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喬& 奔奔番外 未完成
“其實我第一次遇見他啊,根本沒記住他長什麼樣子。”
米喬再次從鬼門關逃出來之後,精神頭兒大不如前,總是倦倦的,倚在靠墊上,每說一句話都費好大的勁兒。
發現對面余周周的目光中滿是不忍,她在對方出聲勸阻前一秒笑着擺擺手,看到自己的指關節在陽光下閃過,蒼白突兀。
太瘦了。
“沒事,我不累。我必須跟你講講。”
余周周動了動嘴唇,安分地坐下。
米喬微笑。
再不講,可能就要憋在肚子裏,永遠帶走了。
米喬&奔奔番外米喬第一次見到奔奔,甚至都沒有看清對方的臉。小學三年級開學的第一天,她正騎在班裏最調皮的小胖子背上,左手掐着他後頸的肥肉,右手指關節死磕着他的額角。
“服不服?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嗯?你倒是喊啊,喊大傢伙兒選你當班長啊?就你,想當班長,我呸,有種就揍我啊!你不是吹牛能把我揍趴下嗎?看看現在趴下的是誰?!”
小胖子連哭帶叫地求饒,由於半邊臉貼着地上,嘴裏也就含糊不清,光吐白沫。
周圍一圈女生大聲叫好,其他男孩子一臉驚懼,躍躍欲試半天,到底還是縮在了外圍。
就在這時,鬧哄哄的人聲中,一個細聲細氣的男孩聲音格外突兀。
“請問……你是班長嗎?”
她滿不在乎地抬頭,很潦草地掃了門口站着的小男孩一眼,低下頭去繼續壓制扭來扭去的小胖子了。
眼珠一轉,便故意大聲叫起來:“找班長?你找哪、一、個班長啊?”
每個字都咬得狠狠的。
周圍人起鬨更甚,胖子在她手下苟延殘喘地扭動了兩下,被她一拳打老實了。米喬用餘光看到近在咫尺的一雙小白鞋不安地挪動了一下,鞋的主人尷尬扭捏地小聲說:“叫……米喬?”
全體女生舉手歡呼,米喬再接再厲狠狠擰了小胖子兩把,興奮得滿臉通紅,一個魚躍跳起來,大聲地指着周圍:“聽見沒有?誰是班長?!”
“米喬!!”周圍的群眾就差三呼萬歲了。
她這時候才得意地看向那個清秀好看的小男孩:“喂,你找我什麼事兒啊?”
小男孩窘迫又有些恐懼地看着她,輕輕地說:“鄭老師讓我找你,我是剛轉學過來的。”
米喬這才恢復了小班長的幾分正經,正了正領子和一頭亂蓬蓬的短髮:“哦,哦……
同學你好。我叫米喬,你叫什麼?”
“我叫冀希傑。”
她點點頭,被小男孩明亮的眼神盯得有點兒毛毛的。
什麼嘛……娘娘腔,一個男生,那麼有禮貌幹嗎,拿腔拿調的……
她指着第二排空出來的那個位置:“鄭老師跟我說了,你坐那裏。”
余周周聽到這裏笑起來:“嗯,奔奔的確就是那樣的,和其他野蠻的小男孩不一樣。”
一想到奔奔後來一副小混混兒——或者說,花澤類式小混混的形象,她不由得冷汗直冒。
米喬似乎明白余周周在想什麼。她虛弱地笑了一下:“得了吧,就他原來那副小白臉的弱樣兒,在我們那片兒的孩子裏面混,不出三天就能被揍成夜光的!”
余周周再次抬手抹了一把頭上不存在的冷汗。
米喬並沒有誇張。城鄉接合處的小學,每個年級最多不超過兩個班級,整個學校的前途搖搖欲墜,一副有今天沒明天的樣子。學校裏面的大多數孩子都是附近的工廠或者荒地裏面從小打到大的,很容易拉幫結派,分場次火併起來。
米喬這個班長是完完全全靠實力打天下得來的,與其說是班長,不如說是江湖盟主。
和余周周整天滿腦子兵不血刃的俠客幻想不同,米喬從來沒有時間幻想什麼,她的世界充滿真刀真槍——即使是塑料的。
米喬一面維護着各大幫派的基本秩序,一面又不得不每天抽出時間來關照一下冀希傑,不讓他被別人欺負得太狠——這個白白凈凈的小男孩就像從文明世界的遊覽車投向野生東北虎林園的一隻小白羊,不撕碎了他,它們虎字倒着寫!
