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金孩銀孩(九)待修
五爺在當年這片黃河沖積平原的土地上,即沒有家財萬貫,也沒有良田千頃,更不是什麼社會名流,卻有着自己的一段傳奇。
五爺家本來就人丁興旺,又加上村子西、南兩個方向有兩個大窪,土地開闊,這附近幾個村子也沒有什麼大地主大財主之類的大戶,大片的閑散土地沒被圈認,無主無戶,誰家有勞力,誰開了荒就歸誰。靠着一輩輩開荒積攢下來也有那麼幾十畝的田地。如果沒有九一八的槍聲,假如日本侵略者的鐵蹄沒有踏上這片靜謐而肥沃的土地,五爺就會像千千萬萬的祖先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着自家地里種的糧,穿着自家織的老粗布,過着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
農忙時節務農,農閑時節做點小買賣,是那個時代他們那一代人的生活軌跡,只是他做的買賣有點特殊,類似於現在的打靶、套圈、打飛鏢贏禮品這類的。他管它叫“豎博”,在固定的時間去趕集擺攤,有時贏有時輸,碰上不懂行的一心想貪便宜的就贏他幾個小錢,若是一不小心碰上了行家,輸就在所難免了,最慘的一次,不僅所有的禮品被人一掃而光,還被人禁了半年的集,那是他一聲最灰暗的時光。回到家,五爺就把他那小行頭箱子鎖好,高高的放在他卧室門上面的橫隔板上,果真半年沒在碰它。那個年代他活得就是信譽,他活得就是骨氣。
五爺一生未娶妻,因為長相實在不好,用他自己的話說:怕糟蹋了人家閨女。不知道他的人根本看不出他的實際年齡,尤其是冬天,帶上大“三扇”的帽子,捂上大棉襖,高腰大檔大棉褲,兩手一抄,往牆根一蹲,你想他多少歲就有多少歲。而且眼睛不好,有眼病,一個眼大,一個眼小,大眼有一層玻璃花,視力極差,小眼被鬆弛的眼皮遮着,卻很犀利,幾乎一眼就能看穿別人的心思,鼻子特別靈,集上誰家的包子添了油,誰家的包子少了料,他一聞就能聞出來。五爺的老母親就說過,如果不是老五長相太差,他的五個兄弟捆在一塊,也比不過他。腦瓜子轉的快,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否則也幹不了那“豎博”的營生。
雖說禁了半年的集,可五爺也沒閑着,倒成全了他向同行學習的機會。兩手一抄,不遠不近的往同行的攤旁一蹲,門門道道那可是瞭然於胸啊。半年一過,五爺取下自己的行頭箱子,擦拭乾凈,把大侄女俊兒抱在腿上逗弄一番,“大爺去給你混包子吃,在家乖乖等着。”肩上搭上粗布撘子,背上行頭箱子,又開始了他的“豎博”營生。無妻無後的他把疼愛兄弟們的孩子當成了自己的責任,把每次趕集回來,侄女歡快地迎着他,把包子饅頭倒進乾糧筐子裏看侄女開心的吃相,看做自己最大的快樂。只是他總是把他那一套行頭牢牢地鎖在小木箱裏,鑰匙栓在弟媳婦給自己織的粗布寬腰帶上,絕不允許家裏子侄動,並一再告誡家人:這不是什麼好東西,碰了它沒好,十個賭徒九個輸。
