來:“說得對,省得飛走了。”然後低頭用笑意盈盈的眼睛直視她:“周周,謝謝你。”余周周輕聲問出了她最想說的話。
“我能給你寫信嗎?”陳桉訝異地微張着嘴巴,然後很快地笑了。“當然,當然,周周……”他眼睛盯着地磚。余周周長出一口氣。
“但是我想我不會回信。”他接著說。
余周周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為什麼”的“為”字本能性地溜出了唇邊,被她硬生生地收回來了。
她幾乎能感覺到背後那群不明就裏的人的目光,把自己的頸后烤得很燙。陳桉沒有笑,目光中有一絲不忍,但還是沒有鬆口,安靜而堅決地望着余周周。余周周低下頭,幾秒鐘的獃滯后,很快就仰起臉微笑起來。
“沒關係。”余周周不知道陳桉斷然說出自己不會回信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她喜歡觀察大人的行為,也喜歡偷偷揣測,像一種孤獨的遊戲。可是她從來不曾研究過眼前的神仙,或許是直覺自己一定看不懂對方,或許是出於一種敬意或是畏懼。
余周周向來都很懂事地不給別人添麻煩,也很少堅持什麼。可是這一次,她還是固執地把自己新家的電話號碼折成四方的卡片塞到他手裏。
“不用給我回信,但是到了那邊一定告訴我你的地址。”陳桉的神色有些哭笑不得,好像面對的是一個胡攪蠻纏的小孩子。這樣的神色讓余周周有些失望,甚至有一瞬間的不滿,可是她強壓下心頭縈繞的情緒,鼓勵自己把話說清楚。
“你……你……你以後肯定……希望你在那邊生活得很好,認識很多陌生人,嘗試很多以前不敢嘗試的事情。你不用記得我,我只是想給你寫信,你不給我回信,那樣正好,省得我總得等到你的回信才能寫新的一封,而你肯定回得特別慢,這樣會耽誤我寫信的。”
這樣的理由讓陳桉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解凍,他的目光柔和下來,重新開始盯着地磚。
“所以……所以乾脆就不要回信,我可以想寫就寫,寫好多好多,你愛看不看!”最後一句,其實只是希望陳桉不要拿自己當負擔,然而說出來的時候太緊張急躁,反而有了一點兒賭氣的意味。余周周自己也感覺到了,她很尷尬地想要挽回一下,卻聽見陳桉輕輕的笑聲。他把那張紙片握在手心,然後從口袋中掏出錢夾把它塞了進去。“好。”
沒有一句多餘的解釋,簡短有力,讓剛剛長篇大論的余周周有些緩不過來。他點點頭,提起放在地上的行李,最後朝同學說了幾句話,轉身上車。余周周這才注意到,陳桉的爸爸媽媽一直站在外圍,陳桉上車的時候幾乎都沒有看他們一眼,更不用提道別。他的父親是個英俊的中年人,微微有些發福,膚色很白,表情凝重。而他的媽媽,始終是一副淡到極致什麼都不關心的樣子。
她在站台上傻站了一會兒,火車嗚嗚鳴笛,緩緩開動。余周周其實是第一次來火車站,以前只是在電視上看到過。這個龐然大物一點點加速離開,拖着長長的尾巴,漸漸消失在視線盡頭。
她一點兒都不悲傷。這完全出乎意料。余周周第一次知道,炎熱的天氣,黏膩的汗水,某些眼角眉梢的小細節——比如陳桉眉頭微皺似笑非笑的表情——這一切都會一點點瓦解情緒和不切實際的幻想,讓一切回歸最最平實的那一面。
不過,她還是感覺到了一絲憧憬和躍躍欲試。有一天,余周周想,我也會坐着這個拖着長尾巴的傢伙,去遠方。
“陳桉:”余周周坐在嶄新的淺米色書桌前,展平淡紅色格子的原稿紙,摘下英雄鋼筆的筆帽,寫下這兩個字加一個冒號,然後筆尖懸空了許久。不是她不知道應該寫些什麼,只是她卡在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上。記得以前看電視中念家書,似乎總會說一句類似“展信安好”或者“見字如面”
一類的話,可是她並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所理解的那幾個漢字,遲遲不敢動筆,最後還是咬咬牙,寫上了“你好”。
傻到家了。她揉揉鼻子,決定不再糾纏於這些細節,繼續寫。
“今天是初中入學報到的日子。我到了北江區十三中讀書。白天忙了一天,學校說為了公平起見,各個班要通過抽籤來分配班主任。我聽說,我們班的班主任是一個剛畢業的師專學生。我站在隊伍裏面遠遠地看她走過來,發現……你知道嗎?她身上一共穿了七種顏色,我還以為是有人把彩虹打散了之後運過來的呢。其實我覺得小學畢業體檢的時候查色盲,應該找她來幫忙。”
余周周停筆,才發現自己寫着寫着就把腦子裏面不着調的想法都寫出來了。她愣了一下,趕緊把那頁原稿紙扯了下來,可是捏在手裏想了想,又重新鋪在墊板上。
余周周想給陳桉寫信,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麼,就像一隻雛鳥本能地尋找着溫暖踏實的所在。可是她從來沒想過通過這些信得到什麼嘉許或者回報,甚至哪怕是一句“周周最棒,周周一定可以實現夢想”一類的鼓勵,她都沒有奢望過。
傾訴是一種會讓人上癮的行為。當在比薩店對他說出“我的確只有媽媽”的那一刻,余周周心裏的閘口打開了,積蓄多年的潮水般的情緒找到了一條河道奔流入海。
陳桉就是那片海洋。她不能關閉閘口,也不能讓河流改道。余周周接着把那些不靠譜的內容繼續寫下去——再難聽,畢竟也是實話啊。
她坦然地笑起來。“這個學校比我想像中要好得多,校舍老了點兒,但是有一面牆爬滿了爬山虎,天涼起來之後,有點兒泛紅,在夕陽下一片燦爛,非常非常美。我原來一直把這個學校想像得很差,這樣我就不會失望了。媽媽以前總說事與願違,我查了《現代漢語詞典》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那麼你說,如果總是許一些很糟糕的願望,實際情況是不是就會變得很好?”
