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人心不如水
沈洪的卧室,終於到了。推開房門的那一剎,冰兒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房中一燈如豆,床上摞着厚厚的錦被。被子的下面,有個乾瘦的腦袋露了出來,一隻枯瘦如柴的手臂橫在外面。錦被下的身軀,恍若少年般瘦小。毋庸置疑,這就是沈洪了。燈光熹微,我看到他的臉色蠟黃蠟黃的,就如隔夜的豆腐皮一般。兩隻眼睛,則深深的陷了下去。髮絲蓬亂,嘴唇發白。看上去,形如鬼魅。
柳雨湘一聲不吭的走上前去,給沈洪把胳膊輕輕移到錦被中。
冰兒叫過後,自覺失態。她哽咽道:“雨湘嫂嫂,才十幾日不見,大哥哥大哥哥怎麼竟然病成了這般模樣?”
柳雨湘的淚水在眼眶中轉了半日,才低低道:“這也許是個人的命吧。只是苦了九容妹子來陪我一起守活寡。”
我微笑着搖了搖頭。不錯,一切都是命。大紅的喜字在晦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的凄冷荒涼。這,就是我冷九容的命。
沈洪的神智很混亂,除了柳雨湘,識不得別的任何人。冰兒傷感了一陣,就拉着我的手,告辭出來了。
在大紅燈籠的映照下,我見到冰兒一掃爽朗伶俐,眼睛通紅通紅的。她一個勁兒地自言自語道:“才多少日子,大哥哥怎麼忽然變成這般樣子呢?大哥哥這般好的人,老天爺為何還要和他過不去"
我原是不想過問沈家的家事,原想平靜淡漠的過這麼一生。但是見到冰兒神色怔怔,滿臉痛苦之色,終於忍不住說道:“恐非天命,乃是人事。”
聽了我的話,冰兒的肩頭陡地一動。她用異常驚詫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後鄭重地點了點頭。
冰兒握着我的手,說道:“九容嫂嫂,我一見到你就喜歡的緊,果然不曾看錯。以你的意思,若是大哥哥的病真是人事,你覺着誰的嫌疑最大?”
說出“人事”的話,我已自悔失言。冰兒這麼問,我自是什麼都不肯說的。我微笑道:“我是亂說的,冰兒妹妹莫要當真。現在天色不早了,冰兒妹妹長途跋涉回來,鞍馬勞頓,也該好好歇息。我也回房了。”
我拖曳着水裙,慢慢消失在燈籠的火光中。雖然不曾回頭,我也能感覺到冰兒的失望之情。這件事,倒不是我不肯說,只是我確實不知道;我便是有疑心的對象,也不能夠說出來。在老夫人的眼皮底下,若是有人連沈洪都敢加害,他(她)自然也沒有什麼不敢加害冰兒的。我不說,也是不想讓冰兒摻和到這件事中來,免得遭遇不測。
我的卧房,就在柳雨湘的卧房的左邊,從柳雨湘的卧房再往右,則是沈洪的卧室。侍奉我的丫鬟,一個是菊媽撥給我的,叫做清芬;一個是今個兒拜堂后,老夫人特意指給我的,名字有些奇怪,是四個字的,叫做明月欣兒。清芬二十五六歲,生的濃眉大眼,腰寬傍闊,看起來就像一個男人一般;明月欣兒則是一個十分嬌俏的女孩兒,看起來比我還小一些,眉清目秀,十分可愛,但卻又一臉的精靈古怪。不過我一見,就十分的喜歡了。
夜深的時候,忽然風雨大作。雨點重重地打在窗欞上,噼里啪啦作響。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入睡。我想想近幾日所發生的種種,恍然如夢一般。才進入沈家一日,我便樹敵無數,今後的日子,又該如何是好?我想來想去,唯有小心翼翼、明哲保身才是上上策。我的心中,對沈洪和柳雨湘,不是沒有同情,然而我既已提點過冰兒,就沒有必要將自己再捲入是非之中。還有冰兒,那個水晶般玲瓏剔透的女孩,我雖然喜歡她,卻必須要疏遠她。畢竟,我在沈家,只想平平靜靜的過完這輩子。
我出生的時候,我娘難產死去。爹因為承受不了打擊,由一個上進的書生變成今天這副樣子。小時候,算命的說我天性涼薄,與人無親,命犯天煞,世間難容,唯天可容。天乃九霄,所以我的名字叫做九容。這些年裏,我見多了人情事故,風雨飄零,整個人變得愈發的淡漠。唯獨對邢楓哥,有一種別樣的情愫。但是如今,我身為人妾,就當斷絕這份念想,哪怕是苟且一生,也便罷了。
