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白雪、李曉智的故事
“等一下!”詹燕飛喊住了正躬身推着桌子的李曉智,卻沒有看他,微皺着眉頭觀察着亂七八糟的班級。
全省中隊會觀摩表演,四年級七班籌備了很久,終於通過了初賽,在評委的指點下再次修改流程和節目,然後繼續無休止的綵排。包括李曉智在內的二十幾名男生正在詹燕飛的指揮下挪動教室的桌椅,先是靠着牆根緊密地擺成一排留出位置,後來又分散開圍成一圈,滿屋子都是桌椅腿與水泥地面摩擦的聲音,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又怎麼了?”許迪忍不住嘟囔出聲,“有完沒完?折騰死人不償命啊?”李曉智安然停下,擦了擦汗,靠在桌邊看着詹燕飛,等待新的指示,並沒有露出不耐煩的神情。“還是搬出去吧,”詹燕飛把手中的串聯詞捲成筒,在空中畫了個圈,指向門外,“桌子都搬到走廊去,只留下椅子,擺成半個圈繞着班級。”大家愣了一下,許迪好像很不爽地張張嘴想要說什麼,卻聽到尖利的摩擦聲——
李曉智已經低下頭開始把手中的桌子往門外推了。男生們面面相覷,然後也紛紛低下頭推着桌子往門口的方向前進,屋子裏面頓時又噪聲滔天。
正蹲在講台前給詩朗誦背景音樂倒帶的余周周抬起頭,看着李曉智瘦小的背影,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站在舞枱燈光下,進行最後一次總綵排。作為中隊長的詹燕飛宣佈中隊會開始,全體起立,四個小組集體報數,然後小隊長們依次以廣播操結束后統一訓練的小跑姿勢跑到詹燕飛面前,立定,敬隊禮,大聲說:“報告中隊長,第×小隊共有少先隊員××人,今日出席××人,全部出席,報告完畢!”詹燕飛回禮,然後小隊長向後轉,再次用小跑姿勢回到座位。就是這樣的簡單過程,排演了整整五遍。余周周看着被於老師罵得狗血噴頭的李曉智,把稿子捏得緊緊的。“就這麼兩句話背不下來?你到底要結巴多少次?你耽誤了大家五分鐘了,全班一共五十七名同學,每個人五分鐘,你自己算算你一共浪費了多少時間?”這樣的話,於老師從小學一年級說到現在。大家集體靜坐,某個小朋友動了一下,於是時間延長十分鐘——還要加上一句:“你耽誤大家的時間,一個人十分鐘,全班××人,你自己算算……”然後收穫全體小朋友對那個罪魁禍首的仇視目光。時間是公平的,一萬個人的五分鐘,還是五分鐘。余周周低下頭,一面是掩飾嘴角輕微的不屑,一面是不想看到炙熱的舞枱燈光下,李曉智亮晶晶的冒着汗的額頭。當她和詹燕飛站在台前一唱一和,背誦着華麗麗的串聯詞,引導着一個又一個節目,她總會隱約想要回頭。背後穿着校服坐得整齊的同學裏,有一個面目格外模糊的人。
有時候下午的自習課上,余周周把作業寫完了,百無聊賴,就會趴在桌子上看窗外的天空。她們的教室窗戶對着的方向,總能看見下午的月亮。
“你看,的確是‘一抹’,對吧,就像是筆刷不小心蹭上去留下的痕迹。”她小聲地對李曉智說——三年級的時候被老師當作錯別字改掉的“一抹月亮”,始終讓余周周耿耿於懷。
李曉智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先是面露驚喜地笑了一下,然後收斂回去,認真地想了想,說:“考試的時候還是不要這樣寫了……老師說這是不對的。”
余周周愣了愣,笑:“放心,我不會的。”很神奇,從二年級開始,李曉智就再也沒有拿過100分。他總是會出點兒無傷大雅的小差錯:馬虎,格式錯誤……但是,又不至於驚人到讓老師單獨提出來訓斥或者提醒的地步。
大掃除或者冬季掃雪,他很賣力,但又不夠賣弄——至少沒像某些同學為了表現自己的積極肯干而跪在地上用手捧着雪往垃圾袋裏裝,倒垃圾的時候也沒有故意繞到監工的老師或主任面前。所以每次總結的時候,他得到的表揚總是相同的一句:“其他同學也很辛苦,大家都很賣力。”
