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木蘭花樹
洞庭波冷曉侵雲,日日征帆送遠人。
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李商隱《木蘭花樹》
一
霜月,江鄉。
白霧茫茫,早晨的寒氣尚未褪去。一個身穿白袍的騎馬人,在江岸的長堤上若隱若現。江風清冷,輕輕地撩動着白衣人的面幕。他像一團白雲,在衰草寒煙之間徘徊。
汛期已過,風平浪靜。淡淡煙波之間,僅一隻小木船沿着一線水痕,不疾不徐地滑動。船篷閉得密不透風,只有一聲一聲的嘯葉不時放出,清亮悠揚,劃破江面上凝結的沉鬱。
白衣人忽然勒住馬,一躍而下。他把韁繩系在一棵落光了葉子的老柳樹上,倚着樹盤腿而坐,眺望江面,竟是再也不走了。
江上的小船緩緩逡巡,仍是順着水流滑下去,漸漸隱沒在霧色中。
突然,小船上飛出一個黑影,像燕子一樣掠過水麵,逆流而上,足尖點出一小串細碎的浪花。白衣人見狀,顯然是吃了一驚,不知不覺站起身來。
“是踏莎行——”面幕後傳出一聲低嘆。
話音未落,影子已經鬼魅一樣落到了白衣人面前。一襲黑色的長裙在江風中飄拂,看來娉娉婷婷的,只是也用斗笠面幕蒙住了面容。
一時間黑白二人站定了,你瞧着我,我瞧着你。
“你是誰呀?”黑衣女子的聲音,像銅壺滴漏一樣清泠泠的。
白衣人冷然道:“該我問你才對。你我素昧平生,從白帝城到江鄉,你一路跟蹤,究竟是何用意!”
“嘻嘻,”那女孩子輕輕一笑,斗笠微微顫了起來,旋即一本正經道,“也沒什麼用意。我只是想仔細看看你的模樣。”
“嗤!”白衣人轉身便去牽馬,不再搭理女孩。那女孩急了,腳步一晃,竟然搶了個先,自己跨在了馬背上。身法之快,匪夷所思。
“你——”白衣人顯然生氣了。
女孩一手揪住了韁繩,認真道:“我在鐵棺峽芟子堆看過你一回,沒瞧清楚。你把面幕揭了,給我細瞧瞧,沒問題我就讓你走。”
白衣人默然不語。
“我不是要跟你鬧著玩兒。你一個大男人,不會這麼小氣吧,別人看看你也不行?”女孩子進一步勸誘,“就看一眼,嗯?”
“我勸你趕快下來,否則休怪我無禮。”白衣人不耐道。
女孩沒動。
白衣人輕輕哼了一聲,擊掌三下。
隨着一聲長嘶,那匹馬猛然揚起前蹄,又踢又跳,圍着老柳樹轉起圈子來。“啊——”女孩一聲驚叫。白衣人這馬顯然訓練有素,平時安安靜靜的,主人一聲令下,立刻可以甩掉馬背上的外人。女孩頗為緊張,死死抓住馬鞍不放。馬又踢又撞,揚起一片片煙塵碎草。女孩力氣不大,只是動作靈活機變,居然沒有被這神駒掀下來。白衣人只管冷眼瞧着。
忽然,女孩的辮子落了出來,被一根柳枝勾住,跟着又纏了好幾圈。白衣人一驚,立刻拔出佩劍,削向女孩的頭髮。
就在這時,女孩輕輕一蹬,離開了馬背。只見裙裾在空中一劃,她翻了個筋斗,雙足一勾,倒掛在柳樹梢上。
“好漂亮的輕功。”白衣人本想助她削斷頭髮,劍到一半,生生頓住,冷笑道。
女孩已動手解開了勾住的髮辮,一頭青絲紛紛揚揚撒了下來。剛才的情形本來萬分危急,頭髮被掛住,若被馬一帶,非拉傷頭皮不可。所以她當機立斷放棄那匹馬,跳起來翻到樹上。只是斗笠面幕,不免就落了下來,露出一張秀氣的瓜子臉。
白衣人注視着她的面容,若有所思。
“呵呵,還想砍死我?”女孩指着他的劍,笑吟吟的。
“燕子小謝。我與你們三醉宮素無瓜葛,又何必得罪你。”白衣人還劍歸鞘。
女孩聞言,一個翻身盈盈落地:“哼,我都不知道你是誰,你倒認得我。”
“煙霞五湖,朗吟飛渡。君山三醉宮的威名,天下誰人不知。”白衣人雖是笑着,語氣卻顯得頗為生硬,“剛才你從江上踏浪而來,婆娑如舞,我就猜出你的師承了。”
