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美香番外 37.2℃
辛美香番外“餓扁了。”溫淼往桌子上面一趴,毛茸茸的頭髮梢隨着動作輕輕擺了擺,像初秋迎風招展的狗尾巴草。
“你早上沒吃飯?”
辛美香下意識動了動嘴唇,想說的話卻已經被左前方的余周周說了出來。
那麼自然,語氣熟稔親切,辛美香不禁在小失望的同時,心裏一陣輕鬆。
如果被自己說出來,一定很生硬吧,一定很拘謹吧,一定會被聽到的人……想歪吧?
怎麼會像他們那樣理所當然,那樣好看的姿態,親密的態度,舉手投足都帶有一種不自知的矜傲。
辛美香低頭繼續在演算紙上推算電路圖,只是自動鉛筆芯“啪”地折斷,斷掉的一小段飛向了左邊隔着一條窄窄過道的溫淼。她的目光順着鉛芯飛行的路徑看過去,溫淼正可憐巴巴地趴在桌上,臉正仰着,抬眼望向前方余周周的後背,額頭上皺起幾道紋路,右手卻不消停地揪着余周周的馬尾辮。
“我說,你肯定有吃的吧?我發現你最近好像胖了,真的,臉都圓了,你怎麼吃成這樣的啊。二二,交出來吧,你肯定有吃的……”
在馬遠奔幸災樂禍的誇張笑聲中,余周周一言不發,抓起桌子上的《現代漢語詞典》回身拍了過去,動作乾脆,目光清冷,辛美香甚至都聽到了溫淼的下巴撞到桌子時發出的沉悶聲響。
“幹嗎拍我?”溫淼跳起來,捂着下巴嗷嗷大叫,“你想拍死我啊?”
余周周眯起眼睛,笑得一臉陰險:“你知道的太多了。”
辛美香收回目光,努力將思路接續到未完成的電路圖上,然而題目已知條件中剩下的那一段電阻就死活不知道該放到路徑中的哪一段。
“該死的,初三剛開始,距離中考還有一整年呢,急什麼啊。把早自習提到七點鐘,我六點多一點就要起床,怎麼起得來啊,賴一會兒床就來不及吃早飯了嘛……你到底有沒有吃的啊,還是你已經都吃進去了……”
溫淼無賴的聲音細細碎碎響在耳畔,那一段無處可去的電阻橫在辛美香的腦海中,彷彿一條無法靠岸的小舟。
“二二,這是你的?”最後一刻衝進教室的溫淼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拎起桌上的茶葉蛋,用空着的那隻手輕輕戳了戳余周周的後背。
余周周回身看了一眼,用一副“我們早就注意到了”的八卦表情,笑嘻嘻地回敬:“我可不下蛋。”
馬遠奔迷迷糊糊地補充道:“我剛來就注意到了,不知道是誰放在你桌子上的。
你問問來得更早的人吧。”
辛美香立刻全面戒備,甚至自己都能感覺到後背綳了起來。她到教室總是很早,他們都知道的,如果溫淼問起來,如果溫淼問起來……
辛美香番外然而溫淼只是環視了一周,“嘿嘿”笑了一聲,就非常不客氣地伸手開始剝蛋殼了。
辛美香聽見心底有一聲微弱的嘆息。
她沒有很多零花錢,或許也只能給他買一次早餐而已了。
不過,好歹也像小說裏面的女主角一樣,偷偷給自己喜歡的男生買過一次早餐了。
