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四十六

宋鋼在海南島的日出里與小關剪刀夫妻揮手告別,又在與小關剪刀相逢的廣場上孤零零昏沉沉地站了一天,賣出了最後兩瓶豐乳霜。

宋鋼決定回家了。小關剪刀的一席話,讓宋鋼無限想念遠在劉鎮的林紅,他擔心自己也會像小關剪刀一樣,再過幾年連回去的心都會死了。他在那家小旅店睡了最後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去了整形醫院,取出了胸口的假體乳房。這時他的假體乳房已經硬化,醫生面對這個沉默的病人時,以為他是假體纖維囊形成了才來做摘除手術。醫生問他是否定期做乳房按摩,宋鋼沉默地搖搖頭,醫生告訴他問題就出在這裏,乳房的硬化就是因為沒有定期做按摩。手術完成後,醫生讓他六天以後來拆線,然後熱情地向他推薦自己的醫院,說宋鋼要做變性手術的話,這家醫院是首選。宋鋼點點頭拿了消炎藥,走出了整形醫院。

宋鋼當天下午坐車去了海口。汽車在海邊的公路上行駛時,宋鋼再次看到了海鳥,成群結隊地在陽光下和波濤上飛翔,可是他的耳邊充斥着車內嘈雜的人聲和汽車的馬達聲,他沒有聽到海鳥的鳴叫。當他在海口上船、渡海去廣州的時候,在浪濤席捲出來的響聲里,他終於聽到了海鳥的叫聲,那時候他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着海鳥追逐着船尾的浪花,彷彿它們也是浪花。夕陽西下晚霞蒸騰之時,海鳥們離去了,它們成群結隊地飛翔而去,像是升起的縷縷炊煙,慢慢消失在了遙遠的海天之間。

宋鋼坐上廣州到上海的列車時,已經沒有海鳥了。宋鋼重新戴上了口罩,他覺得自己的肺病越來越嚴重了,每一次的咳嗽都讓腋下的傷口綳裂似的疼痛。這時候宋鋼可以拿出那張甜蜜的合影了,年輕的宋鋼和年輕的林紅,就是那輛永久牌自行車也是年輕的。他有半年多時間沒有拿出這張照片,他怕自己看上一眼就會牽腸掛肚很多天,怕自己會半途而廢逃回劉鎮。現在他沒有顧慮了,他的眼睛時時看着照片上的林紅,偶爾也看上一眼自己年輕時的笑容,可是他的腦海里仍然飛翔着海鳥的影子。

秋風掃落葉的時候,宋鋼拉着箱子走出了我們劉鎮的長途汽車站,這個戴着口罩的男人在黃昏里回來了。他踩着地上的落葉,腳步“沙沙”地走向自己的家,他口罩里的呼吸聲也在“沙沙”地響着,他的情緒異常激動,馬上就要見到林紅了,這樣的想法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可是他沒有感覺到腋下傷口的疼痛,他飛快地走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街道兩旁閃爍的霓虹燈和嘈雜的音樂恍若過眼煙雲。當他遠遠看到自己的家門時,眼睛濕潤了。他摘下眼鏡走去,一隻手拉着箱子,一隻手用衣角擦着鏡片。

宋鋼走到了家門口。還在長途汽車上的時候,他已經將鑰匙捏在手中了,現在這把鑰匙就在他拉着箱子的手心裏,他放下箱子,將汗水弄濕了的鑰匙插入鎖孔時猶豫了一下,他改成了敲門,敲了三下,又敲了三下,他呼吸急促地等待着林紅開門出來的驚喜瞬間。可是屋裏沒有任何動靜,宋鋼只好擰動了鑰匙,推門而入時聲音顫抖地叫了一聲:

“林紅。”

沒有聲音回答他。他放下手裏的箱子,走進了卧室,走進了廚房,也走進了衛生間,都是空空蕩蕩。他六神無主地在客廳里站了一會,然後想起來林紅可能剛剛下班,正騎着自行車回家,他立刻站到了門外,眺望着晚霞映照下的街道。街道上人來人往車來車去,宋鋼激動地站在門口,直到晚霞慢慢消失,夜幕徐徐降臨,仍然沒有看到林紅騎車而來的身影。倒是幾個過路的人見到宋鋼後站住腳,有些驚訝地說:

“宋鋼?你回來了?”