“哦——算你厲害。”原來這個追蹤白衣人的黑衣女孩,正是洞庭沈神醫的義女,廬山宗門下弟子,名喚小謝的。她雖然年紀輕輕,出道不久,但憑着一身出神入化的絕頂武技,在江湖上也闖出了一些小小名頭。“燕子”二字,就是贊她輕功靈妙,行動有如紫燕翩飛、蜻蜓點水,難覓蹤跡。為著這個,白衣人倒也不難叫出她的名號。
“好吧,既然你知道我是沈神醫的女兒,給個面子——”
“沈瑄與我何干!”不料白衣人傲然道。
一聽這話,小謝不由得大怒。她的義父不說武技卓絕,就衝著那一手起死回生、救人無數的醫術,江湖上任誰提起,不是恭恭敬敬地尊一聲“神醫”。這個白衣人也太囂張了。“敬酒不吃吃罰酒啊你!”她猛然抽出右手,朝着白衣人腦袋上扇過去。
白衣人不免一驚,慌忙躲閃。卻不料這一招是虛招,小謝的左手飛快地帶出一柄佩劍,白光從面前掠過。
就在那一刻,白衣人的面幕終於被小謝的劍挑了下來。
“真的是你呀!”她瞪大了眼睛,注視着那張陌生又似熟稔的臉,不覺停了手。
寒風撲面,白衣人又氣又惱,雙掌錯出。小謝正在發愣,不防被他三下兩下地點着了穴道,跌倒在地:“你——”正待叫嚷,連啞穴也被他點了。白衣人憤憤地抓起斗笠重新戴上,跨上馬自顧自地走了。
小謝氣得發暈,心想此人好生小氣,卻只見那白馬兜了一圈,又回來了。白衣人到底不敢走,似在猶豫着該不該放了她。小謝拚命地朝他瞪着眼睛。這時遠處傳來了陣陣馬蹄聲,白衣人一凜,仔細聽了聽,低低地哼了一聲。
來的是一隊短衣佩劍的武士。小謝暗暗吃了一驚,看他們衣衫華麗、神情倨傲,連馬鞍上都飾着銀器。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護衛,卻又是什麼人物呢?
為首一個五十開外頗為精幹的老丈,細細地打量了一番白衣人,忽然道:“可是歐陽公子?”
“嗯。”白衣人漫然地哼了一聲。
“執事江思源,奉……之命,帶閣中弟兄來迎公子回家。我們找了幾天,都沒接到,想不到在這裏遇見公子。”江執事看來功夫不弱,卻一邊說一邊微微顫抖,似是十分激動,連聲音都有點走樣了。
“阿耶去世,多少天了?”
“已有十六日了。天氣冷,棺槨還停在閣中,就等着公子趕回來看最後一眼再下葬。”江執事頓了頓,又湊上前去,低聲道,“閣主之位,也還等着公子去繼承。”
白衣人聽在耳中,卻似無動於衷,只是模模糊糊說了一句什麼。江執事見狀,不免有些失望露出來,然則也沒說什麼。他轉身招呼了一下,於是一行人馬簇擁着白衣人往前去。
忽然,白衣人想起來了,指了指坐在地上的小謝:“把這個婢子帶回去,我有話要問她。”
一個武士策馬過來,拎起小謝放到馬背上。小謝被拎得極不舒服,忍不住撇了撇嘴。白衣人見狀又道:“給她一匹馬。”那武士只得跳下來步行,替小謝牽馬。
一個短短的捲軸從小謝的袖子裏掉了出來,捲軸上繫着褪了色的紅線。江執事看見了,順手抄起來。
二
“公子回來了——”
人聲如潮。歐陽覓劍卻恍若未聞,只是仰起頭,默默注視着紅漆大門上方那道丈長牌匾——這塊牌匾有七十年了。
七十年世事沉浮,不過一彈指耳。但對於風雲變幻的江湖來說,一個家族能夠屹立七十年不倒,稱雄天南七十年,也足以讓兒孫後輩們引以為傲。這塊牌匾,是歐陽世家開創者的恩師——一個據稱是“神人”的天山派大宗師所題。宗師遺澤筆畫遒勁,雄秀獨出,勁力暗蘊,令人不敢逼視。當年老爺子留下話來,後來子孫世世代代,不準更換這宗師賜下的牌匾:圓天閣。
“江執事。”歐陽覓劍扭過頭,衝著江思源淡淡道,“姑父是否現在光風霽月堂等我?”