軍閥混戰越來越激烈,今天這個佔了濟南府,改天那個又佔了德州城,老百姓的日子越來越艱難,圈裏的大牲口沒了,欄里僅剩下幾隻吃糠吃草的豬羊了,盛糧食的囤空的結滿了蜘蛛網,吃了上頓沒下頓,一頓頓的糊弄着挨日子。徵兵征糧抓壯丁,一茬接着一茬的盤剝。“張宗昌坐濟南,一兩銀子二兩錢。”這句在民間流傳頗廣的童謠是對那個時期賦稅的真實寫照。1937年秋德州淪陷,日軍的鐵蹄踏進了這片被張稷若老先生稱為福地的地方,飛機大炮轟碎了最後一絲寧靜。多少年來人們堅守着張稷若老先生的預言:“挪村不挪縣,圍着濟陽轉。”蒿庵老先生曾經說過在濟陽這片土地上不會有大災難,遭日本鬼子侵略之前事實也確實如此,黃河泛濫發大水,大水來到回河街折返流入大寺河泄瀉而去,保住了這一片人的平安;就連那一次“紅毛鬼子”肆虐中國,也被“武當老爺”的一團迷霧給擋了回去。然而這一次……
日本人的飛機在曲堤大集上空投了炸彈,老百姓第一次見識了那東西的厲害,一聲巨響足以把房子震塌,落地的餘波能把人拋上半空掛在樹上,掀起來的土足以把人活埋。血性男兒紛紛豎起大旗組織起來抗日,據說連鵲山上的“老鵲”也加入了抗日行列。一仗仗打下來,人口少的村子幾乎在一夜之間就消失了,最初的轟轟烈烈的抗日熱情在侵略者殘酷的殺戮下漸漸趨於平靜,有的成了偽軍,有的悄悄地轉入地下。老百姓開始像倉鼠一樣的生活,把糧食埋進土裏,藏進夾牆裏,一有警報便迅速逃離,過大兵跑鬼子成了家常便飯。
這一年初冬,下半晌剛過,警報響起,鬼子偽軍開始了新一輪大掃蕩。弟媳婦抓倆菜餅子往懷裏一塞,用一條寬布帶往二妮腋下一勒,朝背上一背,拉起大妮俊,喊了一聲“五哥,咱快跑!”五爺一把拉下俊“幹啥!”“咱快跑!”“跑!我和俊能跑多遠!你帶二妮快走,別管俺爺倆了!”弟媳婦還要猶豫,五爺推了她一把“跟大夥一塊兒跑,別落單了,直接奔武當廟去,那兒有縣大隊!”弟媳婦背着二妮隨着人群沿着小路往武當廟奔。起初幾里地還能跟得上,跑着跑着,年老體弱的,婦女孩子一咕嘟一咕嘟落在了後頭,小腳的女人,能跑十幾里路,已經很不容易了。弟媳婦正跑着,鄰村一嫂子喊住了她“她嬸子,別跑了!二妮翻白眼了!”原來,寬布帶從孩子腋下脫了出來,直接勒住了脖子,弟媳婦解下孩子,二妮翻着白眼軟塌塌的,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四十來歲大哥過來,朝孩子背上拍了兩下,二妮哇一聲哭了出來,弟媳婦趕忙把二妮抱在懷裏邊跑邊哄,儘管她咬緊牙關緊着跟,但還是和十幾個老人孩子落下了。落下來的老弱婦孺,遠遠地避開大路,直插到田地的羊腸小路上去,避免迎頭碰上鬼子。初冬的田地里莊稼已經收了,只剩下半人高的荒草在初冬的風裏搖曳,沒遮沒欄的想藏個人實在太難。天擦黑了,離武當廟還有七八里地的光景,遠遠地就聽見了敵人嘈雜的馬蹄聲轟鳴的摩托聲,大夥頓時慌了,還好,不遠處有個一人來高的大墳堆,墳頭上連着周圍生着茂密的雜草,老弱婦孺顧不得害怕忌諱匆匆躲到墳堆後面。敵人還是發現了痕迹,一個翻譯和一個偽軍官謹慎地驅馬向墳堆靠近,鬼子是輕易不敢離開大路的,端着槍在路邊嚴陣以待。戰馬的氣味飄進了鼻孔,弟媳婦明顯感到了危險的逼近,她弓起身子,把孩子嚴嚴的藏在身下,又盡量使身體與墳堆貼近,只恨不能把墳頭扒開直接藏到裏面去,二妮的臉埋進母親的懷裏,大氣不敢出。翻譯見一個個藏頭露背管頭不顧腚的,剛想有所表示,偽軍官低喝了一聲“誰家沒有老娘孩子,咱們的老娘還不知道在那個墳旮旯里窩着呢!”翻譯裝作什麼都沒看見,跟着偽軍官圍着墳堆轉了一圈,顛顛的跑到鬼子軍官面前彙報“什麼都沒有,是狐狸野狗之類的從這兒跑過留下了痕迹。”鬼子軍官點點頭,帶着隊伍繼續前進。弟媳婦和這一群老弱婦孺絲毫不敢妄動,靜靜地聽着鬼子偽軍走遠了,等的月亮升起來了,冷冷的照着荒郊野草還有這群老人孩子,初冬的夜很冷,老人孩子們緊靠着憑藉體溫取暖度過了一夜。
