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家路
整個樂團的排練結束之後,余周周並沒有急着去送琴。她今天是自己背着琴來排練的,並沒有使用樂團的公用樂器。
十五分鐘后,她還要參加新年彙報演出的排練。余周周參加了陳桉他們的四重奏。人群散盡之後,她才小心翼翼地抱着琴,背着書包挪動到另一個中型排練場。陳桉和另外兩個團員正在一起聊着天。陳桉高二,另外兩個團員都是初三,只有餘周周還是個小豆丁。“學長,這兩天方便讓我爸爸給你家打電話嗎?唉,他們都煩死我了,他們特別希望我能考上振華,可是剛結束的市統考我根本沒進前五百名,我爸差點兒沒把我皮給扒了。我早就不想來樂團了,他們就為了那五分的中考加分逼着我來排練。我爸說,想跟你打聽一下振華現在高三的師資配備,明年我入學的時候,高三老師大批下到高一來帶班,他想先了解一下。”圓臉的中提琴手一邊說話,一邊擰着琴弓末尾的調節桿。
旁邊正在擦琴的短髮女孩已經大笑起來:“你爸想得真遠,你能不能進振華還是個問題呢,就在這兒考慮起分班的問題了。長遠,真夠長遠的。”
圓臉男孩有些不樂意了:“這有什麼,大不了花錢上議價生啊,才幾萬。”“才幾萬?行,你們家有錢,你們家真有錢。”短髮女孩一撇嘴,背過身去。陳桉一直站在旁邊沒有說話,微笑着看他們鬥嘴,遠遠望見杵在門邊、抱着大提琴的余周周,才開口打斷了他們的對抗:“開始排練吧,周周過來了。咱們早些結束,要不她就趕不上六點鐘的動畫片了。”
另外兩個人撲哧笑出來,圓臉男孩開始怪叫起來:“青春啊,這才是青春啊……”余周周紅了臉,惡狠狠地瞪了一下陳桉。他卻攤手,朝她毫不愧疚地咧嘴一笑。排練的過程很順利,中間被陳桉打斷了幾次,讓把合音不協調的地方重新磨合了幾次,才五點十五分,他就宣佈排練結束。另外兩個人還要匆匆趕往農大附近的中考衝刺補習班,於是陳桉幫余周周背着大提琴,送她回家。“其實真的不用了。”余周周不好意思地推辭。
“天冷路滑,你一個人背這麼大的琴去擠車,多不安全。”陳桉說話時呼出的白氣轉瞬即逝,余周周仰頭看着他隱藏在白氣后溫潤的眼睛,不由得感到心底一暖。
“謝謝你。”陳桉仍然喜歡揉余周周的腦袋,居高臨下,即使她帶着小小的絨線帽子,他也會揪着帽子上垂墜的小絨球拉來拉去。“客氣什麼。”
冬天北方的夜晚天黑得很快,華燈初上,余周周小心翼翼地盯着腳下,她今天穿了平底的雪靴,所以感覺腳下格外打滑。
突然感覺到右手一緊,是陳桉拉住了她的手,深灰色的手套把她那淺灰色的手套緊緊地包在了裏面。她笑笑:“謝謝,這段路特別滑。”
“所以說,你一個人背着琴走很危險啊。”他們穿過了少年宮前面的廣場,到了大門口,陳桉揚手招了一輛出租車。
“周周,現在在看什麼動畫片?”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陳桉回頭問。余周周聞聲,表情立刻不再平靜:“《灌籃高手》,特別、特別、特別好看!”陳桉好看的眉眼也彎起來:“哦,是這個啊,我也喜歡。”每當余周周提起《美少女戰士》一類的動畫片時,陳桉只是擺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而這一次,他說,他也喜歡。余周周立即在座位上跳起來,結果頭狠狠地撞到了車頂。“沒事吧你,這麼激動?”余周周疼得淚眼汪汪,抬起頭迎着對面的車燈,眼裏霎時像是亮起了兩盞水盈盈的燈。
“因為……特別好看。”陳桉朗聲笑起來,他知道余周周比同齡的孩子早熟些,說話做事也很有自己的主見,可是每當提及她十分看重的人或事物,她總是詞彙量很貧乏,用一些最最簡單樸素的詞語,一遍遍地用重複的方式來笨拙地表達自己的喜愛。
“的確。我也是以前在電視上看到的,然後跑去借了全套的VCD,後來又收藏了漫畫,為了看全國大賽的部分。的確……”陳桉頓了頓,最後還是低頭笑出來,學着余周周的樣子說,“的確,特別好看。”
余周周的小女生特質瞬間大爆發:“所以,你喜歡誰?”陳桉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搖頭:“我就知道,你們這些小丫頭看《灌籃高手》和看足球一樣,都是沖帥哥去的。”“我不是!”余周周嚴肅起來,瞪圓了眼睛。“哦?”陳桉半眯着眼睛,“那你為什麼問我喜歡誰?”
