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淼番外 聽見濤聲
溫淼番外“我們北方的海和你們熱帶不一樣,你們那根本就不算海。”
聲音很小,夾在海浪拍擊礁石的呼嘯中,聽不分明。就是這種模模糊糊,反而讓溫淼有些恍惚。
——滾去熱帶吧。那邊的海也配叫海?
這樣熟悉的語氣。濤聲像來自遙遠過去的背景音樂,將昔日歲月的主題曲一遍遍重複給他聽。
溫淼側臉看了看一屁股坐到自己旁邊礁石上的司機,回應道:“您……是跟我說話?”
小夥子咧咧嘴,可能是沒想到溫淼竟然中文講得如此利索,更加覺得這句脫口而出的牢騷有點兒冒失,乾脆不再言語。
司機小夥子在炎炎烈日之下陪着這樣一群吵鬧的大學生轉了一天。本地人已經膩味這條海岸線,來自熱帶的訪客們也同樣覺得大海並不怎麼稀罕,更是對當地的沙灘與街道環境頗多微詞。主辦方的觀光安排充滿了形式主義,然而無論導遊還是溫淼他們這群學生都不得不滿腹牢騷地將這場戲演完。
司機小夥子曬得黝黑,表情煩悶而懊惱。學生們和他差不多大,卻個個帶着一種外來客的優越感,溫淼早就感覺到了他的不爽。
“其實我在這裏讀過一年書。我……我也喜歡這裏的海。”體諒到他的尷尬,溫淼善意地補充了一句。
“你不是在新加坡長大的?”這次輪到對方愣住了。
“聽口音也不是啊,”溫淼爽朗一笑,“我是北方人,不過讀大學的時候就去了新加坡。高二的時候……”
忽然一個大浪襲來,濤聲轟隆。
溫淼又愣了愣,才重複了一遍:“高二的時候,我轉校到這裏,讀過一年書。”
高二的時候,所有人都喜歡轉校生溫淼,除了海葵。
K市臨海,城市不大,也算不上繁華,卻有一種潮濕的風情在。殖民時代留下的磚紅色老房子,烈日下斑駁的樹影,大嗓門的少年不知疲憊地在建築群之間的上下坡來回奔跑,海風給大街小巷刷上一層濕蒙蒙的色彩,像是畫家將剛剛完成的油畫不小心泡進了水裏。
時隔多年,溫淼仍然記得踏下火車的那一刻,站台上,這個城市的大海還未現身,氣息卻已撲面而來。
這是個很好的城市。
只是溫淼不想來。
高一的暑假,溫淼因為父母工作單位的臨時調動而轉來K市讀書。不過因為戶口溫淼番外和未來高考分數線差異等等的原因,溫淼的學籍始終保留在家鄉城市的師大附中。其實父母只是短暫外派,他本不需要被折騰過來,如果不是因為媽媽擔心她一走沒人管得住溫淼了——溫淼不禁懷疑在他媽媽眼中,自己活了十六年,是不是還沒成功地從猴子進化成人。
當然,溫淼一點都不想要離開家。早就約好的初中同學聚會因為他的行程而夭折,家鄉有那麼多要好的同學,都來不及道別。
那麼多要好的同學,比如……
“到了別的地方也要好好學習。”
余周周的短訊看得溫淼額角青筋直跳。
“滾,你怎麼越來越像我媽。”
“不敢當,可別這麼套近乎。”
曾經自己座位前方伸出手就能抓住的馬尾辮,現在拉長胳膊也觸不到。感情依舊好,依舊插科打諢互相貶損,但是總覺得差了些什麼。
對感情來說,萬事比不得“在身邊”三個字。
溫淼不知道自己會在這個城市待多久,也許一年,也許一個月。
這種狀況讓他有些無所適從。
一天有一天的交往方式,一年有一年的做人規矩。溫淼從來都很討厭白費力氣。
如果真的只是個短暫的過客,似乎也就不必費力氣裝乖和交友了。
這樣一想,他更難對新生活產生什麼熱情。
K市雖然靠海,盛夏悶熱起來卻毫不遜色於南方,似乎海風也畏懼被曝晒得滾燙的礁石,怯怯地交出了水汽,卻收回了涼意,將整座城市悶成了一座蒸籠。
少年沒精打采地走下站台,用緊縮的眉頭和額頭新長出來的痘痘對抗陌生城市的熱烈問候。
父母剛報到,就要去周邊山區的鎮上調研,一段時間之內都沒工夫管他。爸爸希望溫淼趁着開學前自己去逛一逛,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媽媽則如臨大敵,一個勁兒表示溫淼轉去的K市四中教學質量遠不如師大附中,還是應該花點時間溫書,省得轉學回去之後被落下太遠。外面日頭太曬,還是別讓他出門亂跑。
溫淼又開始懷疑自己在媽媽心裏是不是一條一旦不拴牢繩子就會脫韁的野狗。
所以他故意脫韁了半個月,開學前天天跑去海水浴場發獃暴晒,專門盯着海邊踏浪尖叫的年輕姑娘看。
“周周,有空來K市玩吧,海邊好多姑娘穿比基尼呢。”
“身材好嗎?”
“……不怎麼樣……可是是比基尼!”