老丈江思源婉轉道:“郎主已知道公子回來,叫我過來跟公子說,連日來身子不便,見了公子,恐怕更添傷心。不如今日先不見吧。”
歐陽覓劍不由得一愣,心裏湧起一種說不出的疑惑。
“明日再去請安,亦不為遲。待請過了安,再去老閣主的靈前磕頭。眼下公子就先到停雲榭休息休息吧,一路也辛苦了。”江思源不由分說地,就替歐陽覓劍安排下來。
初冬的陽光已帶不起多少暖意,屋檐下一道道光柱中微塵浮漾,看得人懶懶的睜不開眼。大門口排列的樓中眾弟子,個個凝立,一雙雙眼睛看定了圓天閣的新主人。
歐陽覓劍在環視一圈過後,默默跨過了尺高的門檻。
洞開的朱漆大門在背後轟然閉緊。
圓天閣的後面有一座小花園。園子建在一灣湖水上,是內眷們避暑賞荷的地方。江思源所說的停雲榭,指的是一處水閣子。窗子一開,八面臨湖,悠悠地飄浮在雲水之間。
西風過後,此時的西花園早是花木凋敝,一派蕭條,無甚景緻可觀。歐陽覓劍低了頭,只管跟在江思源的後面走,忽然聽見一聲怯怯的召喚:“公子——”
那聲音本來細不可聞,脆脆地飄落到水面上,像花香一樣倏忽融化掉。歐陽覓劍卻是聽見了,循聲望去,只見湖畔一株木芙蓉上,還依稀掛着幾朵淡白色的殘花,少女的一襲綠羅裙在湖風中飄搖。是她,歐陽覓劍心中一動,不覺駐足,卻聽見江思源在一旁先叫起來:“是柳兒——這死丫頭,瘋了嗎?”他頓足,連聲喝道,“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她從樹上溜了下來,轉眼消失在湖上。歐陽覓劍只當未見,臉上冷冷的,一點表情也看不出來。
江思源一直磨蹭到天黑才離開停雲榭。歐陽覓劍沒說什麼話,心中甚是不解。江思源是閣中的舊人,今日這番舉動卻十分離奇。回來不到半天,他已經覺察到這圓天閣中的氣氛,處處透着曖昧,與他料想中的不一樣。父親新喪,論理,他回到家來應該先去靈堂弔唁,而身為獨子,圓天閣理當由他來繼承。然而,江思源卻先把他帶到這個隔絕的水榭來,甚至連父親的靈柩都不曾去看過。
這是什麼意思?他還有姑父和姑姑,他們夫婦又在做什麼?他推開窗牖,注視着平靜無紋的水面。水面上漂過一片綠萍,青翠纏綿的色澤彷彿要在水中洇開,流淌不盡。
停雲榭是老房子,但內室的牆壁卻是雪白髮亮,晃得人眼睛發酸。大約是剛剛安排下人們糊了一層新紙。房裏再沒有別人,歐陽覓劍靠在窗邊,對着如照的四壁默默沉思。隔了一會兒,他忽地又推開了窗,翻身跳了出去。人未落地,兩隻手指便揪住了伏在窗子底下的一個老僕,卻是湖上撐船的艄公老周。
老周滿臉訕笑:“公子果然練得好身手……”
話只說了一半,就不得不吞回去。因為歐陽覓劍那冷酷的眼神,足以殺死一百個老艄公了。歐陽覓劍是沉穩的人,可此時他發現,他竟在自己家裏受人監視,無異於軟禁,不由得怒了。老丈見狀,馬上換了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
“我要去父親的靈堂!”歐陽覓劍厲聲道,“用船帶我過去!”再無行動,只怕要束手就擒。
老周皺了皺眉,顯得很為難:“天已經晚了,公子還是明天再去看吧?不然,我去跟江執事說說,他交代的……”
“哼!”歐陽覓劍狠狠地打斷了他,“是我自己的生身父親,我去看他,難道還要跟別人說?你立刻給我備舟,今晚我要去給我阿耶守靈。”
“是是是……”
三
素蠟搖紅,燈影闌珊。