余周周不愛講話,李曉智也不愛講話。但是一旦想要表達——余周周可以開口,而李曉智仍然只有沉默。其實余周周也不知道李曉智到底什麼時候想要爭辯,或者和自己一樣大聲表達吸引別人注意。
也許並不是所有人都做夢想成為變身的小甜甜。她只知道李曉智很喜歡收集小浣熊乾脆面裏面的三國人物英雄卡片,但是始終集不到趙子龍——某天中午她和單潔潔到校門外亂逛一圈,聽到“張碩天”“許晶瑩”的起鬨聲后倒了胃口匆匆回班,看到李曉智正趴在桌子上擺弄着他的收藏品。
“我看到小攤上有賣趙子龍的卡片的,不知道多少錢,你要不要去買?我怕一會兒就沒了。就在食雜店對面的那個小攤,攤主是個老奶奶。”
李曉智聞聲抬頭,靦腆地笑了笑:“不用了,我喜歡自己收集。”“很慢的。說不定你吃乾脆面吃到撐死也集不到。”李曉智抬頭,微笑。
“可是我喜歡。”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余周周聽到李曉智用這樣堅持、這樣自我的語氣說話。可是他喜歡。
六年級的下學期,四月,北方的柳樹第一批綠了起來。少年們的心也第一批綠了起來。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怪叫着說,《美少女戰士》我只看變身的那部分——然後一群男生圍在一起賊兮兮地笑。不知道是誰先開始裝作小不良,開始在校服裏面穿花哨的衣服,只要有機會就脫掉外套,滿走廊閑逛。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始四處散播張三喜歡李四的謠言。當然,不盡然都是謠言。七班的八婆聯盟和八公組織霸道地堅持,每個人都得有一個喜歡的人——於是很多人都被問道:咱們班裏,你喜歡誰?彷彿是一種身份證明。推三阻四,說實話或者放煙幕彈,總之還是要說的。也有被緋聞惹得苦惱不堪的人,比如余周周。然而,當余周周拿小刀在桌子上偷偷地一刀刀划,不知道在詛咒誰的時候,她並沒有注意到李曉智羨慕的眼光。一種並不確定的羨慕。
余周周無奈地趴在桌子上,聽着班裏的老八卦新八卦被翻來覆去地談論。體活課上,女同學們也不再跳皮筋,開始發育的大家都不再喜歡滿操場亂跑,跳皮筋也好,跳大繩也罷,胸前的累贅總會既疼痛又讓人羞澀,所以她們三五成群地坐在花壇邊或者紫藤架下,繼續嘰嘰喳喳地聊天,時不時爆發出不知是興奮還是羞澀的尖叫聲。
男生竟然也開始心猿意馬。他們仍然踢球——可是瞄準得比以前還差,好像球門長在女生堆里,一腳踢過去,女生們的尖叫和咒罵比進球后的喜悅還讓他們滿足。有時候,他們也會惡作劇地集體把某個男孩子朝着他的緋聞女友身上推,樂此不疲。
夕陽西下,日光溫柔地籠罩在余周周身上,只有李曉智和她坐在座位上發獃。余周周突然犯懶不想動,她不知道李曉智為什麼也沒有出去。
“今天,白雪來學校找我了。”李曉智的聲音很輕,極為羞澀,甚至有些猶豫。空曠的教室里,這句話讓目光渙散的余周周以為自己幻聽了。
“呃?”“沒什麼。”他不再說,站起來急急跑了出去。白雪?余周周歪頭盯着他的背影。還是那麼瘦小。
可是後來,向來默默無聞的李曉智突然成了熱點人物。余周周不知道白雪這個名字怎麼會出現在八婆們的討論中的。李曉智突然很受男生歡迎,一舉一動都非常受人關注。曾經的那些起鬨遊戲裏面,現在又多了一個選項。
這個選項,叫白雪。“喂,周周,你知道白雪是誰嗎?”單潔潔在放學的路上問。“聽說過。”
“她是誰啊?”“不知道。”
“真的?別裝了,告訴我吧!”“我真的不知道。”“你都不問問嗎?你們是同桌欸——”
余周周覺得李曉智有些奇怪。他對自己躲躲閃閃的,大家突如其來的關注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似乎又甘之如飴。他開朗了許多,和那些男同學的關係也更親密了,大家討論《美少女戰士》或者《灌籃高手》《足球小子》的時候,也會帶上他一個。