余周周愣了半天,張張嘴,最後還是伸手揪住他的羽絨服:“總之你喜歡誰?”陳桉聳聳肩:“我喜歡櫻木花道和水戶洋平。”這個答案出乎余周周的預料。的確,她周圍的人都喜歡櫻木花道,願意看櫻木花道出糗的情節,但是沒有人會把櫻木當作最愛,他是個會耍寶的主角,可是,他們喜歡他,他們不愛他。
陳桉似乎早就預料到了她的反應:“你看,我就說,你們只知道衝著帥哥去。你喜歡誰?流川楓?”
余周周搖搖頭。“仙道彰?”余周周又搖頭。“那是誰?”
余周周歪腦袋想了很久,才無比認真地、慢慢地說:“我喜歡的不是某一個人。我喜歡他們……我喜歡他們的樣子。他們每天每天上學的樣子、打球的樣子。還有,他們敢挑戰,敢誇海口,但是會努力,而且,不怕輸,也不怕羞。他們輸得起。”
陳桉愣住了,回過頭認認真真地看着余周周。眼前的小丫頭,一臉嚴肅和憧憬,那雙眼睛折射着橙黃色的車燈,閃耀出一片意味不明的光彩,一不留神,就會被灼傷。陳桉轉過去不再看她:“周周,你輸不起嗎?”余周周點頭:“我輸不起。”
陳桉再也沒說話。到了周周外婆家附近,陳桉先把錢遞給司機,然後下車打開車門,從後排將大提琴從余周周懷裏接過來。“你不直接坐車走嗎?”
“直接送你到家門口吧。”陳桉把提琴背到肩上,“看你上樓了,我再回家。”余周周不再推辭。只是這一次,她主動拉住了陳桉的手。
她忽然想起來,也是在這樣一個冰天雪地的季節里,她一路前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卻抬頭看到了陳桉。這一次,他們能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余周周突然覺得一種單純的喜悅滿溢心間,說不清楚是一種什麼感覺,然而卻踏實篤定。每次看到陳桉,看到他永遠淡定自若、雲淡風輕的樣子,余周周就會覺得,世界上沒什麼大不了的。苛刻易怒的大隊輔導員,涼薄自私的班主任,班級裏面的世態炎涼,這一切一切讓余周周覺得難以忍受的事情,擺在陳桉面前,一定都是一笑了之的。
陳桉是她的榜樣。余周周時時刻刻告訴自己:你要像陳桉一樣,一定要像陳桉一樣。可是她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只是拙劣的模仿,她可以假笑,但終究是假的,心裏還是疼,還是在乎,還是不平。“周周。”到了家門口,陳桉放下肩頭的提琴,“忘了告訴你,這次元旦演出之後,我就離開樂團了。”余周周接提琴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為什麼?”
“我在準備數學聯賽和物理聯賽,參加這些聯賽主要也是為了取得保送的機會。原本我只要升上高一,和樂團以前簽訂的合約就算終止了,何況當年我並沒有利用那五分的加分,所以即使我初中時退團也是沒有關係的。不過,就是因為谷老師和教我小提琴的江老師,我才一直留在這裏幫他們帶小提琴部的。現在谷老師和江老師都要離開樂團了,我留在這裏,也沒有意義了。”
余周周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哦,也好,”她慌亂地搖搖頭,“也好。”陳桉微笑着看着小丫頭一邊搖頭一邊說“也好”,還是抬起手放在她頭上:“以後還是會偶爾來樂團看看的,我們還會見到的。”這種承諾,一定不要相信。余周周仰頭微笑:“我知道,一定的。你要好好複習。”她背起琴朝陳桉擺擺手轉身離開。“周周!”余周周回頭,陳桉雙手插兜,站在橙色路燈下微笑着看着她。
“其實,周周,你是個輸得起的丫頭。動畫片比現實誇張純粹得多,但是現實也比動畫片殘酷和精彩得多。別總羨慕他們,也別總活在想像里。”
余周周想要說些什麼,可是卻突然覺得鼻子發酸,她連忙轉回身大步朝着門口走過去,不知道為什麼想要留下一個瀟洒的背影——像片尾曲中拍着球的少年一樣挺拔自信的背影。余周周左手抓着提琴的肩帶,右手假裝是在拍球,耳邊模擬着片尾曲的旋律,突然覺得很悲壯很豪邁,很熱血很青春。
然後腳底一滑。整個人撲進了垃圾堆。
陳桉說得對,余周周想,現實的確比動畫片殘酷和精彩得多。或者說,未必精彩,但一定更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