銅盆里散着星星點點的暗紅色,兩個披麻戴孝的小童歪在供桌下打起了盹兒,睡得四腳朝天。這時節只有圓天閣已故閣主歐陽軒獨自一人在靈堂中享受着涼夜的靜謐。檀木棺材光潔如鏡,在燈下閃着微光。手指在上面緩緩滑過,棺木似是暖的,溫潤如玉。
歐陽覓劍哭不出來。
父親在他心目中的影子,是如此淡漠。上一次見到他,還是十六歲那年最後一次回家。父親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圓天閣的閣主在如日中天的年紀里,卻衰老得這樣快,簡直不像一個身懷絕技的人。他可是獨子,那時已知道捨不得父親。父親卻趕他走,趕着他到關外荒無人煙的大漠雪山中去。收到姑父的書函時已經晚了,根本來不及趕回來見最後一面。不知父親悔沒悔過。也不容易,父親拖着病弱的身子,居然還硬撐了八年。這八年間,圓天閣的少主歐陽覓劍在天山頂、冰湖邊,獨自消磨年輕的歲月,慢慢地把自己修鍊成天山又一個頂尖高手。雖然圓天閣和天山派素有淵源,但請求天山掌門收徒,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晦明禪師到底是出家人,覺得圓天閣的殺業過重。為了求得晦明的允肯,父親不惜宣誓封劍十年,十年之後,再問江湖。
誰想到十年之期還未滿,父親人已經走了。那一柄寒如秋水的“風鳴九霄”劍,是圓天閣主人的表記,如今塵封在圓天閣光風霽月堂的匾額下面,又待何人開啟?
“歐陽覓劍,”時隔多年,父親鄭重的聲音似乎依然在耳邊,“你要好好地學功夫,學天下第一的功夫,將來做一番大事情。”
眼下,江湖上還沒有人知道歐陽覓劍這個名字。他們不久就會知道的,七十年中叱吒天南的圓天閣,又出了一個驚才絕艷的年輕閣主。歐陽覓劍這個名字,和歐陽雲海、歐陽軒一樣,定會令他們膽戰心驚。父親泉下有知,定然瞑目了吧。
可是即便想到了這一步,歐陽覓劍心裏仍是半分的寬慰都沒有。那些脆黃的、蒙塵的記憶里,彷彿總有一些陰鬱的什麼、靈光一閃的什麼,殘忍而執拗地糾纏着原定的思緒。他終是不知不覺地被那些東西吸引着,想法就跑了題,越飄越遠,無法收拾。
是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親是誰,從來都不知道。在圓天閣中,從未有人提起。作為獨子,他確是圓天閣主的夫人撫養長大,但那只是他的繼母。似乎整個圓天閣都對他的生母諱莫如深。不知從幾歲起,他不敢再問父親這個問題。歲月塵封,如今竟然再也不能夠問了。
八年以前,父親用一層一層的漆布把“風鳴九霄”裹了起來。他的臉上居然滑過一絲微笑。
那一刻歐陽覓劍幾乎以為,父親根本就是再也不想拿劍了。
但那種情緒,一閃即逝。
“柳兒,你有什麼事情?”歐陽覓劍冷然道。
輕如柳絮的綠裙盈盈而入,明艷如同侍女臉上的笑意。
“聽說公子回來,我就想着給公子房裏插幾枝花兒。只是剛剛下過了霜,芙蓉謝了大半……”雖然如此說,江柳兒手中捧着的花朵仍是玲瓏嬌艷,“公子,柳兒很久沒有見到你了。”
“他們仍舊是派你來服侍我?”
江柳兒微微搖頭:“沒有。姑太太說……我阿耶是總管,所以要把我留在她身邊。”
“那也好。”歐陽覓劍冷笑道。
江柳兒猛然抬頭,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可是公子,你——你自己的心意呢?”