小心翼翼地拎着,鬼鬼祟祟地放在他桌上,謹慎珍重,若無其事,一舉一動都讓她有一種存在感。
存在感。彷彿上天正拿着一架攝像機遠遠地拍着,而她懷揣着隱秘的情感,正不自知地扮演着一個甜美故事的主角。
辛美香抬眼看了看正因為溫淼吃東西聲音太大而用字典猛拍他腦袋的余周周,復又低下頭去,心中那種難以言說的壓迫感彷彿減輕了不少。
不知道為什麼。
就好像原本那部拍攝無憂無慮的主角們的風光生活的紀錄片,被她這個隱秘的行為扭轉成了一部有着深刻主題和獨特視角的青春文藝片。
她這樣想着,微微笑起來,餘光不經意間捕捉到了溫淼的視線。
對方剝着雞蛋殼,目光輕輕掃過她,沒有一秒鐘的停留。
辛美香的筆尖停滯了一下,復又匆匆寫了下去。
連做個白日夢都不行嗎?這麼快就戳破。
窗外太陽正在樓宇間攀升。漫長無夢的白日才剛剛開始。
有時候辛美香抬起頭,看到余周周和溫淼桌子附近圍繞着的詢問解題方法的同學,會有那麼一瞬間的羨慕。
此時的辛美香已經穩居班級前五名,雖然不能撼動余周周的領先優勢,卻顯然比萬年第六名的溫淼的實力要強得多。
可是從來沒有人向她請教過問題。
也許因為這個混亂的學校中原本就少有人認真學習,僅有的幾個已經習慣於向余周周和溫淼詢問;也許因為她曾經是大家眼中的白痴,礙於面子誰也不會真的“不恥下問”;也許因為辛美香頂着一張萬年僵硬的“少他媽來煩我”的臉——當然,這句話是溫淼說的。
那時候辛美香沒能夠控制好自己的表情,間或流露出了一副羨慕的神情,被日理萬機的余周周捕捉到了。
她開着玩笑說:“美香你倒是來幫幫忙嘛。”語氣中帶有一絲假模假式的嗔怪。
余周周式的溫柔和善解人意。
帶着一種小說和電影中的主角光環,晃瞎了旁人,偏偏又顯得那麼周到,無可指摘,最最可恨。
辛美香本能地想要拒絕,卻又不想要在場面上輸給萬人迷的余周周,掙扎了一下,帶着勉強的笑意,徒勞地動了動嘴唇。
“得了吧,就她頂着那張‘別他媽煩我’的臉?借我三個膽兒我也不敢去問她啊!”
就在這一刻,溫淼戲謔的笑聲響起來,余周周又是不由分說抄起詞典回頭砸過去,辛美香趁機低下頭,冷着臉證實了溫淼的調侃。
放學回家的時候,余周周一邊收拾書包一邊和溫淼鬥嘴,話題漸漸又轉移到了餘二二這個名號上面去,溫淼一副沈屾親衛隊的態度肆無忌憚地嘲笑着余周周,辛美香在一邊聽得心煩意亂。
不一樣。溫淼還是那張討人嫌的刀子嘴,可是不一樣。
她們得到的,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然而余周周話鋒一轉:“對了,我覺得美香有點兒像沈屾。”
一樣少言寡語,一樣頂着一張“少他媽煩我”的臉,一樣拼了命地學習。
溫淼卻又大聲叫了起來:“哪兒像啊?”
辛美香拎起書包轉身出門。
對,溫淼說得對。
她們不像。
辛美香番外沈屾哪裏有她這樣貪心?