宋鋼木然地點點頭,他看到的是熟悉的臉,可是他腦子裏全是林紅的模樣,一下子沒有想起來這幾個人的名字。宋鋼在自己的家門口站了一個多小時,他眼睛轉到了對面的點心店,他奇怪地看到上面閃亮的霓虹燈店名更換了,不是“蘇記點心店”,換成了“周不游點心店”,然後他看到了周遊在點心店裏晃動的臉。宋鋼的腳步移動起來,穿過街道走進了點心店。

宋鋼看到蘇妹坐在收款櫃枱的後面,周遊正在和幾個吃點心的客人說話。宋鋼向蘇妹點點頭微笑了一下,蘇妹看到戴着口罩的宋鋼時怔住了,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宋鋼轉向了那個江湖騙子,叫了一聲:

“周遊。”

周遊也像蘇妹那樣怔了一下,接着認出來是誰了,周遊立刻熱情地喊叫着走上來:

“宋鋼,是你,你回來了?”

周遊走到宋鋼面前時想起了什麼,他更正道:“我現在改名叫周不遊了。”

宋鋼想到了外面的霓虹燈店名,他在口罩里笑了,他看到一個坐在兒童椅子裏的小女孩,問周遊——現在叫周不遊了:

“這是蘇周?”

周不游神氣地擺擺手,再次更正:“她叫周蘇。”

蘇妹也走了過來,她看着正在咳嗽的宋鋼,關心地問:“宋鋼,你剛回來?你吃過晚飯了嗎?”

周不游立刻像個老闆那樣對一個女服務員說:“拿菜單過來。”

女服務員拿過來菜單。周不游示意她遞給宋鋼,對宋鋼說:“宋鋼,我這裏的點心你儘管吃,不收你錢。”

宋鋼咳嗽着擺擺手說:“我不在這裏吃,我等林紅回家一起吃飯。”

“林紅?”周不游的臉上出現了奇怪的表情,“你就別等了,林紅跟着李光頭去上海了。”

宋鋼聽了這話心裏一驚。蘇妹焦急地對周不遊說:“你不要亂說。”

“誰亂說?”周不游據理力爭,“很多人都親眼看見的。”

看到蘇妹使勁地對自己眨眼睛,周不游不再往下說了,他關心地看看宋鋼的胸脯,神秘地笑了,他小聲問:

“你拿掉了?”

宋鋼迷惘地點點頭,周不游剛才的話讓他神思恍惚起來。周不游拉着宋鋼在椅子裏坐了下來,他架起二郎腿躊躇滿志地說:

“我把保健品事業留給你以後,我的興趣就到餐飲業上面了,我馬上要在劉鎮開設兩家‘周不游點心店’,今後的三年裏我準備在全中國開設一百家連鎖店……”

蘇妹在一旁打斷他的話:“劉鎮的兩家還沒開呢。”

周不游瞟了蘇妹一眼,沒有答理她,繼續對宋鋼說:“你知道誰是我的對手嗎?不是李光頭,李光頭太小啦,是麥當勞,我要讓周不游的餐飲品牌在祖國的地盤上徹底打敗麥當勞,讓麥當勞的股票市值跌掉百分之五十。”

蘇妹不滿地說:“我聽了都臉紅。”

周不游再次瞟了蘇妹一眼,然後低頭看了一下手錶,焦急地站了起來,對宋鋼說:

“宋鋼,我們改日再談,我現在要回家看韓劇了。”

周不遊走后,宋鋼也轉身走出了點心店,回到他空空蕩蕩的家中。他把所有的電燈都開亮了,摘下口罩在卧室里站了一會,又到廚房裏站了一會,再在衛生間站了一會,然後站在了客廳的中央,開始劇烈地咳嗽了,腋下一陣一陣的疼痛,彷彿是縫合的傷口裂開了。宋鋼疼得眼淚直流,彎下腰低頭坐在了椅子裏,他雙手捂住胸口,等待着咳嗽慢慢平靜下來,傷口的疼痛慢慢緩解過來,他抬起頭來時發現眼睛一片模糊,他茫然地眨了幾下眼睛,仍然是一片模糊,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過了一會才發現鏡片上已經佈滿他疼痛的淚水了,他取下眼鏡,用衣角擦拭鏡片,重新戴上眼鏡后一切又清晰了。