當他評論自己喜歡水野亞美的時候,會有人怪叫:“白雪和她比,誰比較漂亮?”“李曉智”“白雪”“李曉智”“白雪”……
終於有一次,他被圍在其中。當然,也有看不過眼的,會在旁邊酸一句——名字挺好聽,長得肯定不咋的。余周周從來沒想到,漲紅了臉的李曉智竟然會出手打那個出言不遜的人——他們在大家的尖叫聲中翻滾到一起,互相揪着領子、頭髮,像兩隻幼獸。被匆匆拉開,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去訓斥,被女同學視為英雄典範。為女人打架的男人,無論在什麼年齡段都是惹女人喜愛的。哪怕,沒人知道白雪是誰。每當有人問起,他總會回答:“今天晚上白雪可能來我們學校,我們一起回家。”“哪個是啊?”
“她拎着黑書包,米奇的黑色書包。”當單潔潔再問起余周周白雪是誰,余周周總會回答:“一個拎着黑書包的外校女生——呃,米奇的黑書包。”“周周,從來就沒有什麼白雪。”
小學升初中的制度突然改革。他們要抽籤,只有一半的人能進入師大附小對口的師大附中,那是全市最好的初中。剩下的人,要去另一所差一些的八中。
所謂抽籤,其實是給家長信號。他們開始運作,送禮,爭取拿到那一半的名額。李曉智去了八中。他並沒有沮喪,滿臉笑容地說:“白雪說不定也會分進八中。”余周周歪頭笑,是嗎,那太好了。
初三的時候,余周周路過雜誌攤,買了一本《動漫時代》。她正要付錢,身邊路過一群趕着上公交車的學生,把她撞到一邊,踩到了別人的腳。
她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抬頭,那個少年看起來有些面熟。“周周?”他微笑。是李曉智,但好像又不是。李曉智從來不會這樣笑。聊了聊近況,還有全市模考的排名,幾個回合過後,突然無話。本來他們就很少有話可說。
余周周抬頭望着漫天的楊絮,突然恍神地問出來:“白雪……還好嗎?”李曉智一頭霧水:“誰?”她才回過神,可是又有些難堪,只好硬着頭皮說:“……白雪。”李曉智已經長開了些,雖然算不上帥哥,可是眉目疏朗很耐看,他愣愣地看了余周周許久,突然大笑起來。李曉智笑得一點兒都不像李曉智。余周周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大家都長大了。“你還記得啊。”他撓撓頭。
“怎麼?”少年的目光盯着遠方不知道的什麼地方,眼神里有些自嘲,有些慶幸,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那是他唯一踏出循規蹈矩的羞澀世界。白雪這個女孩,皮膚白皙,頭髮長長,溫柔善良,笑容淺淡。她陪着他度過了青春期躁動卻孤獨的開始,甚至被耐不住寂寞的自己有意識地露出了一點兒狐狸尾巴,就贏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
當白雪在他心裏,他放學路上就不寂寞。因為腦海中有個拎着黑書包的溫柔女孩子一路傾聽他的心事,聽他講述學校的瑣事和自己的看法,聽到會心處,微微一笑。
當白雪在眾人的起鬨聲中,他在班級里也不再寂寞。余周周不會知道,六年級時大家的關注,是怎樣改變了李曉智沉默羞澀、面目模糊的人生軌跡。她也不會知道,自己曾經有多麼妒忌她,妒忌他們。還好,白雪出現了。
雖然,她已離開很多年。白雪從他心裏走出去,就再也沒回來。可他記得她。
白雪過得怎麼樣?余周周竟然還記得。李曉智看着她,粲然一笑。陽光透過榆樹葉在他臉上留下星星點點的光斑,異常耀眼。
“白雪過得很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