又跑題了。余周周的食指不小心碰到筆尖,染上一片藍。她連忙站起來尋找紙巾,頭一低,就看到了桌子上面的那本書,名字叫《十七歲不哭》。
封面有些折損,還帶着點兒污漬。余周周先是擠在人山人海中看完了牆上張貼的分班情況,然後又百無聊賴地等待着漫長的抽籤過程結束。無意間晃到角落,看到一個女孩子正坐在花壇邊沿看書,低着頭,佝僂着後背,像一隻肥碩的大蝦。
這個比喻不是很厚道,但是絕對貼切。她個子不矮,有些胖,稍微顯得有些緊身的粉色T恤讓她彎腰時腹部的圈圈“輪胎”更明顯,黑色短褲下裸露的小腿上有跌倒留下的傷疤,結的痂還沒有脫落,涼鞋帶也是斷裂的,竟然用塑料繩勉強代替,而且——腳趾很臟。
余周周控制不住地呆望着她,突然有種被打動的感覺。浮躁沉悶的陰天午後,周圍嘰嘰喳喳的人群瞬間被靜音,女孩子專註地盯着放在腿上的那本書,幾乎可以用“貪婪”來形容。
余周周記得某個名人說過,他撲到書上,就像飢餓的人撲到麵包上一樣。她曾經覺得這句話很傻,可是現在才發現,名人名言永遠不能輕視。
不知道站了多久,左腳有些麻痒痒的,她換了個姿勢,就聽到一聲尖利的大叫:“你在這兒幹嗎呢?!我他媽找你找了半天,你跟你那個死爹一樣,就知道禍害我一個,我他媽的上輩子造孽欠你們的啊?!”
人群中殺出來的女人叫喊聲雖然高,但是聲音沙啞,氣息不足,所以幾乎沒人注意,然而在余周周聽來格外刺耳。坐在花壇邊的小姑娘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本能地捂住頭,瑟縮了一下,連眼睛都緊緊地閉上了。那本書從她的膝蓋上掉落下來,還被她自己踩了一腳。
最終她被她媽媽掐着上臂拖走了,余周周目瞪口呆許久,才緩緩地走過去,從地上撿起了那本髒兮兮的書。
《十七歲不哭》。為什麼呢?她盯着書名想了半天、還是有點兒困惑。是不能哭,還是不應該哭?
余周周對“十七歲”這三個字無法想像。在十三歲的余周周看來,人的年齡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十七歲的余喬哥哥和十七歲的余玲玲,甚至十七歲的陳桉——他們完全不同。
“周周?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快過去排隊,抽籤結束了,你們該見班主任了。”媽媽走過來,伸手牽住周周的手腕,溫暖柔軟。余周周仰頭看着自己的媽媽,又想起剛才的那一幕,竟然第一次有了一種強烈的同情心,甚至是一種殘忍的優越感。她好慘。余周周想。“那是什麼東西?”媽媽這才注意到余周周手裏的書,“哪兒撿的?臟不臟?”她用食指和拇指捏着書脊,搖搖頭:“別人的。我……我得找機會還給她。”
余周周把髒兮兮的書放上書架,然後擦乾墨水,重新坐到書桌前,在她給陳桉的第一封信上寫下最後一段話:“我今天忽然覺得自己很幸福。原來幸福這個詞是需要對比的,和更慘的人對比。雖然我覺得這樣不好,很陰暗,可是我必須告訴你,通過對比感受到的幸福,才是實實在在的,看得見摸得着的快樂。”293?所謂新的開始,不過就是把往事以更高難度重演一遍。
?時間是偉大的魔法師,從不為任何人停留。
?十七歲看起來如此美好,那裏會有一個清俊優秀的白衣少年,會有真摯的友情、洒脫的生活,甚至那種不得不割捨的朦朧愛情和為考試叫苦不迭的煩惱,在她看來都值得羨慕。
?報復和追究並不是最好的解決問題的方式。很多事情,你只能忍耐着,讓它一點點沉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