辛美香再一次抬起頭看向鉛灰色的天空,這個城市的冬天這樣讓人壓抑。她甚至開始想念夏天的時候窗外圍坐在自家小賣部門口,光着膀子打麻將喝啤酒罵娘的叔叔們了。有他們在,至少父親有地方可以消磨,母親的怒火也沒有目標發射。她可以蜷縮在安靜的小屋角落,像一隻冬眠的蛇,等待不知什麼時候才來的春天。
而現在,她就不得不在逼仄的室內面對爭吵不休的父母。那些惡毒粗俗的彼此辱罵讓辛美香下定決心在新年的時候鼓起勇氣要一個禮物。
她需要一個隨身聽,聽什麼都行,只要聽不到他們。
正這樣想着,她偏過頭,看到余周周隨手將銀白色的SONYCD機放在了桌上,用右手掏了掏耳朵,疲累地趴在了桌子上,好像最近幾天格外虛弱。
不知怎麼,她突然心生嚮往,斜過身子伸長胳膊捅了捅余周周的後背。
“怎麼了,美香?”余周周輕輕揉了揉眼睛。
“你的那個,借我行嗎?就聽一會兒。”
余周周身後的溫淼也正在聽音樂,一邊做題一邊陶醉地哼着歌。
“你拿去吧,”她大方地一笑遞給辛美香,“我突然頭疼,好像有點兒發燒,不聽了,你先拿去吧。”
辛美香用拇指和食指拈起耳機,分清楚了L(左)和R(右),然後輕輕地塞在了耳洞裏。
余周周忘了關機器,於是蘇格蘭風笛聲如流水般傾瀉入辛美香的腦海。
她側過頭看到同樣帶着白色耳機的溫淼,想像着自己此刻的樣子,突然間鼻子一酸,沉沉低下頭去。
然而那台機器余周周最終忘記從辛美香這裏要回去了。她還沒到放學就請假回家了,因為發燒,臉紅通通。
直到她離開前一刻,溫淼仍然調皮地伸出手指搭在她脖頸後方故作認真地問:“熟了?”
然後一本正經地跟張敏打報告申請送余周周回家。
辛美香不禁微笑。這就是她眼裏的溫淼。
有那麼一點點調皮搗蛋,卻十分有分寸,溫和無害,又有擔當。
和她從小喜歡的小說中那種光芒耀眼的男孩子不同,溫淼不是簡寧,溫淼甚至都不是任何一個能說得出名字的角色。
然而辛美香自己完全說不出理由。余周周和溫淼都是那樣值得她羨慕或者妒忌的人。
她卻獨獨厭惡余周周。
因為溫淼是男孩子嗎?
或者,因為別的什麼?
那天晚上辛美香心滿意足地戴着耳機坐在昏黃的小枱燈下,順暢無阻地連接了電路圖,身邊的父母例行的叫罵聲彷彿被隔絕在了彼端,只留下她獨自在此端甜蜜微笑。
她時不時地偷瞄一眼窄窄的藍色屏幕上面的電量標識。余周周畢竟沒有借給她充電器,一旦沒有電了,手中銀白色的圓鐵盒就只是一個能充門面的擺設——然而她根本不是主人。
她們每天晚上都可以這樣度過,一邊學習,一邊聽歌,不用擔心沒電,不用擔心真正的主人討債。她,他,他,她們,都可以。
只有她的這個晚上是偷來的。
但是總有一天。
辛美香的思路乘着那段電阻在腦海中悠然地飄。
總有一天。
第二天便是星期六,辛美香看着窗外被凜冽寒風摧殘的樹枝,躊躇了一番,還是辛美香番外背起書包出了門。
余周周剃頭挑子一頭熱,辛美香早就不想再去那個破舊圖書館參加什麼學習小組了。
在那裏的學習效率比在家裏還要差。因為另外兩個活潑快樂的成員總是妙語連珠地在鬥嘴。然而明知道今天余周周可能因為生病無法到場,辛美香還是去了。
也許是抱着一份自己也說不清的希望。
她坐在冷冰冰的破舊桌椅前,用凍僵的手把書本一點點從書包中挪出來。門口的老大爺依舊在看報紙,桌上一個茶色罐頭瓶里,熱茶水飄出裊裊白汽。辛美香頂着那溫暖的所在愣了一會兒,就低下頭抓緊時間看書了。
只是心裏有點兒酸楚。
果然,沒有來呢。
太陽不在了,地球都不知道該圍着誰轉了。
辛美香轉過頭把剛才沒敢拿出來的CD機放在了桌上,插上耳機——唯一慶幸的是,她不用再擔心需要歸還CD機了。
這張CD真好聽,《愛爾蘭畫眉》。辛美香在心裏默默記住了這個名字,囑咐自己,如果有一天,她買了CD機,一定要記得去尋找這張CD。
如果有一天。
有那麼一天嗎?
