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兩袖日月輪 第十二章 公子與老僕

第一卷 兩袖日月輪 第十二章 公子與老僕

古道蒼涼,大河雄渾。

凜冽的大風自北而來,帶來黃土的氣息,吹得散千百年來瀰漫的戰火硝煙,吹不斷歷史的殘垣斷壁。

正午時分,大日高懸。

雖是二月末,中午的日頭還是有些灼人,難得吹過幾縷涼風,就能讓人振奮好一會兒。

古道上,兩人一驢三道影子被縮成一片,黑乎乎地分不清誰是誰。

騎驢的少年一身狼狽,頂着頭亂烘烘的頭髮,耷拉着腦袋,如斗敗的公雞,沒精打采,數着地上的影子一陣出神。

“少爺,一路悶得慌,要不老葛給您講個笑話?”

牽驢的老僕咧嘴一笑,如一朵皺了的老菊,這一笑不打緊,卻是露出一口缺了幾顆門牙的滿口黃牙來,顯得憨厚又可笑。

“得了吧老葛!”驢背上的少年怎麼看也沒有一點富家公子的氣派,脾氣倒是不小,張口就是不善,“今兒個又要講什麼老掉牙的故事?劍聖姜白衣大戰劍門關?大將孟白起臨陣脫逃?”

少年口中所說,是幾十年前,大靖朝定鼎西南的一戰。

當年一戰,大靖攜大破西楚之威,一匡東南之勢,提五十萬大軍,兵齣子午道,進逼西蜀。

劍閣天險,奇絕天下,更有雄關為恃,加上名震天下的一代劍聖姜白衣,引大小劍山七十二峰弟子為鎮,西蜀四十萬精銳將士枕戈待旦,莫說大靖僅僅是出動是五十萬大軍壓境,就是再來一倍,也休想越雷池一步。

然而關鍵時刻,鎮守劍門關的大將孟白起不知為何主動出關,更是攜着十萬精銳徑直往西而去,留下關內三十萬大軍無險可守,腹背受敵。

堂堂劍聖劍道通天,空有一身勇力,卻難挽大軍敗亡之勢,孤身只劍睥睨大靖數十萬大軍,視一眾大靖武道高手如無物,最終力竭而亡。

這當然不是什麼新鮮故事,更何況這一路上老葛不知道講了多少遍,少年都聽膩了,也沒聽出什麼好笑的來,反倒是越聽越悶。

老僕憨憨一笑,道:“您要不愛聽這個,要不咱講點別的?要不就講……”

“二十萬人齊卸甲,竟無一人是男兒?”少年沒好氣地打斷道,“我說老葛,你講來講去都是這些老掉牙的故事,別說給少爺我解悶了,少爺我都快被你給悶死了!”

這是一首詩中的兩句,為當年五代十大美人之一,西蜀王妃天香夫人所作,講的是靖軍於劍門關外大破西蜀四十萬大軍后,連破數十座雄城,一路進逼益都。

當時西蜀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尚有二十萬甲士拱衛益都,城內兵精糧足,便是拖個三五年也不是問題。

然而劍閣天險被破,一代劍聖戰死當場,四十萬大軍分崩離析,早已嚇破了西蜀君臣之膽,竟在靖軍圍城之日,不戰而降!

在蜀王攜臣民手捧印璽,肉袒而降的那日,一代巾幗天香夫人,捧三尺白綾,自縊於西蜀宗廟之前,臨死前留下了這膾炙人口的名句。

數十年過去,西蜀故民每思及此,無不引以為恥。

少年看着駝背的老僕,打趣道:“我說老葛,你怎麼老講這些破事兒?莫非你從前還是西蜀的逃兵?我記得你老家好像就在蜀中一帶吧?”

老僕笑呵呵地道:“是哩,還是個大官哩!”

少年看着佝僂着腰身的老僕,黝黑的臉上儘是褶皺,頭髮花白而乾枯,雙眼渾濁無神,頓時發出一聲嗤笑:“這笑話講得不錯,該賞!”

老僕似乎並沒有聽出少年言語中的嘲諷之意,絲毫沒有意識到兩人一身狼狽,早已身無分文,樂呵呵地道:“謝公子賞!”

少年翻了個白眼,心中暗想就你還裝什麼大蒜,剛才那會兒偷個雞都能驚動一村子的人,惹得兩人被村民追趕,幾條大黃狗在身後窮追不捨,一路吠聲動天,嚇得他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好在老葛別的不行,逃跑的功夫倒是一流,一溜煙兒就跑了出去,還好沒忘了他這個主人,愣是倒過頭來牽着小毛驢一塊兒跑。

饒是如此,他的褲子上還是被抓出了幾個破洞,要不是跑得快,少不得被咬上幾口!

兩人這般說著,不覺間走到了一片樹林前。

濃密的樹蔭遮去頭頂的烈日,一陣涼風穿過樹梢,吹到少年的臉上,頓時讓他精神一陣,一身疲憊都去了不少。

“停了,老葛,就在這兒歇歇!”

少年跳下驢背,揉了揉有些發麻的腿,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沒有一絲眼色的老僕,沒好氣地說道:“看什麼看,還不快給少爺揉揉腿!”