“你只想看比基尼,怎麼不去商場賣泳裝的地方看個夠,都一樣。”
溫淼想要回復“穿在肉上怎麼會一樣”,又覺得猥瑣,只得作罷。
去新班級報到的時候,溫淼已經從一隻脫韁的薩摩耶晒成了脫韁的藏獒。
唯一不變的,就是懶洋洋往講台前面一戳的時候,眉頭還是皺着的。
“大家好,我叫溫淼,溫暖的溫,淼就是三個水摞在一起。”
“那你和我們這裏很有緣啊,我們靠海,你看名字裏那麼多水。”
對於班主任的調侃,溫淼摸着後腦勺哈哈乾笑兩聲敷衍了過去。班主任也沒有再多問什麼,對於學籍都不在這裏的借讀生,她明顯也懶得多管,安排在早自習介紹一下已經很夠意思了。
於是就他安排在了倒數第二排靠窗的空位上。
溫淼順着班主任指的方向看過去,不小心看進一雙格外明亮的眼睛裏,眼神銳利得有點兒過分。
忽然有人關窗子,玻璃反射的陽光很刺眼,溫淼連忙躲避,再抬頭的時候,已經找不到那道凌厲的目光。
溫淼的同桌陳雷是個眉目英挺的男生,長相很正氣,而且是班長。溫淼不禁有些溫淼番外心虛,自己這樣一個跑龍套的過客,竟然坐在了這種兵家必爭之地。而溫淼剛一落座,陳雷就主動做了自我介紹,借溫淼抄了課程表,並順便介紹了一下每一門課的授課進度。
“有什麼事情就儘管問我。”
陳雷說完,朝他笑笑,就低頭溫書了。熱情和關照都恰到好處,非常有分寸。溫淼一下子就對新同桌有了不少親切感。
他喜歡有分寸的人。
兩人結束了短暫的寒暄,溫淼也假裝翻書,翻了兩頁就開始發獃,目光停在前桌女生的後背上。
她是自己一個人坐一桌,不知道同桌去了哪裏。淺藍色窗帘被風吹起來,落下的時候把溫淼和女生都罩在了裏面,與陳雷那一邊徹底隔絕開。
那一瞬間,溫淼忽然覺得她的背影不知道哪裏有些像余周周。初中快樂的時光好像就在這魔法的一瞬間降臨,溫淼的心跳無緣無故加速。
然後陳雷很好心地站起身,幫溫淼將窗帘塞在了暖氣水管後面。
“這樣就不會到處亂飄了。”
溫淼尷尬地道謝。
這時前桌的女生忽然坐直了身子。溫淼本來就盯着女生的後背愣神,立時警覺起來,而陳雷不知道為什麼也發覺了女生的動作,抬起了頭。
“你是借讀生?”
前桌女生頭還沒轉過來,沒頭沒腦的問題已經拋了過來。她頭髮很長,在陽光下泛着淺棕色,梳着高高的馬尾。轉頭的動作太過凌厲,發尾像一道利劍劃過來,幾乎掃到溫淼的臉。溫淼條件反射地向後一仰,剛好避過,只留下一臉獃滯的表情。
女生的下巴很尖,此刻正斜眼看着他,帶着一身不知道哪兒來的戾氣。她長得眉清目秀,但並不很出色。均勻細膩的淺黑色皮膚倒是有種特別的亮眼。
一點兒也不像余周周。
溫淼沒來由地有些失落,盯着對方的臉,想都沒想就開口:“你是不是有夏威夷血統?”
女生怔住了,眼神中的戾氣因為驚詫而淡了許多,倒是周圍其他幾個人漸漸反應過來,開始吃吃地笑。
陳雷詫異地看了溫淼一眼。
許久之後溫淼回味這一刻,才咂摸出一絲其他的味道。
溫淼一直人緣很好,但是在那個臨時的班級里他人緣特別好,這句話居功至偉。
因為這句話,大家喜歡他。因為這句話,她討厭他。
因為她討厭他,所以大家格外喜歡他。
女生咬了咬嘴唇,似乎想不到什麼反擊的話,深深地盯了溫淼一眼就轉回頭去了。
溫淼有些尷尬,把鬆懈的神經重新緊了緊,對着她的後背回答:“哦哦,對,我是借讀生。你們這裏高考分數線太高了,我要是把學籍挪動過來,豈不死定了。”
再怎麼補救也沒用了,周圍人都沉浸在“夏威夷血統”之中竊竊私語,前排女生埋頭寫字,肩胛微微聳動,不再回頭。
這是溫淼到K市四中讀書的第一天,第一堂課,剛剛做了一個自我介紹,連前桌的名字都沒來得及問,就已經得罪了她。
他有些臉紅,但又覺得好像沒什麼大不了。
反正又不會在這個學校待很久。
……可是低頭不見抬頭見啊。
溫淼嘆口氣,內心不再掙扎,還是決定道個歉,就伸手用圓珠筆的尾端戳了戳前排女生的後背。女生一抖,溫淼原本就緊張,手一松,彈簧就把筆朝着他自己的方向彈了回來,正中鼻樑。
溫淼嚇了一跳,大家鬨笑,他也不好意思地揉了揉滿腦袋亂髮,期望這樣的場景能夠沖淡剛剛的尷尬——然而前面的姑娘,卻像是《舊約》中逃離罪惡之城的聖人,無論如何也不肯回頭看一眼。
溫淼番外這時溫淼的后桌用胳膊肘推了推他,朝前排努努嘴。
“別費功夫了。海葵就那個德行。”
聲音不大。溫淼微微皺眉,覺得海葵或許會聽到。
不過她竟然叫海葵?