總有那麼一天。
辛美香想着想着,眼前就有霧氣氤氳。突然聽見那扇老舊的門被推開時發出的“吱呀”聲,來不及抹掉臉上的淚,就看到溫淼丟盔卸甲地沖了進來,外衣敞着,頭髮亂着。
“什麼鬼天氣啊,再吹一會兒我就散架子了。”
辛美香不由得笑開了懷。
“散架子了你可以兵分三路到這裏會合。”
溫淼本能地齜牙想要反駁,卻忽然閉上了嘴巴。
也許是不習慣眼前如此伶俐活潑的竟然是那個一臉“你少他媽煩我”的辛美香。
兩個人都靜默了一下。
最後還是溫淼恢復了大大咧咧的本性,一屁股坐下:“余周周來不了了。”
辛美香小心翼翼地問:“那……你怎麼還是來了?”
溫淼沒有笑,抬眼看她。
辛美香有些憷,慌張地笑了一笑:“今天天氣這麼不好。”
溫淼把下巴支在右手上,挑挑眉毛:“你不問問你小姐妹為什麼來不了了啊?”
辛美香愣了一下:“她為什麼……”然後吞下了後半句,“我是說,她,她還發燒嗎?”
溫淼做了鬼臉,眨眨眼:“不光發燒,還起了一身的青春痘!”
辛美香反應了好一會兒,時間長得足以將溫淼的宣言拖成一個冷笑話。
溫淼臉上的失望溢於言表。
辛美香忽然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憤怒。她憋着一口氣,硬是不再虛情假意地詢問余周周:“我問你,那你為什麼還來?”
溫淼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我又不知道你家電話,怎麼通知你活動取消啊?你一個女生大冷天哆哆嗦嗦坐在這兒幹嗎?走走走,我送你回家!”
辛美香這才注意到溫淼根本沒有背書包。
“沒有我家電話你可以問余周周。”
“我又不是豬,後來當然打給你了,你都出門了。”
辛美香的心忽然被攥緊了。
誰接的電話?她父親還是母親?是那個話都說不明白的酒鬼還是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破口大罵的潑婦?
她微微閉上了眼睛,不想再看溫淼的臉,好像這樣溫淼就看不見她了一樣。
“快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輕輕搖了搖頭:“不用,我要在這兒學習。”
並不是賭氣。她只是單純地不想要溫淼看見自己家,就像守着什麼不可告人的案底,辛美香番外捨得一身剮。
然而溫淼卻突然執拗上了,辛美香很欣賞的溫淼身上那點兒責任心最終砸了她的腳。她一直用餘光觀察着在一旁伴着窗外呼嘯的北風悠然自得哼歌看雜誌的溫淼,筆尖下的方程式如何也配不平了。
溫淼愜意地將兩隻腳抬高搭在桌沿,眼睛一瞟就發現了辛美香手邊的CD機。
“余周周的吧?你還敢聽?她碰過的東西哎,現在上面一定長滿了水痘病毒,一個個跟蘑菇似的迎風招展哪!”