老僕呵呵一笑,也不着惱,樂顛顛地跑了過來,真兒個給少年揉起了腿。

“輕點輕點!”少年皺起了眉,不滿地說道,“你是不是把我的腿當劍爐里的那些破鐵了,一個勁兒地死命錘?”

老僕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少年哼了一聲,揮揮手道:“算了,少爺有些渴了,你去摘點果子來!”

老僕應了一聲,便往林中鑽去。

少年索性靠在一棵樹上,雙手枕頭,看着老僕離去的背影,卻不由一陣長嘆。

原本他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家裏那涼玉雕成的床上,枕着府中美婢柔軟的大腿,享受着青蔥素手拂過眉間的輕柔,一張口就是新鮮甜美的瓜果,哪用得着在這兒活受罪!

想到這裏,他心中不由一陣哀嚎,要不是實在無法忍受家裏那些腌臢雜穢,他也不會一氣之下,什麼也不帶,就急吼吼地衝出家門。

唉,失策了啊!

少年心中哀嘆,別的不說,好歹出門前腰包里得揣上個十萬八萬兩的銀票,所謂“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腰包里沒點銀子,出門底氣都不足。

想想自己這一路上,風餐露宿,跑一頓飢一頓的,想吃個雞腿都還要偷偷摸摸,差點沒讓人打死,紈絝做到這個分上,也是頭一份了,簡直就是紈絝中的恥辱!

看看哪家的公子出行,不是香車過道,偎紅倚翠,身前身後擁着一群惡奴,鮮衣怒馬,招搖過市,所到之處行人避讓,哪像自己這樣狼狽!

自己那個一天到晚只知道練劍的混賬老爹,也真狠的下心來,聽說他離家出走的消息,吭都沒吭一聲,派了一名老僕就將他打發了,到底還是府中的老管家看不下去了,偷偷地塞給他一頭小毛驢用作代步,才沒讓他在剛剛離開家門的第一天就活活累死。

想想人家的寶馬香車、美婢惡奴,再看看自己這瘦骨嶙峋的小毛驢,以及一天到晚只知道傻笑,笑起來還缺兩顆門牙的老僕,少年就一陣心酸,悲憤又凄涼!

足足等了好一會兒,老僕還是沒有回來,少年頓時有些不耐了。

“這老葛,摘幾個果子還這麼磨磨唧唧的,該不會是摔死在哪裏了吧?”少年嘴裏嘀咕着,心裏卻又難免有些擔心起來。

怎麼說兩人一塊兒,一路上還有個說話的伴兒,還能解個悶兒——好吧,想到老葛講的那些悶故事,後面這句就當他沒說!

少年揉着酸痛的腿,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尋着老葛離開的方向,晃晃悠悠地走了過去。

一條小徑幽深,兩旁草木茂密而低矮,樹蔭掩映中,隱隱有水聲傳來。

少年走了一會兒,前方忽然分出兩條岔道來,讓他好不為難,一時間也不知老僕究竟是往哪條路去了。

正當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其中一條路后的樹叢中,濤聲隱隱,隱約間似乎有女子的嬉笑聲傳來,聽聲音人數還不少。

少年心想,這荒郊野外的怎麼會有女子的聲音?莫不是過路的女俠見此處山水頗為可人,燥熱難耐之下,在這裏沐浴起來?

這麼想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之前他就曾遇到過這樣的盛況,可惜他來的時候一眾女俠早已沐浴完畢,方才錯過這等大好良機,讓他足足扼腕嘆息了好幾天。

如今正好又撞上這樣的機會,又哪有再錯過的道理?

到底是還有一絲良心尚存,再想到老僕的安危時,他又有些猶豫起來。

“算了,這老小子這麼久沒回來,說不定就是在偷看別人洗澡,我得去看看,萬一被人打死就麻煩了!”

少年這樣想着,忽然就變得心安理得起來,也為自己的偷窺找到了一個合理的借口。

他躡手躡腳地朝一旁的小道走去,而後一頭扎進了濃密而低矮的樹叢。

既然是偷窺,當然不能光明正大,莽莽撞撞地就沿着小路走過去,那樣還叫什麼偷窺!

這其一嘛,用少年的話來說,那也忒沒有技術含量了,簡直就是莽夫一個,還不得唐突佳人,簡直是掃興之至;其二嘛,少年也有自知之明,就自己這小身板,帶着鷹犬惡奴橫行霸市也就罷了,真要自己單槍匹馬對上那些成年舞刀弄劍的女俠,心裏還不得不發秫?

那明晃晃的刀劍可不長眼睛,才不認識你是什麼公子少爺!

一路撥開濃密的樹叢,耳邊的水聲越發清晰,甚至能聽見女子悅耳的笑聲,如一串銀鈴,又如出谷的黃鶯,頓時讓少年浮想聯翩。

透過草木的間隙,隱隱已經可以看見前方清澈的潭水,幽深碧綠如一塊寶石。

少年的心越發激動起來,帶着一種犯罪般的快感,他迫不及待地就要撥開身前半人高的草叢。

然而就在這時,身前的草叢忽然動了,一雙手搶先一步,從前方探出,分開了他面前的草叢。

一名唇紅齒白、嘴唇分外單薄的少年赤着身子,手中提着一摞濕漉漉的衣服,躡手躡腳,就這樣和他撞了個面對面。

“我去,什麼個玩意兒啊!”兩人同時破口大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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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劍青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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