宋鋼戴上口罩,起身再次來到了屋外,他仍然幻想着林紅會從遠處走來,他的眼睛張望着街上的茫茫人流,路燈和霓虹燈的閃爍讓我們劉鎮的大街光怪陸離。這時候趙詩人走過來了,趙詩人走到宋鋼身旁時打量了一下宋鋼的口罩,又後退了一步,叫了一聲:

“宋鋼。”

宋鋼輕聲答應了一下,張望人流的目光來到了趙詩人這裏,他遲緩地認出來是誰了。趙詩人嘿嘿笑了,他說:

“不用看你的臉,看你的口罩,我就知道你是宋鋼。”

宋鋼點了點頭,咳嗽了幾下,疼痛讓他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兩側腋下。趙詩人同情地看着宋鋼,問宋鋼:

“你是在等林紅吧?”

宋鋼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混沌的目光又投向了茫茫人流。趙詩人輕輕地拍了拍宋鋼的肩膀,勸慰似的說:

“不用等了,林紅跟着李光頭走了。”

宋鋼渾身一顫,有些害怕地看着趙詩人。趙詩人神秘地笑了笑,再次拍拍宋鋼的肩膀說:

“以後你就知道了。”

趙詩人神秘地笑着走上了樓梯,回到他自己的家中。宋鋼仍然站在屋門口,他的心裏翻江倒海什麼都想不起來,他的眼睛裏兵荒馬亂什麼都看不清楚,他的嘴巴在口罩里咳嗽連連,可是他感受不到腋下的疼痛了。宋鋼木然地站在我們劉鎮的大街旁,直到大街上的行人開始稀少,霓虹燈逐漸地熄滅,四周寂靜下來,他才像一個顫巍巍的老人那樣轉回身來,低頭走進了自己的家,沒有了林紅的自己的家。

宋鋼度過了一個艱難的夜晚,他獨自一人躺在曾經是兩個人的床上,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被窩裏是冰涼的,被子也是冰涼的,甚至屋子都是冰涼的。他的腦海里雜亂無章,周不游的話和趙詩人的話已經讓他感到發生了什麼,一個是他曾經相依為命的兄弟,一個是他摯愛永生的妻子,他沒有勇氣往下去想,因為他害怕,他似睡非睡地度過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的上午,戴着口罩的宋鋼心裏空空蕩蕩地走在了我們劉鎮的大街上,他心裏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是他的腳步知道,他的腳步帶領着他走到了李光頭公司的大門口,他的腳步停止以後,他就完全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辦了。這時他看到王冰棍興沖沖地從傳達室里跑了出來,熱情地喊叫:

“宋鋼,宋鋼你回來啦。”

王冰棍成了我們劉鎮的富翁以後,像個二流子那樣整天在大街上遊盪,幾年下來他對遊盪徹底厭倦了,他開始像個副總裁那樣去公司的辦公室坐班了。別人都在忙忙碌碌,他一個人閑來無事,一年時間下來他對坐辦公室也徹底厭倦了,他就自告奮勇地要去公司的傳達室做一個看管大門的,這樣一來起碼有些進出的人和他說話。王冰棍是公司的第三股東,劉副不敢怠慢,下令將原來的傳達室拆除,新蓋起來一個氣派十足的傳達室,一個大客廳、一個大卧室、一個大廚房、一個大衛生間,按照五星級酒店的標準豪華裝修,夏天中央空調,冬天地熱取暖,意大利進口的沙發、德國進口的大床、法國進口的柜子、大書桌老闆椅一應俱全。王冰棍住進了五星級傳達室以後歡歡喜喜,從此沒有回家看看。他對劉副讚不絕口,每次見面都要對劉副歌功頌德一番,劉副聽得心花怒放。王冰棍最滿意的是TOTO馬桶,拉完屎不用擦屁眼,一股水流沖洗得乾乾淨淨,而且還將他的濕屁眼烘乾。劉副還給王冰棍傳達室的屋頂裝上了五口電視信號接收大鍋。劉副告訴王冰棍,這五口大鍋一裝,比中國富裕國家的電視全能看到,和中國一樣富裕國家的電視全能看到,比中國窮的國家的電視也能看到一些。於是王冰棍的傳達室整天傳出來各種腔調的語言,像是聯合國在開大會一樣。