“放肆。”
歐陽覓劍放在遠處的視線忽地收了回來,落在了綠衣侍女身上。柳兒低了頭,再不敢看他,密密的睫毛下面隱約有波光一閃一閃。只那麼一會兒,那束白芙蓉花順着綠裙滑了下來,散落在地板上。歐陽覓劍並沒有吻綠衣侍女,只是緊緊逼近了,攥住她的一雙葇荑,像是要擰出滴滴紅血。
“公子……”
歐陽覓劍忽地鬆開手。柳兒不防,跌倒在地,正待叫嚷,看見歐陽覓劍的眼睛裏冷得像霜后的湖水。
“你告訴我,她是什麼人?”
柳兒的大眼睛裏裝滿恐懼:“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不明白?你說謊!”歐陽覓劍大聲道,“分明是在說謊,哈哈哈哈哈……”
看見他狂笑而扭曲的臉,一滴淚水,不由得從侍女的面頰上滑過。
“你不是喜歡我嗎?你不是要嫁給我嗎?”歐陽覓劍一邊說,一邊微微地移近柳兒,“江柳兒何等靈慧,會想不到探問我的身世?你就沒想過你的公子到底是什麼來歷?關於我的事情,你一定知道的比我多吧?”
“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一個奴婢啊。”柳兒面色蒼白,眼睛裏蕩漾着絕望。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只剩下琉璃盞一點如豆孤燈,半明半暗中,照見慘淡的兩張臉。
過了一會兒,歐陽覓劍忽然又笑了:“就算你不知道,你那個比狐狸還機靈的阿耶,總該知道我母親是誰吧?”
柳兒一驚,轉身正看見門檻上不知何時出現的一個憧憧黑影。
“阿耶你——”
歐陽覓劍卻沒有回頭。
“公子,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兒啊……”是執事江思源,他微微嘆息,抖開了袖中的一件物什。
柳兒看見那是一幅畫,淡墨輕筆,燈光中不甚分明。
“公子,那是你——”柳兒輕道。
歐陽覓劍回頭一看,頓時大驚失色。
“謝娘子——”
小謝聽見這個稱謂,茫然不解地望着歐陽覓劍。
“我並不姓謝啊。”
“你不姓謝?”歐陽覓劍愣了,燕子小謝,難道說小謝只是她的名字?“那你姓什麼?”
小謝一笑:“不知道。我是個孤兒,蒙義父撫養長大,並不知道自己本來姓什麼。”
看她輕輕鬆鬆的樣子,似乎牢獄之災一點也沒有影響她的情緒。她手腳都被麻繩縛着,兀自蜷在牆角,仰起一張微笑的臉。其實以燕子小謝那種超凡脫俗的武技,小小几條麻繩、普通一間土牢,未必奈何得了她。圓天閣的這些打手也太粗心大意了,哪裏像是幾十年的大家風範。
“嘻嘻,我就知道你會回頭來找我的。”小謝笑道。
歐陽覓劍不語,輕輕地展開了那一卷畫。畫中一棵高樹,形如青楊,上有白紋,花大如盆,狀如白蓮。
“這是木蘭花樹。”歐陽覓劍輕聲道。
小謝見畫,不由得換了一副肅穆的面容:“原來你也認得。”
只是樹下還有一個青衫磊落的年輕劍客,拈着一瓣落花,神情甚是落寞。看那眉目身量,與歐陽覓劍毫無二致。畫上還題着一首詩:
“洞庭波冷曉侵雲,日日征帆送遠人。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墨色清淡,筆力纖秀,像是女子的手跡。
“這幅畫關係到我的身世,我正在查這件事情。”小謝道,“所以,我見了你一眼,就不遺餘力地追蹤過來,你明白了吧?”