辛美香一驚,下意識要摘掉耳機,看到溫淼嘴角促狹的笑意,就冷下臉繼續做題了。
然而他就是不走。
辛美香越是拖下去,心裏越涼。最後還是熬不住了,英勇就義般站起身,說:“回家。”
她走在溫淼後面,磨磨蹭蹭。這邊溫淼剛剛推開門,猛烈的北風就迎面一擊把門板甩了回來,他一個趔趄向後猛退,一不小心踩在了辛美香的腳上,兩個人一起摔倒了。
辛美香倒在地上捂住左腳踝,疼得說不出來話。溫淼慌了,圍繞着她像蒼蠅一樣嗡嗡亂轉,可無論怎樣詢問,辛美香都頂着慘白的臉一聲不吭。
那副表情,似乎回到了被徐志強逼到牆角緊抱書包的時候,心中存着一口氣兒。
然而無論是害怕別人發現自己偷書的事實,還是害怕別人看到自己破敗的家和父母,這本來都不應該是執着的事情。
溫淼幾番詢問辛美香家的地址未果,最後急得一拍腦門:“算了算了,我背你去我家吧,就在馬路拐彎那個小區。”
辛美香的呼吸差了一拍,不可置信地仰頭看着面前這個青春痘勃發的微笑少年。
辛美香進了門就堆砌一臉緊張的假笑,在溫淼母親熱情招呼下,低下頭,慢慢地解開鞋帶。
她希望眼前的溫淼和他媽媽都趕緊離開,不要盯着她。
辛美香知道自己早上穿的這雙襪子破了一個洞。可是她來不及補了,在換拖鞋的時候被主人盯着,那是一種怎樣的凌遲,她現在終於知道了。
幸好溫淼看她太磨蹭,已經不耐煩了,轉身衝進了房間朝媽媽要水喝。溫淼媽媽是個矮胖的女人,眼角有多年笑容堆積起來的魚尾紋,面相格外親切和善,聲音也沙沙柔柔的,讓辛美香想起溫暖的毯子,不知道為什麼。
“叫美香對吧?快進來吧,你坐在凳子上慢慢換,我去給你倒水。”
辛美香鬆了一口氣,趁機換上拖鞋,緩步走到沙發邊坐下。
整潔溫馨的小家庭,兩室一廳,房子算不上大,裝修算不上好,然而那種乾淨幸福的感覺漫溢在空氣中,辛美香不敢用力呼吸。
她從來不敢請任何一個同學到家裏去,更別提這種突然襲擊了。
腳已經不怎麼疼了。她拘謹地坐在沙發上,不知道接下來的時間該如何打發。
她沒做過主人,也沒做過客。
然而溫淼媽媽有着豐富的主人經驗。她帶來了可樂、水果、美國大杏仁,擺了一茶几,然後笑容滿面地坐在辛美香旁邊,詢問她腳還痛不痛,學習忙不忙,想考哪所高中,溫淼在學校有沒有淘氣,有沒有相好的女同學……
問到最後一個問題的時候,溫淼從自己房間啃着蘋果殺出來:“媽,你怎麼那麼三八?”
溫淼媽媽伸手直接擰住了自家兒子的耳朵,溫淼殺豬一樣大叫,辛美香不由得笑起來。
眼睛緊盯着鵝黃色的新牆紙,笑着笑着,心裏就開始輕輕嘆息。
“美香啊,你每天早上都幾點鐘起床啊?”
“六點。”
溫淼媽媽立刻擺出一副“你看看人家”的表情。
“我家這個祖宗啊,每天六點四十才勉強能從床上拖下來,七點鐘就要上自習,結果好不容易給他做的早飯,一口也吃不上,這不白折騰我呢嗎?”
辛美香番外“沒有,媽,我心領了。”
“邊兒上待着去!”溫淼媽媽用不大的眼睛努力翻了個白眼,“一會兒的醬排骨我就擱心裏給你燉得了!”
溫淼攤手:“那估計您兒子今後就永遠活在您的心中了。”
溫淼媽媽反手抄起雞毛撣子就是一棍,溫淼反射性地向後一跳剛好躲開,動作行雲流水配合默契,辛美香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
旋即有些黯然。
幸福是那麼平易近人,近在咫尺,卻又只能活在她的心裏。
溫淼的媽媽強留辛美香在家裏吃飯,她坐在飯桌的一邊,默不作聲。溫淼的父母並沒有對她過分客氣和熱情,在飯桌上面我行我素,並沒有因為多出一個人而和平常有什麼兩樣。溫淼媽媽一直在給他們兩個孩子夾菜,一直受到溫淼的抗拒,兩個人一直拌嘴,偶爾會因為打擾了父親看新聞聯播而得到一句“小點兒聲!”——卻也是溫和的,帶着笑意的。
她只是坐在溫暖的橙色燈光下,聽從溫淼媽媽熱情的勸告,來者不拒,低頭往嘴裏不住地扒飯,不知不覺就吃了太多,撐得想流淚。
吃完飯才覺得微微有些頭暈。溫淼媽媽看出了她的異常,用手輕輕撫着她的額頭,說:“有一點兒熱,不嚴重,淼淼,去拿體溫計來!”