“那她為什麼……”溫淼有點兒問不下去,他實在說不出為什麼之後應該用什麼詞語來形容。為什麼連個自我介紹都沒有就問沒頭沒腦的問題?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人?為什麼……
他停頓在那裏,后桌男生反倒非常能理解他無法表達出來的那種意思。
他拍拍溫淼,毫不在乎地一笑。
“海葵就那樣。”
這次的音量,海葵肯定能聽到。
溫淼眼角瞄到陳雷早已不動聲色地低頭去看書了,對於海葵和溫淼的尷尬,他就像根本沒有看到一樣。
K市高考是大綜合,並不進行文理分科,溫淼原本以為自己高二選學理科就可以擺脫歷史和政治的麻煩,到了這裏卻發現還要照學不誤,自然非常鬱悶。所幸大綜合科目較多,因此每一門課的難度都稍有降低,四中在K市也屬於中等水平的高中,教學進度抓得不緊,他的日子也並沒有變得太難過。
溫淼剛到學校的第二天就趕上月考。卷子批改得很快,過了兩天就全科出分,溫淼排名全班第四。
第一名是陳雷,第二名是海葵。
陳雷是班長,海葵是學習委員。
陳雷是數學、化學和地理課代表,海葵是英語、語文和生物課代表。
陳雷是校學生會主席,海葵是校學生會副主席。
陳雷是廣播站的站長,海葵是副站長。
溫淼用了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就大概摸清了周圍的情況,發現自己所在的位置被兩個四中的大人物給包抄了。
陳雷對人文質彬彬,優秀但不張揚,親切卻有距離,少年老成的樣子讓他得到老師和同學的普遍稱讚,但是海葵的情況卻並不樂觀。
在溫淼看來,海葵學習時候那股拚命勁兒,真的有些像辛美香——但是和辛美香偷偷摸摸獨自努力所不同的是,海葵對所有不努力的人,抱有一種毫無理由的鄙視,並且她非常樂意將這種鄙視清晰地表現在臉上。
當班裏有人接到月考卷子的時候故意大聲抱怨自己考前忙着看球沒好好複習,海葵會瞟一眼那人的分數,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說:“是嘛,一場球從年初看到年尾呢,其實複習了也沒用吧。”
溫淼忽然慶幸他沒有提起過自己那個引以為豪的“第六名”理論。海葵一定會冷笑着說:“不努力就考第六,是害怕努力了卻考成第十六吧?真聰明怎麼不證明給大家看呢?”
余周周可以揶揄她。但是溫淼不接受海葵的指摘。
雖然她說的總是實話。
被父母老師念叨已經夠煩的了,沒有人喜歡一個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自己的同學。
月考的每一科的卷子都是海葵來發,發給溫淼的時候,他往往都保持着手拄在下巴上的發獃狀態,如夢初醒般地說聲“謝謝”——一抬頭,就看到她的眼睛。在均勻細膩的淺黑色皮膚映襯下,眼白能夠格外清楚地傳達敵意。
溫淼的物理成績是全班第一。所以海葵髮捲子的時候差點兒把眼睛瞪出來。
下午的物理課,物理老師欣喜地叫單科狀元溫淼到講台前做題,溫淼剛寫到一半,粉筆頭忽然斷了,他的手指頭直接戳在了黑板上,痛得哇哇叫。
班裏響起善意的鬨笑聲。才相處了幾天,大部分同學都和他粗淺地打過交道,大家都很喜歡這個心不在焉的大個子,所以看到他出糗的時候毫不掩飾幸災樂禍的心情。
溫淼番外被起鬨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關注。
溫淼說聲天氣真好都能得到捧場的笑聲。
而海葵就是聲情並茂地講一百個笑話,恐怕也沒有人敢笑。
溫淼的指甲裂了一塊,他甩着手指頭可憐巴巴地看着老師,物理老師笑着示意他回座位。
“基本的思路已經能看得出來了,這樣吧,海葵,你來把後半部分寫完整。”
窗帘又飄起來,籠罩在海葵身上,蓋住了她的臉。那一瞬間像極了曾經坐在前桌的余周周。
窗帘再次滑落,又不像了。
海葵站起身,那女戰士一樣的銳利目光,又讓溫淼哭笑不得起來。
她站到講台前,仰頭看了看黑板上溫淼幼兒園水平的字跡,然後拿起黑板擦,大刀闊斧地將溫淼的解題步驟擦了個乾淨。
溫淼還沒走回到倒數第二排自己的座位,就聽見很多人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正對面的陳雷看看黑板,又看看溫淼,流露出怪異的眼神。
“這個解法太啰唆了。明明有更簡單的。”
海葵乾脆的聲音從溫淼背後響起。
溫淼愣了大概幾秒鐘,知道全班同學都在等自己的反應,可他也只是坐了下來,無比自然地打了個哈欠。
然後開始低頭研究自己開裂的右手食指指甲。
“海葵……海葵就那樣。”
旁邊的陳雷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嘟囔了一句。
海葵就那樣。就哪樣?
溫淼無辜地皺眉看向陳雷。任何人聽來都像是安慰溫淼埋怨海葵的一句話,在陳雷的語氣中,倒像是在為海葵開脫。
潛台詞就是,你不可以怪她,因為她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溫淼沒言語,懶得計較。
下午第一節課,初夏的午後。物理老師有些口齒不清,講課水平乏善可陳,溫淼的班級在半地下室,窗子硬生生把熾烈的正午陽光割成兩半。所有人都在這曖昧的光線和悶熱的空氣中昏昏欲睡,沒精打采地彎着腰,像被烤熟的大蝦;只有海葵自始至終挺直後背,用炯炯的目光盯着物理老師,好像他授課的內容中有天機泄露。
估計物理老師都被她盯得發毛了吧?