這時候王冰棍最親密的戰友余拔牙的世界旅遊也升級了。跟隨旅行團和自助游,對余拔牙來說已經是陳年舊事,他每到一地就花錢僱用一名女翻譯,他對遊山玩水也厭倦了,他的興趣全跑到示威遊行上面去了。他已經在歐美幾十個城市參加過示威遊行,他不分青紅皂白,什麼示威,什麼遊行,只要遇上了立刻興沖沖地加入進去,遇到對立兩派的遊行時,他加入人多勢眾的那一派。余拔牙已經會喊叫十來種語言的遊行口號了,他經常和王冰棍通電話,說話間不經意地夾雜這些外國口號。

王冰棍對余拔牙到處去示威,到處去遊行,理解成是到處去參加文化大革命。每當余拔牙在電話里告訴王冰棍又在什麼城市遊行示威后,王冰棍立刻給他最信任的劉副打電話,說外國的什麼城市鬧文化大革命了。

余拔牙對王冰棍的這種理解十分不滿,他在國際長途電話里訓斥王冰棍:“你這個土包子,你不懂,這是政治。”

余拔牙在電話里解釋自己為什麼如此熱衷政治,他對王冰棍說:“這叫飽暖思淫慾,富貴愛政治……”

王冰棍起初不服氣,有一天突然在外國的一個電視新聞里看到了余拔牙,余拔牙的左臉在遊行的隊伍里閃現了一下,王冰棍驚訝得目瞪口呆,從此對余拔牙十分崇敬了。當余拔牙打來電話,王冰棍說在外國電視裏看到他時,王冰棍激動得說話都結巴了。電話那一端的余拔牙也是驚訝得結巴了,像動物一樣啊啊地叫了很多聲,然後立刻問王冰棍,有沒有把他的鏡頭錄像下來,王冰棍說沒有錄像,余拔牙在電話里大發脾氣了,一口氣罵了王冰棍四個蛋:笨蛋蠢蛋傻蛋王八蛋!然後傷心地說,他一生最親密的朋友,竟然沒有把他橫空出世的鏡頭錄像下來。王冰棍十分慚愧,一聲聲向余拔牙保證,以後再有這樣的鏡頭一定錄像下來。此後王冰棍的電視頻道緊緊跟隨余拔牙的足跡了,余拔牙每到一個國家,王冰棍就鎖定這個國家的電視,兢兢業業地尋找遊行示威的畫面,找到后立刻像是貓盯住老鼠一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電視,手裏拿着遙控器,只要余拔牙一出現立刻錄像。

王冰棍看到宋鋼站在門外的時候,剛好是余拔牙從馬德里坐飛機去多倫多的時候。王冰棍暫時不用盯住電視了,他看到很久不見的宋鋼,立刻衝出去把宋鋼拉了進來,讓宋鋼在意大利沙發里坐下來,開始滔滔不絕說起余拔牙的種種奇聞軼事,然後感嘆道:

“這余拔牙哪來的這麼大的膽子,一句外國話不會說,什麼外國都敢去。”

此刻的宋鋼沉淪在混沌里,腋下的疼痛隱隱襲來,他口罩上面的眼睛遊離地看着王冰棍,王冰棍說出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宋鋼知道李光頭不在這裏,林紅也不在這裏,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走到這裏。他一言不發地坐了半個小時,又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走出了王冰棍的豪華傳達室。王冰棍還跟在他後面喋喋不休地說著,走到大門口王冰棍站住了,繼續在說著什麼。宋鋼什麼都沒有聽到,他的眼睛空洞地看着我們劉鎮的大街,腳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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