當她又一次把他從疊羅漢的人堆底下撈出來的時候,當年搶班長失敗的胖子終於領着其他男生一同起鬨:“米喬大班長,你是不是喜歡這個小白臉啊?”
沒有人清楚小白臉到底什麼意思,反正冀希傑長着一張小白臉,這就夠了。
“滾,胡扯什麼,我是班長,怎麼能看着你們欺負他?!”米喬漲紅了臉。
米喬&奔奔番外“喲,大班長,當年是誰騎着別人壓着往死里欺負來着?”除了面色尷尬的胖子之外,其他人聽到這句話都大笑起來。
“真以為我們怕你一個女生啊?那是給你面子,把這小子留下,你滾吧。誰也不稀罕再和你搶班長了,班長算個屁,你當你的,我們玩我們的!”胖子適時將話題轉了回來。米喬瞥了一下眼眶裏面亮晶晶閃着不明液體的鼻青臉腫的小白臉,嘆了口氣。
向來崇尚拳腳功夫的她,不得已彎腰撿起了一大塊磚頭。
幸而地理位置好,背後就是壘得高高的磚牆。
所有男生都後退了一步,冀希傑也是——他退到了米喬身後。
“我的確打不過你們這一群人。不過我至少能撂倒一個。不一定是哪個不長眼的挂彩,有種就一起上啊!”
米喬聲音有一點兒沙啞,黝黑的細胳膊略微顫抖地托着不成比例的碩大紅磚,頗有一種魚死網破的悲壯感。
場面陷入僵持,對面的男生看到米喬認真起來了,集體傻眼,交頭接耳半天,誰也不敢動,撤退又沒面子,只能幹站着。
畢竟,誰沒被她揍過?
但是這麼多人被一個小姑娘喝退,像什麼樣子,以後還在不在這片兒混了?他們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兒了,笑話,大家都是四年級的人了!
敵不動我不動,然而米喬即使氣勢足足,胳膊也明顯越來越抖。
就在這個時候,被大家忽略了的小白臉冀希傑,彎腰抓起了兩塊紅磚,左右手各一塊,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中,仰天長嘯,嗑了葯一般“啊啊”大叫着,不管不顧地朝着對面的人群猛衝過去!
男生們完全反應不過來,瞬間就被磚頭撂倒了兩個,其中一個就是領頭的胖子。
冀希傑自然是有分寸的,他只是拍向別人的肩膀或者後背——當然這也和他沒力氣舉起來拍腦袋有關——所以胖子他們受傷並不嚴重,頂多擦破皮。然而陣形還是亂了,烏合之眾四散逃竄。很快就只剩下胖子,因為受傷了跑得慢,被冀希傑拎着磚頭騎在身下。
看到米喬還拎着磚頭傻站在原地,冀希傑把磚頭壓在胖子短粗的脖子上,轉過頭朝她喊:“愣着幹什麼?”
米喬張大了嘴巴:“你……吃錯藥了?”
冀希傑滿不在乎地一笑:“我就是看你那塊磚頭快要拿不住了。再等下去,咱倆都得挨揍。”
米喬眨眨眼睛,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像被羽毛掃過,痒痒的。
這才清醒過來,手一松,磚頭落地,揚起一片塵土。
她只是匆匆地朝冀希傑一笑,示意他讓開。
然後駕輕就熟地騎到胖子身上,狠狠就是一拳。
“我他媽就知道你這個死胖子還是對班長不死心!!”
他們兩個一同坐在稍微矮一點兒的磚堆上,書包墊在屁股下面,用胖子的外套擦乾淨手,並肩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
這是第三次放生。
第一次放開胖子的時候,他脫口而出一句經典台詞:“米喬你他媽給我等着——”
然後被米喬拽着領子一把拖回來:“你姑奶奶我等不了!”
當然是一頓打。
第二次放生的時候,胖子學乖了,二話不說轉身就跑。
米喬又是拽着領子一把拖回來:“連個再見也不說,你眼裏還有班長嗎?沒禮貌!!”