溫淼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忽然覺得她有點兒意思。那是一種夾雜在種種缺點之中的有意思。如果不惹到他,他倒是可以遠距離觀察觀察她,就當是個樂子。
可惜她惹到他了。
就在這時候海葵忽然又轉頭。又是那種盯得人發毛的眼神。
溫淼沒有較勁兒地回瞪,但懶洋洋的眼神毫不閃避,完全沒有示弱或息事寧人的打算。海葵看着看着,眼睛卻垂下去。
她轉回去。這場沒頭沒腦的較量就這樣結束了。
溫淼買了一輛二手山地車。K市給他留下的最好的印象,就是西邊的這條海岸線。
在家鄉那個烏煙瘴氣的工業城市裏,糟糕的市政規劃和混亂的交通讓舒舒服服地騎單車變成一種奢望。然而在這裏,每天放學之後,趁着太陽還沒落山,溫淼可以在靛藍的天空之下,沿着漫長的海岸線一路騎車回家。
一面夕陽,一面陰影。
戴上耳機,伴着歌聲,少年雙手脫把,像是下一秒鐘就要長出翅膀,飛到滄海的另一邊。
漲潮,遊人散去,小販回家,不知名的海鳥盤桓在頭頂,不知道在尋找什麼,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少年一路追着海鳥,大腦放空,回家。
溫淼番外四中的課程不會把知識點挖掘很深,習題難度也一般,相比師大附中的確是差了好幾個等級,久而久之,溫淼不免鬆懈下來。
又是物理課,溫淼一隻耳朵塞着耳機,用拄着下巴的那隻手略微遮擋一下,就開始在課堂上發獃,連下課了都不知道。
直到一張一英寸照片的大頭晃動在眼前,他才驚醒。
海葵伸長了胳膊將溫淼的一張一寸照掛在他眼前。溫淼盯着自己早上上交給小組長的照片,不解地問:“怎麼了?”
這個晃照片卻不講話的動作實在有些親昵,相熟的人做來很正常,然而海葵的表情,仍然像是憋着一股氣,讓溫淼實在不能不嚴陣以待。
“你這算近照?”
“初三照的,也就一年多以前,怎麼不算是近照?”
“我沒法用。照片是給你做臨時檔案用的,你交這種照片,不合格。”
您有病嗎?溫淼有些不耐煩了。自從上次“簡便算法”事件之後,很多人都等着看這個橫空出世的轉校生教訓海葵,但是卻什麼都沒等到。
溫淼不喜歡惹麻煩,雖然他也不喜歡海葵,但是更不喜歡被當槍使。
他嘆口氣,還是笑嘻嘻地解釋:“男大十八變嘛。我只有這張照片了,這是最近最近的近照了。不信你問問別人,肯定都覺得和現在的我差別不大,怎麼不能用了?”
溫淼停頓了一下,側頭看了一眼置身事外的陳雷,用胳膊肘推了推他。
“喏,陳雷,你跟她熟,你跟她講道理。”
溫淼以為陳雷不會理他,沒想到對方竟真的站起身,想要從海葵手中拿過照片端詳,卻被海葵躲過了。
陳雷的臉上難得出現了一種可以稱之為尷尬和意外的表情。
“哼,”海葵收回手,低頭看了看照片,又抬頭看了看溫淼,極為誇張地大聲說,“你初三的時候人家沒有告訴你不能戴着面具照相嗎?”
半個班級的人都回頭看他們。
溫淼慢慢站起來,忽然一個探身劈手奪回照片。
“你這笑話夠無聊的,不就是想戧我說我初三滿臉是痘看不出長什麼樣子嗎?是,我說你夏威夷血統是我不對,但我只是想要誇你膚色特別長得挺好看的,你至於嗎?
憋了一個多禮拜就想出這麼一招來回擊?是不是自己悶頭排練一上午了啊?”
海葵的手還保持着捏着照片的姿勢,半張着嘴,倔強的表情里塞滿慌張。溫淼原本眉頭擰成了麻花,看到她這副樣子,也有點兒心軟。
溫淼的后桌卻撲哧笑出聲。然後膽大的同學們紛紛笑起來,溫淼不知道他們笑什麼,因為自己好像也沒說什麼特別有趣的話,然而他們就是笑個沒完,尤其是女生,細細碎碎的笑聲像玻璃珠叮叮噹噹滾了滿地。
陳雷忽然用不大的聲音說:“她只是想和你開個玩笑。”
這句話淹沒在周圍的吵鬧中,溫淼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因為陳雷說完之後就坐下了,臉上一絲波瀾也沒有,翻開一本《五星題庫》就開始做起來。
溫淼不知道海葵是否聽到了這句話,她又是否認同。他忽然有種預感,即使海葵的確是開了個不成功的玩笑,她也一定不會承認這一點的。
相比承認自己連個玩笑都開不好,還不如被誤會為敵意。
溫淼不明白自己怎麼會了解海葵。
海葵咬着嘴唇硬碰硬地站在那裏,溫淼也覺得自己有點兒過分了,想了想,將照片遞過去。
“還是給你吧,我說真的,除非你要我現在去照一張,否則就沒有別的可以用了,你湊合一下行嗎?”
海葵竟然接了過來,什麼都沒說就坐下了。
過了一會兒,后桌男生遞過來一包魷魚絲,說是特產,犒勞溫淼,他們幾個一起請他吃。
溫淼尷尬地接過來,也沒問他們究竟犒勞他什麼。
溫淼番外到底還是做了宰一刀就跑的過客。
第二節課是政治,溫淼睡了小半節才抬起頭,迷迷糊糊地看着滿黑板的鬼畫符,用胳膊肘輕輕推了推陳雷。
“講到哪兒了?”
陳雷僵了一會兒,才將書挪過去一點兒,指了一段話給溫淼。
“這裏。”
溫淼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剛剛陳雷好像原本並不想搭理他。
政治老師這時候走到教室門口和外面的什麼人講了幾句話,班裏開始有嗡嗡的說話聲,溫淼覺得有點兒餓,就趁着這個時間從書桌里將魷魚絲掏出來,撕開包裝紙。
第一口下去,就感覺到嘴裏“嘎嘣”一聲。
溫淼的虎牙被硌掉了一半。
滿教室都是他的慘叫。
溫淼捂着嘴巴,將吐在桌上的小石子兒扔到后桌,回過頭惡狠狠地盯着給他魷魚絲的倆男生。
你們他媽的這是卸磨殺驢吧!