“然則這畫中之人並不是我。”歐陽覓劍淡淡道。
以絹的陳黃來看,至少是十多年前的遺物了。小謝微微頷首:“所以,我也很奇怪。那人是你的……”
兩人對視一眼,俱是不能再言語。
“走水了!走水了!”外面忽然喧鬧起來,跟着響起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歐陽覓劍傾聽一回,不覺驚道:“糟了!”拔腿就走。
“還不放了我?”小謝忙問。
“你自己又不是走不了。”歐陽覓劍已經消失在過道盡頭。
“你——”
四
圓天閣亂作了一團,靈堂淹沒在衝天的火光中。歐陽覓劍只覺得血往上涌,忽然聽見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燒了也就燒了,反正……”
說話人穿着一身華麗端雅的紫衣,面如冠玉,神采翩然。雖然八年不見,歐陽覓劍卻是認得清清楚楚。此人正是姑父林落。從前名動浙閩一代的福建林家的次子林落,十三年前入贅歐陽世家,和江思源一起,成為老閣主歐陽雲海的左膀右臂。可惜不久老閣主死了,繼任的閣主歐陽軒仍然重用執事江思源,卻頗為忌憚自己這個妹夫,尋了幾個事由,把他手中的權力一一奪了回來。
在歐陽覓劍少年時的記憶里,自從祖父去世,林姑夫就病殃殃的,一年十二個月,倒有十個月躲在姑姑的閨房裏,請醫喝葯。兩口子再不過問樓中的大小事務。
沒想到閣主歐陽軒一死,他立刻精神起來。
“哼!”歐陽覓劍不由得捏緊了劍柄,卻悄悄躲進暗處。
“郎主,郎主,這火得救,靈堂里還有人哪!”
林落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個下人:“哪裏有人!不許胡說!”
歐陽覓劍一聽,猛然如醍醐灌頂。林落和姑姑歐陽輕不知他已然離開靈堂,原來是想把他燒死在父親的靈柩前。怪不得江思源不讓他去靈堂,原來如此……
火海之中,分明傳來了女子的尖叫聲。
柳兒躲在供桌之下,望着四壁的火光漸漸向自己捲來。
他在哪裏?他說過,要自己在這裏等他的,怎麼不回來?一陣陣濃煙嗆得她幾乎要窒息過去。她拾起落在地上的白芙蓉花,貼在臉上,冰涼。
房梁被燒斷了,不偏不倚地砸在歐陽軒的棺材上。那口木棺材啪的一聲裂開了。柳兒捂住了臉,不敢看死去閣主的面容。
就在這時,忽然從開裂的屋頂上,卷進一道涼風。柳兒未及睜眼,耳畔風聲如割,滿天的煙火被遠遠地拋到了腳下。
“公子……”柳兒又驚又喜,不由得伸臂抱住身邊的人,可是卻攬住了女子的一搦纖腰。
驚異懊惱之間,她已經被輕輕地放進了遠離火場的人群中。再回頭看,那女子已經不見了。
“哎,等一等——”柳兒不由得喚道。
黑影如燕子般閃過,滿場的人竟然沒有一個發覺。柳兒爬了起來,往地牢那邊奔去。
“柳兒?”忽然一個冷冷的聲音攔了過來,“你居然在這裏。”
柳兒抬頭,看見一個中年美婦,舊象牙色鵝蛋臉兒,映在熾熱的火光中,說不出的詭異。
“大娘子……”
漫天的劍華,籠在頭頂。
“歐陽覓劍,不要鬧。我勸你先往這邊看看……”
歐陽覓劍不理她。在他很小的時候,這個姑姑就用一種極度嫌惡的眼光看他,令他渾身發毛。歐陽輕,圓天閣老閣主歐陽雲海的千金,此時站在高樓上,倚着欄杆,遠遠地觀望丈夫與侄兒的生死決鬥,悠悠道:“你如果不想這婢子死的話,就給我放下劍,乖乖回到停雲榭去。”
林落一邊擋過歐陽覓劍的“歧路亡羊”,一邊嘿嘿冷笑。
“不然,休怪我心狠。我要你親眼看見她死得多慘。”歐陽輕兩根手指搭在柳兒胳膊上,這個沒學過武技的女孩子,一動也不能動。
歐陽覓劍霍然回頭。就在這時,林落一刀掄起,大雪滿山,削向歐陽覓劍脖頸。歐陽覓劍一晃,只見一片青絲,被冷泉刀的銀光掠了下來,紛紛揚揚。
“公子,公子!”柳兒大叫,“你快走啊!”
歐陽覓劍躲開林落的攻勢,向歐陽輕衝過去。一路劍光如電,撂倒目光及處的一個個人形。
“你快走啊!”柳兒的聲音裏帶着漣漣淚水,“這一屋子的人,都是要置你於死地的,你還看不出來嗎?”