當然又是一頓打。
第三次胖子賠着笑臉說盡了好話連滾帶爬地跑遠,米喬只是板著臉說了聲“再見”,沒有再找碴兒。
“怎麼不打了?”冀希傑抱着胳膊站在一邊問。
米喬幽幽嘆口氣:“打不動了。他的肉都是有彈力的,打得手腕疼。”
米喬&奔奔番外余周周聽到這裏,不由得擔心地看了看米喬現在空蕩蕩的病號服袖子——不知道現在的胳膊是不是比那個舉起磚頭的四年級小姑娘還瘦弱。
就是這樣的小胳膊托起磚頭,徹底改變了奔奔。
其實米喬從來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徹底變成另一個人。也許因為她自己從來不曾改變過,無論經歷什麼,她仍然是米喬。小時候的朋友看到她,聊兩句,就會說:“嘿,你跟小時候一點兒都沒有變。”
有些人變了,要麼是因為隱藏了一部分,要麼是因為展露了一部分,而無論選擇隱藏和展露,那變化的一部分都不是憑空消失或者多出來了——它原本就在你身上,一直都在你身上。
當冀希傑遇見米喬,他隱藏了習慣性躲在余周周等人背後的依賴感,展露出作為一個男孩子的血性和陽剛。
而米喬呢,遇見冀希傑,她又把什麼藏起來了呢?
被男生們斥責為小白臉的冀希傑,其實早就被班級裏面的小姑娘們注意上了。自古男人和女人的審美就不一樣,冀希傑就是明顯的例子。哪個女孩子不喜歡白皙好看、不講髒話、常常微笑的男生呢?
聽到這套理論,米喬自然嗤之以鼻。坐在後排的胖丫頭不甘示弱地反擊回去:“你反對什麼,跟你沒關係,你是女孩子嗎?”
米喬並不生氣。
她不覺得“女孩子”這個稱號有什麼值得爭搶的。
雖然有一點點不平衡——她像老母雞一樣兇巴巴地跟胖子他們搶地盤,很多時候都是為了護着班級裏面比較弱勢的女同學(當然現在還包括弱勢的冀希傑),然而令人沮喪的是,其實她們並不十分認同米喬這位保護者——至少是在她的性別方面。
雖然表面上是呼風喚雨的孩子王,然而隨着年齡的增長,她越來越孤單。
還好,現在她有冀希傑。
米喬將看家本領傾囊而授,冀希傑畢竟是男孩子,學起來很快,力氣也大得多,在學校裏面很快就樹立了威信。男生們自然不敢再輕易欺負他,也不敢貿然拉攏,通通處於觀望之中。
冀希傑如此之快地出師,讓米喬在欣慰之餘很快就生出一種憂鬱感,彷彿母系社會和女權時代即將終結。
她的江湖是一拳一腳打出來的,可是終究有一天,所有的男孩子都會比她高,比她壯,比她會打。
而所有的女孩子,早就比她溫柔,比她會打扮,比她像個女生。
她站在中間,心中無限滄桑。
很久很久之前,有個什麼什麼斯基的名人說過,騎牆是沒有好下場的。
到了五年級的時候,米喬順理成章地擁有了一個像樣的小跟班。他擁有一切跟班的優秀素養:白白凈凈,受女生傾慕,不怎麼講話,心思細膩,老大打一個響指就知道該遞旺旺棒冰還是麥麗素。
當然,跟班這種事情是米喬臆想出來的。冀希傑跟着她,只是因為他和她一樣孤單。
與此同時,胖子他們開始變本加厲地起鬨:“米喬喜歡冀希傑!”
當時米喬抓狂地大吼:“都給我叫班長,反了你們了?!”
全體肅穆,之後所有人都反應過來,令米喬憤怒的是他們沒有稱呼她為班長,並沒有反駁這個謠言本身。
於是更是漫天遍地的“班長喜歡冀希傑”,流言在校園裏面轉着圈兒地囂張。
米喬氣昏了,她終於有一次紅了臉不是因為打架打得熱血沸騰。
她急急忙忙找到冀希傑,拍着桌子大叫:“你他媽以後別老跟着我!煩不煩啊?”