政治老師這時候衝進教室,不明所以地看着捂着嘴支支吾吾咿咿呀呀的溫淼。
“咬舌頭了?”政治老師問。
“他牙硌碎了。”
海葵清凌凌的聲音響起,班裏的人開始鬨笑,關切地問他情況,溫淼一概搖頭。
好像牙齦出血了,溫淼感覺到自己嘴裏一股血腥味,他不敢開口說話,怕那效果太恐怖。
“趕緊去醫院看看啊,別去咱校醫院,咱校醫院只有酒精棉。那個,你是轉校的吧,知道醫院在哪兒嗎?要不陳雷,你陪他去一趟?”
陳雷抬頭看着老師:“嗯……好啊,不過,剛剛吳主任讓我下課一定要去他辦公室一趟,所以……好吧,我先把溫淼送去吧。”
溫淼心裏明白陳雷的潛台詞是什麼,他不知道陳雷對自己哪兒來的這股彆扭,也不想知道。
要是他能說話就好了,也不用像個傻子一樣一邊捂着嘴一邊擺手。
溫淼咽了一口口水,腥氣讓他反胃。他瞥了一眼陳雷,陳雷坦然地回望他。
“那我陪他去吧。”
溫淼驚訝地看向海葵。
海葵說話的時候根本沒看他,舉着手,對着政治老師,一本正經,輕描淡寫。
“行,路上小心點兒,就帶他去附近的醫大一院(醫科大學第一醫院)吧,掛牙科看看,好像挺嚴重。”政治老師一揮手就放了他們出去。
溫淼拎起書包站起身,陳雷也起身讓他出去。
“我……”
溫淼沒聽清陳雷“我……”了半天到底想說什麼。他只是很想還他一句,大老爺們兒講話大聲點兒會死嗎?
“你騎車嗎?”
溫淼一愣。海葵問完之後竟然有一點點臉紅。
“我就是問問,我知道你每天騎車回家。……醫大一院並不很近。”
“那你騎車嗎?”溫淼含糊地問,但是口齒實在不清,海葵一臉獃滯地看着他。
“你等着。”溫淼衝到男廁所的洗漱池,對着水龍頭開始賣力漱口,海葵竟也跟着跑到門口,有些不好意思地探出頭看他。
“你有沒有點兒衛生常識,生水裏面有細菌,你這樣會感染的。”
“管它呢。”溫淼對着鏡子齜牙——一口小白牙,倒是沒有血跡了,但是左側虎牙缺了一半,吸氣呼氣的時候,涼颼颼的風貼着斷口飆過,疼得他臉抽筋。
溫淼番外他從鏡子裏看到海葵站在左後方的門口,一臉擔心的表情,明確傳達着“你很蠢”
的中心思想。
溫淼心疼不知道被他吐到哪裏去的半顆虎牙,但是也覺得沒多大事。
“要不算了吧,我下午請假回家吃點兒止疼片吧,別耽誤你上課了,你回去吧。”
因為不想讓創口接觸到流動的空氣,所以幾句簡單的話,溫淼說得很慢。
也很溫柔。
海葵沉默着搖頭,沒說什麼,卻很執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的光芒,被鏡子悉數反射進溫淼的眼中。
他們一起對着鏡子站了幾秒鐘,溫淼無奈地回頭笑笑:“好吧,那我騎車去醫院,你騎車嗎?”
海葵凌厲的眼神軟化了很多。她又搖搖頭。
“那怎麼辦啊,要不我不騎了,咱們坐公交或者打車去?”
海葵竟然還是搖頭。
“你到底要怎樣啊!走路遠,你又不坐車,我怎麼……我……我騎車帶你?”
他的山地車的確是安了後座的。
海葵點頭。
溫淼怔住了。她喜歡坐自行車?
這算怎麼回事兒啊?他竟沒跳腳,甚至一瞬間覺得她沒那麼討厭。
至少主動出來陪他去醫院,雖然他不需要,但是總歸還是挺講義氣的吧。
當然或許,只是為了出來坐自行車。
坐自行車。
醫大一院在溫淼家和學校之間,沿着陽光海岸線騎一段,然後轉上坡,在樹影斑駁之下沿着海葵指的羊腸小道拐進滿是磚紅色洋房的老城區。
一開始溫淼覺得奇怪,海葵坐在車後座上,輕得像不存在——而且她的手都沒抓着自己后腰部的衣服。他理解為女生害羞,所以騎得比較慢,擔心把她直接摔下去。
“你沒力氣了嗎?”
海葵直愣愣的一句話甩過來,溫淼氣得七竅生煙,二話不說就加速。正趕上一長段下坡,他猛蹬了幾下,急速衝下去,瞬間有種飛機要墜毀的錯覺。
就在這時候,溫淼感覺到腰上一暖。
海葵的胳膊輕輕地環上了他的腰,不輕不重。少年驚異地揚揚眉毛,張口想說點什麼,風灌進嘴巴,疼得他整張臉都皺起來了。
他們就這樣沉默着,本該指路的海葵也不說話,到路口應該左轉了,她就拉一拉他的左臂,該右轉了,就拉拉右臂。
溫淼記得醫大一院就在附近,可是拐了幾個彎之後就被海葵搞糊塗了,那一段路不知怎麼就變得有些長。
大夫給溫淼裝上了臨時牙冠,並囑咐他這幾天有充裕時間的時候再過來一次,最好還是做烤瓷牙。
“小夥子,厲害嘛,我第一次聽說有人吃魷魚絲能硌碎牙,而且硌碎的還是虎牙。”
溫淼垂着肩膀走出醫院,海葵從走廊的椅子上站起來,用詢問的目光看向他。
“沒事了,過兩天我自己再來一次,這個牙……”嘴裏多了個不屬於自己身體的東西,溫淼覺得彆扭,一邊說話一邊用舌尖去不停地舔那個臨時假牙冠,“這個牙真是不舒服。對了,你能不能幫我撒個謊,我可以騎車把你送回學校,不過今天下午的課我就翹了,不想回去了。你就說我牙痛得不行,很嚴重很嚴重,行嗎?”