37.2℃,不高不低,勉強算得上低燒。辛美香只覺得耳垂臉頰都溫溫的,腦袋也暈暈的,前所未有的快樂,也前所未有的難過。她趁機依偎在溫淼媽媽暖和厚實的懷裏,假裝自己病得很嚴重。
37.2℃,整座房子都是37.2℃,溫淼也是,溫淼的爸爸媽媽也是。最合適的溫度,而她只是被傳染了。
然而到底還是該走了。
溫淼媽媽用力給辛美香拉緊大衣,罩上帽子,朝她笑得非常溫暖:“以後常來玩,現在也認識門了,幫阿姨督促溫淼好好讀書,別總是瞎貧瞎玩。他的小夥伴我就知道一個余周周成績還挺好的,美香也是好學生,幫阿姨盯着點兒他!”
辛美香不好意思地點頭,溫淼趕緊一把將她推出了門:“行了,還讓不讓人家出門了,你能不能別見到一個鼻子眼睛長全了的就讓人家看着我啊?你兒子是流竄犯啊?!”
溫淼帶上門,把他爸爸媽媽的囑託都關在門裏面,然後轉過身,難得正經嚴肅地說:“送你回家,快點兒走吧,這麼晚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跟在溫淼身邊,辛美香覺得似乎不那麼冷了,那37.2℃的餘溫殘留在身上,迷迷糊糊中,半輪月亮彷彿穿着帶毛邊兒的衣服一般,絨絨的很可愛。
也許是太舒服了,有些話糊裏糊塗就出了口。
“溫淼,我一直覺得你很聰明。”
溫淼難得沒有叉腰大笑“哈哈哈我本來就一表人才”,而是沉默着聽,彷彿在等着下文。
“……所以,我覺得,也許你那麼一努力,就真的能成為第一名。”
辛美香說完了自己都愣了一下。
靜默了一會兒,溫淼又恢復玩世不恭笑嘻嘻的樣子:“得了吧,我還是給餘二二留點兒活路吧,我一聰明起來就怕她心理承受不——住——啊!!”
辛美香頓了頓,突然轉了話鋒。
“你爸爸媽媽真好,你家……很溫暖。”
溫淼只是聽,看着她,笑了笑。
他只把這個當作一般的恭維和禮貌,甚至從來都沒發現他那個平常的家究竟有什麼可以讓別人羨慕的。那種理所應當的笑容,讓辛美香深深嘆息。
無論如何,辛美香知道自己不該提聰明和第一名,只是她不清楚到底是因為得罪了溫淼在乎的餘二二,還是得罪了溫淼的某些她說不清楚的處世哲學。
辛美香番外以至於之後的一路,他們始終無話。
下一個拐彎就是辛美香家的小賣部,她忽然站定,對溫淼說:“就到這兒吧,前面就是我家了。”
溫淼揚起眉,似乎想要堅持送佛送到西。
然而辛美香終於鼓起勇氣,輕輕地說:“我家和你家不一樣。”
暖融融的月光只有虛假的嫩黃色溫度,寒風刺骨,吹亂辛美香額前新剪的劉海——除了余周周,竟然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辛美香換了髮型,她現在梳着齊劉海了。
溫淼站在原地靜靜咀嚼着這句話,臉上並沒有流露出那種傷人的恍然大悟,只是笑笑說:“好吧,你回去吧,平安到家了往我家裏打個電話吧。”
辛美香知道對方懂了,甚至不敢猜測溫淼的臆想中自己的家會是什麼樣子。他看到了自己破洞的襪子,聽到了電話裏面她放不上枱面的爸爸或媽媽的應答,更是明白了那句“我家和你家不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那可憐的面子,她轉身落荒而逃,依稀聽見溫淼的喊聲被風聲吞沒。他說了句什麼,那句話和她身上殘餘的37.2℃被一同冷卻,遺留在拐角。
她要面對的到底還是那個破舊的小賣部,破舊的小牌匾,還有滿懷的北風凜冽。
那才是辛美香。
有什麼好丟臉的呢?她揚起頭逼回眼淚。