冀希傑正在埋頭拆凳子腿兒,顯然是為了放學后迎戰隔壁班的幾個找碴兒的男同學作準備,聽到後頭也不抬地說了聲:“知道了。”
得到這樣乾脆回應的米喬反而愣住了,呆站了足足有半分鐘之久,直到冀希傑抬米喬&奔奔番外起頭,驚訝地問:“你怎麼還在這兒?”
米喬張大嘴想要喊點兒什麼來掙回面子,然而所有能說的話都在那一瞬間堵在了喉嚨口。她的臉越憋越紅,大腦空白地一把扯過冀希傑手中的凳子腿兒,猛地一擰,釘子竟然被生生拔了下來,凳子隨之解體。
“米喬你是女金剛啊,我卸了這麼半天都沒……”
“女金剛個屁,你再叫一句試試?!”
冀希傑並沒有被她虛高的嗓門恐嚇住,反而有些故意挑釁地詢問:“那……叫班長?”
米喬突然覺得鼻子有點兒酸,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半邊手臂發麻,轉身落荒而逃。
“班長,有人鬧校!”
正鬱悶的時候,胖子忽然一蹦三尺高地竄過來,一半恐懼一半興奮地朝她跑過來。
“鬧校”指的就是外校的混混兒大舉來襲。有時候是為了私人恩怨或者幫派恩怨,有時候只是對方窮極無聊單純找碴兒。米喬聞聲,趕緊放下自己心裏那點兒小情緒,跟着胖子沖了出去。
這時候,自己班級的大部分同學都在那個擁擠的小操場上上體育課,如果出了什麼危險,那就都是她的責任了。
“有種的都他媽給老子站出來!來來來,站出來啊!”
人手兩塊磚頭的四五個流里流氣的高年級男生,站在一人多高的圍牆上面一看就是外校閑得無聊的江湖人士。
仗着自己背後佔據有利地形的哥們兒掩護,有個髮型古怪的高個子男生索性跳了下來,伸手扯住了一個小女生的領子,然後揪住女生的小辮兒咧起嘴哈哈笑。
由於對方顯然比操場上的現有群眾年紀大一些,手中又有武器,平時囂張的男生們紛紛膽怯地向後退,然而一個眼尖的女生突然指着天空大叫起來。
半塊磚頭,在眾人頭頂畫過一道優美的曲線,然後擦着牆上的某個小個子男生的耳朵急速飛了過去。
虛驚一場,然而小個子男生由於閃躲不利失去平衡,一頭栽了下來。
“一群傻×,難道不會站遠點兒砸他們啊!都是吃屎長大的啊?!”
眾人瞠目結舌地回頭。
米喬,髒兮兮的校服迎風招展,腦袋剛好擋住落日,餘暉渲染着她的輪廓,愣是把她烘托出了釋迦牟尼的氣質。
於是在吃屎長大的大家心裏,她再次模糊了性別,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帶着一股逼人的爺們兒霸氣。
剛剛醒過來的眾人四散開來,尋找可以當作武器投擲的東西,牆上牆下的大戰一觸即發。米喬趁着牆下高個子驚慌失措的瞬間,從斜里衝過去,貓着腰一頭撞在他左腰後方。高個子始料不及,痛得撒手。米喬趁機衝著被抓做人質的女生大喊:“你他媽傻了啊?快跑啊!!”
女生這才哭哭啼啼地跑出危險地帶,因為幾乎是下一秒鐘,群眾的磚頭就不長眼地朝着自己人飛了過來。
大家只記得撿東西往圍牆上面拋,卻沒有人關心牆下面深入虎穴的米喬。
很多年後看到張藝謀導演的《英雄》,導演仰拍密密麻麻的箭雨從天而降朝着李連杰飛過去,米喬仍然打了個寒戰。
那幾乎就是那一天她仰頭看到的天空的翻版。
“你他媽傻了啊,還不跑!”