海葵想了想,鄭重而嚴肅地搖頭。
溫淼瞬間反應過來,對方是海葵,海葵怎麼會幫人撒謊翹課呢?他覺得自己硌碎的恐怕不是虎牙,而是智商。
“我也不想回去上課了。”
溫淼從自己的埋怨中被喚醒,目瞪口呆地看着認真地說出這句話的海葵。
溫淼番外她好像用了很大力氣來講這句話。
溫淼這才注意到,海葵竟然也是直接背着書包出來的。
“我覺得我們的海特別好。”
溫淼和海葵並肩坐在礁石上,默默無語了好長時間,溫淼沒想到先破冰的竟然是海葵。
“哪兒好?”
“硬。”
“……啥?”
海葵不欲解釋,或者是解釋不清。溫淼自己皺着眉毛參悟了半天。
整條海岸線幾乎都是礁石,即使是有沙灘的海水浴場似乎也都是後天人造的,沙子是灰黑色的,粗糙得很。
絕對算不上上乘的嬉戲場所。
但是的確夠硬的。
“嗯,”溫淼咧嘴笑了,“像你。”
海葵驚異地看向他,溫淼也側過臉看她,兩個人靠得有點兒近,溫淼恍惚間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跌進她的眼中。
然後海葵就笑了起來。
這是溫淼第一次看到海葵笑。眉目清秀的平常少女,永遠板着的一張臉,永遠瞪人的雙眼,竟然會笑出這樣毫無保留的燦爛。
眼裏的光芒熄滅了,漾出一臉的開懷。
別人的笑是笑,她的笑,是開心。
溫淼不知道這一股腦湧現的念頭都是什麼。他連忙轉過臉,用滿不在乎的表情補救道:“本來就像啊,茅坑裏的石頭,又……”
他連忙將慌不擇言的比喻吞進肚子裏。還好海葵壓根兒沒聽見,也沒有計較。
“你不是很抓緊時間學習的嗎?幹嗎跟我一起翹課?”
海葵沒回答,卻說起了另一件事情。
“照片的事情,對不起。我只是……”
“你只是想開玩笑,結果搞砸了。”
溫淼閉着眼睛也知道現在海葵一定在臉紅。
“不過你物理課上把我解題步驟全擦了,這可是故意的吧?是不是妒忌我物理成績比你好啊?”
“不是。我是生氣。”
“哦?”溫淼笑了,“為什麼?”
“那道題和月考卷子的最後一道大題是同一種類型題,月考卷子最後一道題你用的就是這種簡便算法,我還是從你那裏學到的。可是你到講台前做題的時候,根本就不認真。”
“所以你就生氣?!”溫淼大叫,像是看到了外星人。
“當然!”海葵也提高了音量,臉都漲紅了,“我知道你聰明,我聽陳雷說了,我們的教學進度比你們快,教材也有點兒差別,可你剛一來這裏就考得這麼好,本來可以更好的,你為什麼不認真?”
溫淼啼笑皆非。
“你比我媽還操心。不過我認真了估計也就只能考第四。”
“為什麼?”
“不為什麼啊,你不懂。”
溫淼走神想起了余周周。四爺和六爺,到底哪個更好聽呢?改天一定要問問她。
“是擔心自己認真了也只能考第四甚至更差,這樣就失去了‘隨隨便便就考第四’的優越感和虛榮心了吧?”
又來了,這才像海葵呢。溫淼挑挑眉,因為早就有了心理準備,所以沒有爆肝。
“對啊,怎樣?”
溫淼番外海葵倒被這種態度噎了,呆愣愣地眨了好幾下眼睛。
那樣子倒有幾分憨憨的可愛了。
“就像很多胖姑娘,一直說減肥,可是一直不去減肥,為什麼呢?因為一旦減肥成功了,她們就失去了唯一的希望——以前不好看還可以歸結為胖,減掉就好看了;真的減掉了呢,就要面對嚴峻的真相了:其實,是因為丑。”
溫淼被自己的理論逗笑了,得意地笑了半天,發現海葵完全不買賬,有點兒興味索然。
“你不應該這樣不認真。”海葵還在重複。
溫淼不耐煩:“我認不認真關你什麼事兒?”
“有能力做到更好的時候卻不去努力,不認真就是對別人的不尊重!”
不尊重?溫淼看向臉紅脖子粗的海葵,哭笑不得。
“你有那麼多精力和抱負,你就自己去努力唄,何況你還有提升空間嘛,先把排名在你前面的陳雷幹掉!”
海葵並沒有回應。
“我還是希望你努力。”
溫淼卻突然被一個靈感打動了。
“我說……海葵,陳雷他,他是不是喜歡你啊?”
這樣就全解釋得通了。溫淼不禁為自己之前的不開竅深深懊惱。
“算我求你,你可千萬別跟陳雷說今天下午我和你一起出來翹課了啊,我還要在這裏混不知道多久呢,黑道白道我都不想得罪……”
海葵一個急速甩頭,馬尾辮直接把溫淼抽蒙了。
太陽在他們眼前一點點、一點點地沒入水中,在海天邊緣糾纏不清,曖昧而抗拒。
“跳海的人多嗎?”
“什麼?”
“我問你,K市跳海的人多嗎?”
“嗯……我只能說,死在海里的人挺多的,大多數是在礁石上被海浪卷下去的,還有漲潮了之後才發現回不了岸邊的,總之各種死因都有,是不是自殺,我還真不知道。”
海葵認真講起事情的時候一定要執拗地盯着對方看,即使溫淼坐在她側面,她也要出現在溫淼的餘光範圍里。
“那我們現在坐的這個地方……”
“放心吧,安全地很。……不過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跳海?”