“死丫頭。”歐陽輕隨手掄過一掌,柳兒頓時暈倒。
圓天閣的打手們一層一層地圍了上來,鐵桶一樣水泄不通。林落好整以暇地微笑着,低垂了眉目,擋住自己刀一般射向侄兒的目光。
靈堂的火熊熊燃燒,山牆倒了,發出轟鳴。
歐陽覓劍緩緩放下了劍。
“你們想怎樣?”
林落和歐陽輕交換了一個眼神。
“賢侄,”林落咳了咳,“你的武技實在太好了,我和你姑姑都沒有料到。當年你父親把你送走,神不知鬼不覺的。我們去年才知道,原來你是去了天山。你父親死得早,你還不懂事,這圓天閣……圓天閣……”
“別廢話了。”歐陽輕不耐煩地打斷了他,“老實告訴你,歐陽覓劍,不要以為你父親死了,這圓天閣就是你的。你不配!聽見了嗎?不是我們下套子想害你,而是你根本就不配跟我們爭!一個野種,哪能做堂堂的圓天閣主!”
歐陽覓劍瞪大了眼睛,似是不相信歐陽輕的話。
歐陽輕卻不再解釋:“你立刻斬下右手的拇指,從此離開圓天閣。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出路。”
斬下右手的拇指,便是終身不能再使劍了。歐陽覓劍強壓住心中的驚異和憤怒,低了一回頭,旋即淡淡地笑了笑:“為了一個奴婢,我還不值得如此,讓她的阿耶來救她吧。”
柳兒似乎醒了醒,發出了微微的呻吟。然而執事江思源,此時卻不知在哪裏。
歐陽輕心中一凜。歐陽覓劍的話提醒了她,倘若江思源在場,怎會不救自家閨女?但是,執事去了哪裏?她仔細地瞧着這個陌生的侄兒,猜不透他心裏想的是什麼。
歐陽覓劍一咬牙,再不往高樓上看一眼,提起長劍,轉身向外衝殺。他有如一柄出鞘的利劍,寒光耀目,所過之處如狂風過花林,殘紅遍地。圓天閣的殺手們卻也不是易與之輩,一排倒下后,又有一排撲上來。歐陽覓劍殺到大門口,不覺喟然。
那扇巨大的紅漆門,死死地閉緊。
樓頂的屋檐上,一個黑色的影子晃了晃,似是睜大了一雙驚異的眼睛,卻看不透這夜色。
“放箭!”歐陽輕微啟朱唇。
歐陽覓劍轉過身來,面朝著他們。他渾身是血,染透了輕翾的白衣。一陣箭雨放出,黑壓壓地蓋了過去,再也看不見人的形影。歐陽輕擰緊了眉頭看着。她覺得歐陽覓劍總該用劍抵擋一陣,但是箭雨之中,並沒有寒光飛起。她的手心裏滲出了薄薄的汗。
只是那麼一小會兒的工夫,卻好像一個時辰一樣漫長。
箭雨過去了。他們看見洞開的大門,後面是茫茫的夜色。
歐陽覓劍不見了。
林落和歐陽輕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呵呵,呵呵呵……”
一片默然中,只有高樓上傳來輕盈的笑聲,斷斷續續的,是笑,卻也像是哭:“他走了,走了……”
歐陽輕鎖緊了兩道秀眉,厲聲道:“江思源那個老不死的,去哪裏了?”
有人走了過來,低聲說了些什麼。
“去了東邊……”林落沉吟着,“東邊有廬山,難道他去廬山宗了?去廬山宗幹什麼?”