她剛剛罵醒那個女孩子的話,這麼快就回報在了自己身上。
米喬第一次體會到被人護在懷裏的感覺。
但是因為太快了,對方又是一身排骨小身板,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如果說有的話,恐怕就是他的呼吸噴在自己耳朵上,那種熱熱的感覺。
很熱很熱。
米喬&奔奔番外“哦!英雄救美嘍!”余周周眨着眼睛起鬨。
米喬沒有接茬兒,似乎還沒有從回憶里走出來。
她只是低低地喃喃道:“可惜一點兒都不美。”
冀希傑衝上來把米喬護在懷裏,自己背對着群眾從天而降的磚頭、瓦片、石頭子兒、塑料瓶,將她快速地拖出了戰場。中間究竟挨了多少下,米喬不得而知。
鬧校的人終究還是數量少,很快就被嚇住了。除了兩個人翻牆跑掉了,其他跌落下來的,通通被趕來的體育老師拎去教導處問話處理了。
群眾正在歡呼慶祝的時候,米喬一個猛虎撲食就推倒了手裏還捏着一個裝了半瓶水的娃哈哈純凈水瓶的胖子。
“你幹嗎又打我……”
“別以為我看不到你趁亂使勁兒往我站的地方扔東西狠砸,我他媽就知道你還是對班長不死心!!”
胖子到底還是成長了不少,他掙脫了米喬的鉗制開始逃跑。兩個人圍繞着小操場,在大家的起鬨聲中展開了追逐戰。
誰都不知道,米喬必須跑起來遠離大家,是因為她需要迎面而來的風消化掉自己臉上無法抑制的笑容。
她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想要笑,停不了。
也許是因為大難不死。
也許是因為揍胖子本身就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也許是因為,剛才她脫離危險圈之後,那個人在她耳朵邊嗔怪:“真以為自己是女金剛啊,一個女孩子,小心點兒行不行?!”
這個人讓她早就沉睡的性別意識猛然驚醒。
他說,她就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而已。
米喬在奔跑的間隙轉過臉,那個穿着米黃色T恤的身影離人群遠遠的。
手裏還拿着那條被自己扯下來的凳子腿兒。
所以後來,她跑到正在往凳子上面裝腿兒的冀希傑桌子前,大聲地說:“你以後還是跟着我吧,我同意了。”
對方仍然沒抬頭,只是淡淡地說:“知道了。”
冀希傑從來都沒有過像其他人一樣畏懼或者崇拜米喬。米喬暗自揣測,也許是之前過早地見到了自己舉不起磚頭那幻滅的一幕,所以他心裏根本就沒有樹立起來過任何女神像。
然而不久之後,她便知道了,冀希傑的宗教是唯一真神論,而他早就有了自己的女神。
那個女神的名字叫余周周。
那個女神不打架,有文化,懂禮貌,長得好看。
米喬坐在水泥管子上搓着手背上積累了一天凝結的塵土,靜靜聽着冀希傑的講述,低頭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什麼嘛,女版的小白臉嘛。
余周周聽到這裏,跳起來大叫:“小白臉?”
米喬得意地揚眉:“對啊,難道你不是?”
沒想到余周周居然興奮地跳到洗手台的鏡子前面,摸着自己的臉微笑着說:“謝謝米喬,你真好。”
米喬噁心得翻天覆地,這次絕對不是因為化療。
米喬並沒有很掛心小白臉余周周,因為五年級的末尾,冀希傑有了一個小女朋友。
周圍一些發育早的女生已經有了月經初潮,男女生之間也開始有了一點點懵懂的相互吸引。冀希傑上次英雄救……救班長,加上幾次和外校群毆事件中的出色表現,終於得到了男生們的一致認可。他更多地融入這個班級,對遊戲廳和桌球室輕車熟路,米喬&奔奔番外被大家召喚和需要。雖然還是不大愛講話,但是也開朗了不少。
米喬從來沒有居功自傲,把受人歡迎的小白臉冀希傑當成是自己改造的。她仍然堅信冀希傑骨子裏面就有一種冷冰冰的邪氣,但是又很有禮節,即使混在不三不四的男生中間,照樣出挑得像個好孩子。
就是這樣矛盾的體質,只是哪一邊更佔上風而已。
上次因為被救而泛起的一點點少女心情逐漸被陽光暴晒揮發,頭頂有那麼蔚藍的天空,城郊有那麼廣闊的土地,在余周周因為奧數而哭泣的五年級末尾,米喬的頭頂,仍然萬里無雲。
直到她看到不遠處的冀希傑同學正和班裏面一個公認的小美女牽着手。
米喬直到現在也沒法解釋自己當時的行為。她沒有行使班長權力大叫着“我給你們告老師”,也沒有狠狠一拍冀希傑的肩膀詫異地詢問“你們幹什麼呢”——米喬雖然大大咧咧,但畢竟不是傻子。
然而,她並沒有如聽故事的余周周所料想的一樣回家生悶氣。
她跟蹤人家。
並且跟到一半的時候,被冀希傑發現了。
冀希傑露出了一個看好戲的笑容,轉回頭繼續走,把小女朋友送回家——幸好兩個人並沒有像電視上一樣有什麼告別吻,何況城郊一片破敗老房子夾在修路建房的轟隆聲中,怎麼也浪漫不起來。
然後他走過來,站到躲在電線杆背後的米喬前面:“你長得太寬了,電線杆擋不住,省省吧。”
你長得太寬了。
你長得太寬了。
你長得……太寬了……
這是米喬一生中永遠難以忘懷的時刻。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坐在水泥管上面聊天了。以前能讓話題繼續下去的只有米喬,然而這一次,她也很沉默。
米喬本能地不喜歡自己此時的狀態。她定定神,用平時一樣大大咧咧的口氣問:“你的眼角怎麼結痂了啊,又打架了?”