“嗯,我只是想知道,這麼硬氣的海,到底是會讓人變豁達還是絕望。”
溫淼說完之後,兩個人默契地安靜了一會兒。
“我不知道,”海葵的語氣出奇地柔和,“很多人都羨慕我們,想不開了就到海邊坐坐,聽聽濤聲,看看海浪千里迢迢趕過來,甚至可以朝着大海怒吼,反正怎麼樣的情緒它都會承受。”
“是無所謂吧。”
“什麼?”
“我說,不是什麼情緒它都承受,而是對它來說根本無所謂吧,”溫淼閉上眼睛聆聽濤聲,“它只是提供了一個舞台,有人來這裏找靈感,有人來這裏找頓悟,有人來這裏扮演豪情壯志,有人來這裏扮演萬念俱灰。好像大海告訴了我們什麼似的,實際上人家什麼都沒說,咱們這種小蝦米一樣的悲歡離合它還真沒工夫理會,不過是看海的人借它的名義行事罷了。”
“你認真的時候真好。”
“我明明態度很消極好不好。”
“不是消極,就是認真,就是這種認真,真好。”
“你真有毛病。”
“濤聲是大海的心跳呀。”
“你好噁心啊海葵,你要作詩嗎?”
溫淼番外溫淼大笑起來。
“其實我很希望他們喜歡我的,但是又覺得無所謂。”
溫淼不再笑。
“我知道他們都討厭我,在背後說我壞話,我也知道我的態度讓他們受不了。但我就是喜歡較真兒,我討厭別人說假話,我討厭別人用不認真來掩飾無能。人生一世不應該拼盡全力嗎?我不是個聰明人,我很努力也考不過陳雷,但是我沒有覺得不開心,反倒是你隨隨便便輸給我,我覺得受侮辱。活下來這麼不容易,怎麼可以浪費生命呢?
但是他們都討厭我這一點,我希望他們喜歡我,但是每次我憋屈到不行的時候,跑到海邊來聽海浪聲,大海都會告訴我,不用搏人歡心,無所謂。”
有點兒偏執,有點兒幼稚。溫淼心底泛起一絲柔和又無奈的憐惜。
他揉揉她腦袋,假裝沒看見海葵像貓一樣圓睜的眼睛。
“有時候也挺可愛的。我是說有時候。”
月上柳梢頭。
溫淼吹着口哨上樓,一打開門,就看見爸媽嚴陣以待,媽媽的神情有點兒興奮過頭。
“你們怎麼回來了?”溫淼愣住。
“好事,好事,”他媽媽喜滋滋地道,“我給你們班主任打電話了,已經給你請了一個禮拜的假,明天我就陪你回家一趟。師大附中那邊的張主任來消息了,新加坡南洋理工的項目在招生呢,你得趕緊回去報材料。”
“什麼?”
“之前你小舅媽不是都跟你提過嗎,五加五的項目,不用高考,有獎學金,一年到兩年的預科,之後直接去讀南洋理工,工作滿五年就恢復自由身,你忘啦?”
溫淼恍然大悟。那自己曾經也很期待的項目。
因為不用高考了。
溫淼向來是信奉怎麼省事怎麼來的——只是他忽然有些慌。
“明天就走?我還有東西在學校。”
“以後再讓你爸給你捎回去。趕緊回去準備吧,以後看情況,說不定還要回來讀一段時間書呢。”
溫淼點點頭,有點兒茫然地用舌尖舔了舔虎牙。
客廳的節能燈的光白花花的,將下午的夕陽和海灘照得無處可去。溫淼好像有點兒喜歡上這座城市了。
他不知道這種喜歡究竟是來得太早還是太晚。
溫淼再回到K市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月後。
新加坡的事情緊鑼密鼓地敲定了,幾輪筆試面試下來,溫淼秉承着“關鍵時刻絕對不掉鏈子”的優良傳統,一路過關斬將,終於入選。
候選者眾多,最終脫穎而出的只有四個人。
他考第四又如何,只要最終得到他想要的。不必第一名,不必太用力,只要剛剛好。
溫淼再回到四中的時候,班裏的同學已經知道他很快要去新加坡了,大家紛紛跑到他桌前去恭喜,真誠也好,湊熱鬧也罷,溫淼都笑嘻嘻地接受。
只有陳雷矜持,只有海葵冷淡。
父母的外派也不會持續太久了,溫淼知道這些人終究會被自己忘個乾淨,那麼也沒必要花力氣去記住。
可是已經記住的,又要怎麼辦呢?
幾個小姑娘蹦蹦跳跳地來找溫淼“敘舊”,言談中提及新加坡,都是一派羨慕。
“真好,溫淼,你都不用參加高考了。”
“哪有,人生不完整。”
“得了吧,誰想要這樣‘完整’一回啊。我去過新馬泰旅遊的,新加坡可漂亮了,海比我們這裏的藍多了……”
“那裏的海也配叫海?”
海葵突兀地插話,成功地讓氣氛僵掉。
溫淼番外溫淼卻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你什麼意思啊?”女生不甘示弱,“你又沒去過新加坡,你知道人家那裏的海沒有我們這兒的藍?”