這夜,我是將近天明的時候才稍稍眯縫了一會。一大早,就有明月欣兒來把我鬧起床。那小女孩兒,看起來有使不完的精力,一會嘟囔着我臉上粉敷的少了,一會嚷着我衣服的帶子歪了。我被她折騰半天,才裝束好。
接着,明月欣兒引着我去和老夫人請安。老夫人叮囑了我幾句,無非是好好照顧大公子之流,就讓我回來。在路上,我遇到柳雨湘,她看了看四周無人,滿是感激地和我說:“冰兒已經拿相公的葯去查看了,多謝妹妹有心。”我微微一笑,並不作答,然後告辭回房。
接下來的幾天,日子過得非常平靜,完全是我心中嚮往的。冰兒和柳雨湘都來找我,似乎想找我商量一些事情,我並沒有給她們說的機會,刻意地疏遠着她們。
日子要是一直這麼下去,實在是十分好的,然而世事往往不能完全盡如人意。這天早晨,我去正堂和老夫人請安回來,就帶着明月欣兒在迴廊前逗弄着鸚鵡。那鸚鵡嚶嚶學舌,煞是可愛。
這時候,梅嬈非的丫鬟木顏抱着敏兒也走了過來。她斜斜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自顧自的教敏兒逗弄鸚鵡說話。明月欣兒面上變得很不快,嘟囔道:“主子奴才一個德性,以為自己是誰哪?”我扯了扯她,示意她別惹事,她猶自忿忿。
說來也巧,柳雨湘也正要去給老夫人請安,路過這裏。見到粉雕玉砌一般可人的敏兒,她心裏十分喜歡,一時竟忍不住走上前來,提出要抱抱敏兒。木顏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忌憚柳雨湘的身份,把敏兒交到她手上。柳雨湘如獲至寶,抱着敏兒愛不釋手,逗弄地小小的敏兒一直格格笑個不停。我看着眼前溫馨的場景,祥和的如同一副圖畫一般,一時之間,覺得甚是感動。
過了不多久,岑溪弦和梅嬈非也向老夫人請安回來,結伴經過。梅嬈非遠遠地看到柳雨湘抱着她的敏兒,臉色大變,疾步走上前來。不知道什麼緣故,那岑溪弦比她走地更快。岑溪弦走到柳雨湘身邊,大聲道:“你在做什麼?大嫂?”柳雨湘逗弄敏兒,正十分上心,根本沒有留意身邊,不提防被岑溪弦唬了一跳。岑溪弦趁着她愕然間,伸出帶着鑲金護套的長指甲,在敏兒粉嘟嘟的小臉上重重劃了一下。頓時,敏兒嫩嫩的小臉上現出了一條長長的血痕,大聲哭了起來。柳雨湘臉色驚變,岑溪弦卻早已先發制人,故作驚訝地大叫起來:“大嫂,你看看你到底做了些什麼?”她的聲音十分誇張。
此時,梅嬈非已趕到了。她先聽到岑溪弦誇張的大叫,又看到敏兒臉上的傷痕,不禁勃然大怒。她一手把哇哇大哭的敏兒奪過來,摟抱在懷中,邊衝著柳雨湘,劈手就是一巴掌。梅嬈非怒氣衝天道:“柳雨湘,你自己生不出孩子來,何苦拿別人的孩兒來出氣?”
柳雨湘捂着被摑的臉,面色蒼白,輕輕說道:“不是我。”這時候,岑溪弦已繞到柳雨湘的身後,邊叫道:“大嫂,我素來是很喜歡你,但今天的事情,你實在是做的讓我失望。”她邊說著邊悄悄把手指上的鑲金護套摘下來,拋到柳雨湘的身後。
“不是你還有誰?”梅嬈非怒氣沖沖:“難不成還是我自己傷害我的敏兒?柳雨湘,你少裝出這麼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來蒙蔽人,實際上卻做出比誰都狠毒的事。我就是詛咒你和沈洪都死光,怎麼樣?有本事你就衝著我來,不要拿一個小孩兒出氣!卑鄙小人。”
岑溪弦又轉回來梅嬈非身邊,添油加醋道:“大嫂,今個兒我也不幫你了。我可憐的小敏兒,這麼小小的年紀,就被壞人破了相,以後長大了若是嫁不出去,可怎麼是好?”岑溪弦邊說著,邊把小敏兒接過來抱在懷中,極盡溫情的哄着她。
梅嬈非聞言,果然更加氣不可遏,她抬起腿來,對着木顏就是一腳,什麼難聽的話都出來了:“你這個小婊子,把我女兒害成這樣,還不快去挺屍去?”木顏也看到岑溪弦對敏兒所做的一切了,卻不敢說話,只是哭喪着臉站着。
柳雨湘見到梅嬈非指桑罵槐,拿下人出氣,為木顏解圍道:“二弟妹,是我執意要抱敏兒的,不幹木顏的事。”
梅嬈非冷冷哼道:“自然是你的事,你以為我會這麼放過你么?柳雨湘,你如何欺負我我都可以忍,但是如今你卻害我的女兒,我讓你不得好死!”她邊說著邊往前跨了一步,又高高舉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