冀希傑笑了笑:“哦,我爸打的。”
冀希傑從來不遮遮掩掩,即使不愛講話,也從來不刻意隱瞞什麼。
米喬並不是很善於交談和寒暄的人,她當即跳起來:“你爸?你爸?……我爸都沒這麼打過我,他每次都意思意思而已,你爸怎麼那麼狠啊?”
米喬的父親是附近工地的包工頭,沒太多文化。米喬媽媽早年癌症去世后,他一個大男人獨自拉扯三歲的小丫頭直到今天,教育方式往往比較簡單——買禮物,好吃好喝,絕對不委屈女兒,但是惹了禍,就一個字,打!
無論如何,米喬在附近打架出了名,越來越皮實,也愈加明白自己的父親下手有多麼輕。
“嗯,我爸打得狠。”冀希傑說。
輕描淡寫。
米喬終於意識到剛才自己說了些什麼。冀希傑和胖子他們不同,甚至和她也不同,她那時候還不懂氣質,也不知道命運這回事,只是覺得,這個人,總歸不是要混在他們之中的。
正如冀希傑那次認真地和她講起他對余周周所說的“你和我們不一樣,你總有一天會成為一個特別了不起的人”,米喬也很想告訴他,你也和我們不一樣。
米喬不知道應該繼續說點兒什麼,冀希傑卻自己開口。
“他平時對我還不錯。我沒有媽媽,是我爸一直帶着我。但是他愛喝酒,喝多了以後,就變了一個人。”
說到這裏,他轉過頭笑:“我還得謝謝你呢,米喬,要不是你訓練我的身手,我也不會躲得那麼快。以前你看見我鼻青臉腫,那不是胖子他們揍的,那都是我爸。不過現在已經不會了。”
米喬&奔奔番外米喬有點兒彆扭地說:“不用謝……不過你和……你和……”
“哦,你說我女朋友啊。”
從13歲不到鬍子還沒長出來的小男生的口中無比流暢地冒出這三個字,着實令米喬沮喪。
“昨天才交的,”頓了頓,冀希傑終於不再裝酷,露出一點兒孩子的天真氣,“她說喜歡我。胖子他們說,有女朋友很酷的。”
米喬無語,她想自己很長一段時間的生活都會是吃飯、睡覺、打胖子了。
“其實……”米喬頓了頓,用自己覺得最噁心的語氣說,“你當我的跟班就已經很酷了啊。”
冀希傑非常認真地考慮了半天,緩緩地說:“我覺得,還是有女朋友比較酷。”
後來冀希傑進步為“還是換女朋友比較酷”。
再後來,就是“還是有好幾個女朋友比較酷”。
隨着冀希傑聲名鵲起,米喬也越來越迷惑。她不知道冀希傑究竟在追求什麼。她自己只要活得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就好,爸爸不苛求她有出息,她自己也沒什麼遠大志向。
然而冀希傑明顯是心裏有點兒什麼小抱負的,但是一舉一動,格外令人看不懂。
還沒有等米喬看懂,冀希傑就不見了。
他逃課倒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從來沒有連續逃這麼多天。米喬跑去問老師,得到的結論是,冀希傑又轉學了。
他的到來和離開同樣沒有任何徵兆。
很多人說,冀希傑的親生父母來接他了,親生父母特別有錢,是開着漂亮的黑色轎車來把他帶走的,冀希傑這下子交好運了……
胖子拍拍米喬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說:“班長,這個是冀希傑臨走前托我給你的……
別打我啊,我也不知道他要轉學,他都沒跟我說過呢……”
米喬忘了揍他,一把搶過來,坐到台階上慢慢拆開那個鼓鼓囊囊的信封。
冀希傑在錄像廳看了太多的香港電影,什麼事情都想要酷一點兒,包括道別。
窄窄的小紙條,乾淨的字跡。
我爸死了。他再也不能打我了。他死的時候我才發現其實他對我挺好的,只是喝了酒就發瘋,其實也是因為這輩子太苦了吧。我不想離開這兒,我覺得在這兒特別開心,可是我親生父母來接我走了。我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我覺得他倆和我不像,不自在,可是沒辦法。
我們是好哥們兒,最好的哥們兒。但是我不知道我們還會不會再見了。
你要好好讀書,別總打架了。其實胖子他們是讓着你,一群男生怎麼會打不過你一個女生呢?