當年站起來一言不發被所有老師當作傻子一樣訓斥的時光,都牢牢刻印在周圍每一個同窗的記憶中。早就沒什麼好丟人的了。爸爸,媽媽,殘破的、無法邀請同學前來吃晚飯的家……這都遠遠沒有辛美香自己丟人。
所以才要離開。遠遠地離開,直到周圍沒有一個人認識15歲以前的辛美香。
直到她根本不再是辛美香。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之後的溫淼反而對她和氣熟悉得多。也許因為余周周得水痘,不得不在關鍵時期閉關,所以一向弔兒郎當的溫淼主動承擔起了家庭教師和郵遞員的角色,每天為她整理習題和卷子,而當中一大部分卷子,都來自辛美香。
他們有了一個光明正大的話題可以討論。他會跑過來催促她寫卷子,她也可以指着卷子的各個部分說明注意事項要求溫淼來傳達……更重要的是,辛美香發現,溫淼在隱約知道了她的家庭背景之後,並沒有表現出疏遠或者同情,只是很正常。
難得的正常。
有時候溫淼為了抄卷子會坐得離她近一些。辛美香感覺到耳朵又在隱隱約約地發燒,暈暈的,很舒服。
37.2℃的低燒。
熱源在左方。
直到一臉水痘的余周周出現在收發室的透明玻璃背後,溫淼把大家都叫上去看她,辛美香也是第一次有機會和沈屾並肩走在一起。
兩個人的確有些像,同樣寡言和陰沉。
她走到一半,輕聲問溫淼:“喂,我和沈屾到底哪裏像?”
溫淼嗤笑:“我不是早說過你們不像嘛?”
辛美香再次反問:“為什麼?”
溫淼聳肩:“我說不像就不像。”
被當作觀賞猴子的余周周氣急敗壞地朝着溫淼喊些什麼,外面的辛美香等人聽不見。溫淼開心地大笑,又做鬼臉又敲玻璃,甚至還從書包裏面掏出了一根香蕉假裝要投喂,把余周周氣得抓狂。馬遠奔在一旁添油加醋,兩手食指拇指反扣裝作是照相機在取景,而沈屾,也破天荒地笑了起來。
辛美香那一刻忽然恍神。
她其實從來都不想要余周周康復歸來。
當年那個會幫助余周周往徐志強凳子上撒圖釘的辛美香已經淹死在了歲月的洪流辛美香番外中。此時的辛美香,已經攥着一把圖釘無差別地扔向這個世界。她那一刻瘋狂地妒忌,多麼希望玻璃罩子裏面的那個猴子是自己。她了解余周周表面的氣憤之下是滿滿的感動和快樂。
一種真正被愛的快樂。
有一瞬間她將裏面的余周周置換成了自己,想着想着,臉上就浮現出一絲靦腆的笑容。
回過神來,余周周竟捕捉到了這個心不在焉的笑容,並在朝她感激地笑。
辛美香剎那間明白了自己和沈屾的區別。
沈屾只想要第一名。她可以不穿漂亮的衣服,不在乎人緣,不在乎一切,只要第一名。
而辛美香,她想要變成余周周,又或者說,變成余周周們。
她們招人喜愛,家庭幸福,生活富足,朋友眾多,成績出色,前途遠大,無憂無慮。
辛美香何其貪心。
當辛美香超過了余周周成了第一名的時候,她就知道,這場所謂的友情結束了。
她不再接受余周周莫名其妙的恩惠和友好,她給了對方一個真實的辛美香。
自私,陰暗,雄心勃勃。
余周周這個所謂的小女俠,果然無法忍受被自己同情的對象搶走寶座。辛美香心裏冷笑,看着對方趴在桌子上掩蓋不適。
卻在此刻聽見溫淼大聲地安慰余周周說:“你考第五名嘛。”
“你考第五名嘛,這個比較有技術含量,而且我還把我前面的名額讓給你。”
溫淼溫暖的聲線蓋過了辛美香心底的暗潮拍擊。
她後來沒有再怎麼見過溫淼。
他在她印象中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是對另外一個很快就重新奪回了第一名的女孩子說:“你要不要考第五名?”