“當然沒有咱們這兒的藍,”另一個女生笑嘻嘻地推波助瀾,“海葵天天在浴場邊幫海邊的客人沖腳上的沙子,哪兒的水藍她當然清楚啊。”
溫淼聽得有些迷糊,但是看到海葵漲紅的臉龐和陳雷不大對勁兒卻又硬憋着的憤怒,他漸漸有些明白了。
“吵這些有什麼意思,”溫淼皺着眉頭擺擺手,“我看你倆倒是應該去沖沖腦子。”
周圍瞬間冰凍的氣氛讓溫淼知道,他在這個班級的好人緣,算是完蛋了。
但是他不在乎。
溫淼拍了拍陳雷,他不知掉陳雷能否明白自己的意思。
我理解你。反正我馬上要滾蛋,不在乎,你沒辦法站出來替她說的話,我來幫你說好了,所以我理解你的苦衷。
但你仍然是個懦夫。
海葵沒有回頭。人都散了,她也沒再回頭說過什麼,溫淼卻只聽見神經質的一句又一句“那邊的海也配叫海?”——似乎是海葵不斷地在碎碎念。他懷疑是自己幻聽。
直到海葵側臉找東西的時候,他看到她滿臉的淚水。
就在溫淼得罪了兩個女生的下午,陳雷遞給他一張紙條。
洋洋洒洒幾百字,中心思想不過就是他希望溫淼能夠認真地參加一次考試,哪怕是為了海葵。
這種偶像劇的邏輯。溫淼“切”了一聲,將紙條團成一團。
期末考試,溫淼考了全班第一。
第二是陳雷,第三名是海葵。
領隊的哨聲響起,溫淼從回憶中驚醒,和尷尬的司機對視一眼,笑笑。
有幾個下海去遊玩的姑娘踩了滿腳的沙子,正在為難的時候,司機指了指遠處說:“去那邊花錢沖一下再上來吧,一塊錢一個人,沖乾淨了好換鞋。”
女生們轉身就朝司機指的方向衝過去了。
“我以前認識一個姑娘,應該就在你剛才指的那個地方打過工。”
司機沒想到溫淼主動聊起,有點兒不好意思。
“以前不是這種一排排的水龍頭的,要從大水桶里打水,還會有夥計拎着桶幫客人沖。……你認識那小姑娘是干這個的?”
“嗯,應該是吧。”
“大夏天旺季的時候,做這個挺苦的,特別曬。”
“嗯,所以她很黑。”
溫淼忽然覺得心跳得很快。
“你真的覺得我的膚色好看?”
道別的海邊,又是沉默不語,又是並肩,同一塊礁石。
冬天的海邊竟會被凍住,溫淼被海風吹得整個人都木了,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海葵一定要在這個地方話別。
“是啊。當時問你是不是夏威夷血統是我腦子抽了。我是真的覺得黑得很勻稱,挺適合你的。”
“真的?”
“你廢不廢話啊!”
海葵不說話了,她還是板著臉,眼角眉梢卻喜滋滋的。
“謝謝你最後認真地複習。考得真好。”
“我說你真有毛病,我把你名次擠下去了你到底有什麼可開心的啊?”
“你不明白。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要這麼努力,什麼事情都鑽牛角尖,可溫淼番外是我從小到大,就沒有一件幸運的事情發生過,我必須做到最好,至少是我能力範圍內的最好。我不聰明也不好看,家裏爸媽都有病,也供不起我的。其實我也想去新加坡看看那邊的海,我也想像你一樣,不費很多力氣也能過得開心。我羨慕你,但是我不妒忌,我所擁有的也只有認真努力這一條路。”
溫淼動容。
“我謝謝你。你願意試着跟我公平競爭一次,我輸得心服口服。”
海葵笑了。依舊是毫無保留的燦爛。
“溫淼你有喜歡的女生了吧?”
溫淼愣了愣,不自在地撓撓後腦勺:“不算是喜歡吧……”他忽然煩躁起來,伸出手胡亂地揉海葵的絨線帽。
“你怎麼這麼多話……”
海葵卻突然衝上來親了他。
吻落在嘴角,不知道是沒對準還是不敢對準嘴唇。女孩身體傾過來,閉上眼睛親吻溫淼的瞬間,睫毛刷到他的臉頰。
溫淼來不及反應,手還放在她的頭頂上呢。
“我在海水浴場沖腳的店裏打工,暑假時我在海邊見過你。你老盯着漂亮姑娘看。
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歡你,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我聽你和老闆聊天說你是外地人,是來玩的,我覺得夏天一結束我就見不到你了。”
海葵的嘴唇一直在抖。
“我沒想到你竟然會坐到我后桌來。從小到大,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過什麼好事兒降臨在我身上,我都習慣努力去爭了,根本停不下來。但是現在有奇迹發生了,就跟電視上演的一樣,我開心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你學籍不在這裏,你隨時都會走,你也和他們一樣討厭我,但是我……但是我……”
海葵忽然泣不成聲。
溫淼被轟炸得頭腦發暈,他的臉都被海風吹麻了,那個吻,輕得連最基本的觸覺都沒有。
“我不討厭你。一點兒也不。”
濤聲是大海的心跳。有時候也是溫淼的心跳。
溫淼坐在大巴上往酒店的方向逝去。
大巴沿着海岸線,轉上坡,在夕陽餘暉中,在斑駁樹影下,朝着磚紅色房子的老城區中心駛去。
溫淼即將告別K市,回到陽光熾烈的熱帶。他依舊不習慣很努力,依舊得過且過。
他記得那個吻,卻忘記了最後是怎麼和海葵道別的。
他們也沒有保持聯絡。
不是不悸動,卻沒什麼遺憾和放不下。
溫淼的人生從來沒有什麼必須和絕不,就像大海,從沒想過積蓄力量去把全世界的海岸都摧毀。來來去去的朋友,像河流入海,像水汽蒸發,他們從沒帶走什麼,也從未改變什麼。
少年的青春痘一個個冒出來,一個個平復。沒什麼大不了,沒什麼不得不。所有人都跑到海邊來演戲,聲嘶力竭或大徹大悟,他只喜歡看。
就這樣坐在海邊,看姑娘嬉戲,聽濤聲滄桑。
這就是溫淼的好人生。
只是,大巴這一路走來,溫淼才終於知道,當年海葵在自行車背後指着自己繞了多麼遠的路。
少年頭靠着玻璃窗,漸漸睡去。
這麼多年。我希望他是我男朋友,可他不是。
他們都曾經覺得他是,可他不是。
他們都已經相信他果然不是,我卻還希望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