五爺和俊的這一夜過的更加不易。弟媳婦一走,五爺就忙活開了,找出多年不穿的又臟又舊還有好幾處開了花舊棉絮翻在外面的破棉襖給自己和俊都換上,把俊拉倒鍋台邊從鍋底下抿下黑黑的鍋底灰抹到俊白白的小腮蛋上,看了看覺得還不夠,又抿下鍋底灰抹到俊的脖子上,胳膊、腿上手上,俊不幹了,擰着身子“大爺,不弄,臟!”五爺低聲喝了她一聲“想不想活,想活就聽大爺的!”俊不敢吱聲了,五爺拿來剪刀把俊的小辮兒剪掉,又亂七八糟亂剪一通,剪了個“狗屎底盤”頭,弄了些柴草揉進頭髮里,一個俊俏俏活脫脫的小姑娘就被她弄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小叫花子。把俊收拾停當,五爺忙不迭的開始收拾家,把被褥藏進夾牆,炕上鋪上柴草,把豬圈羊圈裏的糞便利利索索的撒滿院子、屋裏、連同灶台、桌子椅子上都沒落下,想想還不夠,索性把鍋里和放在外面的幾隻碗裏也扔上幾個“羊糞蛋”。臭氣從院子裏慢慢向四周散去,一開始爺倆還覺得熏得難受噁心,漸漸地弄完了也適應了。五爺開始教俊不學好,教她把眼光散開,學成痴痴傻傻的樣子,並一再囑咐,不管見到什麼人,都不許說話,要一直藏在自己身後寸步不離裝啞巴。
天漸漸黑下來,爺倆在臭氣熏天的家裏挨日子。看看被自己弄成小叫花子的俊,不僅一陣悲傷湧上心頭,可他不得不這麼做,前院夾牆裏還藏着身懷六甲的二侄媳婦和生病了的老嫂子,若是真出點啥事,自己就豁出去了,也只有對不住兄弟和弟媳婦了。想想,黃泉路上有爺倆作伴兒,再也不用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里豬狗不如的活着倒也落得乾淨,想着想着,不覺一陣浩氣添胸。四周死一般的靜,靜的瘮人,五爺又開始盼着那幫畜生養的日本鬼子落下了這個只有30幾戶人家的小村,繞道走了,哪怕弟媳婦回來了埋怨自己半月二十天的也情願了,他知道這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第一次覺得這日子過的咋就這麼難。
月亮漸漸升起來,撒着森森的光。那些挨千刀的日本鬼子還是來了,那高高的土垓子,兩扇漆黑的大門和石矽門砧倒成了招惹鬼子眼球的招風草,。鬼子軍官一眼就相中了那兩扇漆黑的大門,準備在這裏過夜,嘰里呱啦命令翻譯帶倆偽軍去探路,自己一手握着軍刀的刀把慢慢地跟在後面。翻譯又命偽軍前去砸門,自己跟在偽軍後面。偽軍拿槍托匡匡一陣亂砸,大聲喊着“開門!開門!”五爺心裏一陣陣緊,他鎮靜了一下自己,含混不清地喊着“來了,來了,大半夜的,別把門砸壞咯!”便拉了俊去開門,俊緊緊地貼着大爺。門剛剛拉開一條縫,偽軍一腳就把門踹開了,一陣臭氣迎面撲來,鬼子軍官捂住了鼻子,翻譯罵了句“他媽的,什麼味兒!”鬼子軍官一招手,立馬上來三個日本兵,一人衝上去用刺刀抵住五爺的脖子,兩人端着刺刀直衝進院子,冒着臭氣,一腳腳把房門踹開,長刺刀這兒捅那兒挑亂戳一氣,又跑回鬼子軍官面前,嘰里呱啦講了一氣,悻悻的離開,在街上站定。俊緊緊抓着大爺的衣襟,深深藏在大爺身後一點兒氣也不敢出,五爺爺倆在慘淡的月光下猶如從聊齋深處走出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