後來辛美香到了沒有人認識15歲以前的她的振華,後來辛美香真的不再是辛美香。
甚至後來,她喜歡上了一個和自己一樣擁有逼仄的青春的男生,這個男生沒有青春痘,備受推崇,帥氣優秀,卻和她一樣被什麼東西捆綁住了翅膀。
她甚至覺得扯下那張皮,對方就是另外一個辛銳。
她不知道自己是喜歡他,還是因為恨另外一個女生,又或者乾脆是同類相吸,又或者是欽佩對方的偽裝比自己還要嚴絲合縫……
然而那種溫暖的感覺再也沒有,那種天然的想要靠近的無法控制的感覺再也沒有。
那種陽光的味道。
只有溫淼身上才會有的味道。
即使此時此刻跟在淡漠的余周周身後的那個叫林楊的男孩子有着和溫淼相似的笑容和相似的鬥嘴惡習,辛美香仍然知道,溫淼是不同的。
溫淼不會執着地追着余周周死纏爛打,溫淼不會被余周周操縱喜怒哀樂,溫淼不是太陽。他不會照得人渾身發燙。
他,他的家,都只是陽光下被曬暖的被子,卷在身上,恰到好處微微的熱度,剛剛好是低燒的微醺。
因為她無論什麼都沒有,所以才本能地接近和嚮往。
然而對方終究不屑於去溫暖她。
很久之後,當辛銳從一個小個子口中得知余周周見不得人的家事之後,那個瞬間她忽然聽清了晚上送她回家的北風中,溫淼臨別前最後喊的那句話。
很樸素很樸素的一句話。
“你怎麼老覺得別人過得一定比你好啊?”
辛銳忽然自嘲地笑起來。
世界上比溫淼優秀聰明幸福的人有千千萬,可是他不覺得別人比他好。
他不覺得,所以他最快樂。
辛銳曾經想要就此頓悟,奈何有些事情,開始了就無法結束。
辛美香番外比如,辛美香想要變成辛銳,辛銳想要變成別人。
因為做別人更幸福。
小賣部即將拆遷前,她蹲在家裏收拾東西,無意中被陽光下的雜物堆晃疼了眼睛。
走過去一看,那閃亮的東西,竟然是銀白色的CD機。
水痘之後,余周周和辛美香的關係迅速尷尬起來,CD機早就沒有電了,她也不再聽,卻忘記物歸原主。
時隔三年多。
CD機在陽光下躺了有一陣日子了,手輕輕觸上去,溫暖的感覺,彷彿那個低燒37.2℃的晚上,她在一個幸福的小家庭里,吃撐了,很想要流眼淚。
不久之後,畢業典禮,余周周朝她道謝。
直到那時辛美香仍然會因為這聲謝謝而感到一點點厭惡。
厭惡她們這樣的故作姿態,這樣的矯情。余周周,凌翔茜,無一不是如此。
把日子經營得像個電影,什麼事情都要個了解,好像別人活該給她們配戲。
余周周懷念的一切,嘩啦棒、圖釘、《十七歲不哭》,辛美香都不留戀。
直到余周周說起:“謝謝你在我長水痘的時候來看我,在玻璃外面對我微笑。”
辛銳嘴角忽然揚起一個嘲諷的笑容。
那時候她是為了自己笑,那時候她眼中沒有餘周周,那時候,她幻想着被溫淼等人圍在正中關心的,是自己。
她每次微笑,都因為她以為自己是別人。
因為總有一天她會變成別人。
即使溫淼說,別人未必幸福。
辛銳不知道。
她只知道,做自己,一定不幸福。
是他們塞給他一個余周周,所有的爭吵和不幸福都叫作余周周,然後他們告訴他,你要忘記余周周,你要當她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