祝你學習進步,身體健康!
米喬把信翻來覆去讀了好幾遍,心裏空落落的,摸不到底。她不知道為什麼眼睛發酸,眨也不眨任由淚水落下來打濕了信紙。
信封最裏面有個硬邦邦的東西,她把手伸進去掏出來,竟然是一個淺藍色的蝴蝶發卡,上面也別著一張小字條。
“你想留長頭髮嗎?女孩子還是留長頭髮好。其實我想買大猩猩的發卡,但是到處都沒有賣的。我還是覺得你比較適合戴大猩猩的。”
米喬講到這裏,她父親突然走進來,告訴她該去做檢查了。
然後轉過身,有點兒靦腆地說:“米喬的同學吧?你總來陪她,都耽誤學習了吧?
我做爸爸的,沒別的可說,很感激你。”
說話粗聲粗氣的包工頭父親早就發了家,被自己女兒戲稱為暴發戶老米。余周周看着眼前這個憔悴消瘦有禮貌的男人,無論如何都無法與米喬敘述中的那個大嗓門的啤酒肚地中海大叔聯繫到一起。
“那……那我先回學校了,我明天模擬考,後天再來看你?”
米喬並沒有像以前一樣笑嘻嘻地催促:“趕緊滾回去複習八榮八恥三個代表吧,米喬&奔奔番外你政治到底能不能突破八十分啊。”——她定定地看着余周周,似乎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口。
良久,她當著正在忙忙碌碌幫她作各種準備的父親和護士的面,不顧病房裏其他人詫異的眼光,大聲地對余周周說:“後來初中時候,我就在你們北江校隔壁。”
“我後來又見到他了。”
“後來……”
余周周朦朦朧朧預感到了什麼,她專註地聽着,直到米喬在爸爸的勸阻下,乖乖被輪椅推離了病房。
病房的門合上之前,余周周看到米喬最後回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睛是彎着的,似乎在笑,可是那眼神裏面的不舍讓余周周的腦海剎那一片空白。
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最後一次見到米喬,竟然就是這樣一個亂糟糟的場景。隔壁床老太太哎喲哎喲地呻吟,護士舉着吊瓶叮叮噹噹,米喬被匆匆忙忙地推走,太多的話沒有說完。
余周周自小學習了太多轉危為安、化險為夷的絕招,任何事情都有轉圜的餘地,即使是苦難,也可以換個角度咂摸出一點兒甜味。
然而那一刻她繼媽媽和齊叔叔去世之後,再次領略了一種無能為力。
後來。
米喬最後離開的時候,也許早就預感到了什麼。她拚命地告訴余周周後來的事情。
可是已經沒有後來。
米喬可以說她不到20年的人生沒有遺憾,她恣意張揚,坦蕩快樂,無愧於心。
然而最大的遺憾,就是她再也沒有製造任何遺憾的機會了。
後來的後來。
她還有太多的故事,沒有來得及發生。
他是一個沒有駿馬沒有長矛的騎士,千里迢迢追隨着一個任性的公主。
不管這個公主是長發還是短髮,愛吃蘋果還是沉睡不醒。
也不管她未來會被哪個青蛙或者國王帶走,“從此過着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