“先不管他!”歐陽輕不耐煩道。她扭過頭,看着柳兒。侍女正伏在欄杆上,笑得珠落玉盤。
“賞了。”歐陽輕冷冷道。
五
原來是小謝。
“你救我,還是因為那幅畫?”歐陽覓劍道。
小謝怔了怔,旋即笑了:“這個當然啦。要是還沒問清楚怎麼回事,你就死掉了,我這千里追蹤豈不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歐陽覓劍哼了一聲:“可惜,我也是什麼都不知道。”
他望了望周遭,原來已經天亮了,卻是清冷無比。待要坐起,只覺得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敲碎了一般,劇痛難忍。
“要是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什麼,又怎會落到今天這個局面。”
小謝低低地嘆了一口氣,轉身出去。她從凋零的枝頭找了一片殘存的葉子,捲成杯形,輕輕地吹了一聲嘯葉。樹枝上的積雪簌簌地落了下來,一會兒就裝了大半杯的雪水。
“下雪了?”歐陽覓劍接過這隻黃綠色的杯子,凝視着裏面漂浮的雪花。
冰涼的雪水從舌根滑下,刺激着喉嚨,竟然有一種苦澀,在唇舌間瀰漫開,再也化不去。
這一片樹葉,形似枇杷,厚而且韌。
歐陽覓劍看看洞外。漫山遍野的樹木,雖然深秋凋敝,褪盡綠意,一棵棵荒涼兀立,依然認得出是江鄉一帶的嘉木——木蘭。
“是啊。”小謝道,“昨晚帶着你過來,聽人說,這個地方好像是叫作木蘭谷。”
木蘭谷。歐陽覓劍聽見這三個字,似覺得有千斤的巨石壓在胸口挪不開——但是為什麼會這樣呢?
“歐陽覓劍,你願意聽一個故事嗎?”小謝幽幽道。
“是你的故事吧?”
“是我的,但是……自從在白帝城偶然看見你之後,我就有一種直覺……我覺得這個故事,必然也和你休戚相關。”
歐陽覓劍的唇角牽了牽。
“你知道,我是個棄兒。我義父雖然疼我,卻從不向我隱瞞這一點。小時候我問義父,義父一直都是這麼說,說十七年前他泛遊閩中,某一日在冠豸山的一間荒廢的土地廟裏歇腳。忽然聽見香案下隱隱似有貓叫,摸出來一看,卻是個襁褓。我當時已經餓得奄奄一息。義父用米湯救活了我,然而找不到我的家人,於是抱了回洞庭湖。去年我從廬山訪師回來,幫義父收拾舊物,不意翻出了一隻舊箱子,打開一看,原來是嬰孩的小衣衫、小被子。義父一生,別無妻室子女。我便猜想這原是自己當年的舊物,義父這些年還一直替我留着。奇怪的是,和這些東西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卷畫。我一看,並不是義父的手筆,亦不是我所識得的義父的朋友所為。”
歐陽覓劍道:“就是這幅畫?”
小謝點點頭:“是啊。義父待我猶如己出,十七年來我與他相依為命,從未想過有一天要去尋訪自己的生身父母。可是自從見了那幅畫,我的心思開始飄搖起來。就如同許多年來,你一直面對着一堵石牆,你在牆的這一邊,生活一如既往。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你,這牆上原來還有一道門的,還塞給你一把鑰匙。開了門,牆的那邊,一直在那裏而你不曾有機會面對的,是你從未想像過的經歷和體驗,是關係到你的存在與來歷的微妙秘密。而這幅畫,我相信,就是那把鑰匙。我忽然想知道我本來是誰。”
“你義父怎說?”
“我一直不好意思開口問義父,怕他誤會傷心。可是我的心思從來瞞不過義父。”小謝道,“那天他自己拿着畫來看我,說起這畫兒也是在冠豸山土地廟裏找到的。他以前從未跟我說起的是,當時和我在一起的,還有另一個人。從裝束上看,像是一個僕婦,已經奄奄一息。我義父用家傳的靈藥救治她,可是她傷得太重,唯一的效果就是讓她說出了一個字才斷氣。”
“那人是你母親?”
“不是。”小謝沉思道,“義父說我那時太小,尚不滿月,而那女子身形相貌絕不像是剛剛生產過的。他猜想那是帶我的僕婦。雖是僕婦,那女子竟也身具上乘武技。義父看出來,那僕婦是跟人經過一番殊死搏殺之後,逃到了那裏躲避起來。而要了那僕婦性命的一劍,劈在背上,傷口十分奇特,至深處尚不到半寸,可是皮肉下面的肋骨根根斷裂。這樣一來戳傷了肺,呼吸不得。所以那僕婦見到我義父,難以講出話來,竟是活活憋死了。”
歐陽覓劍道:“這似乎……似乎很像一種類似隔山打牛的閩南功夫,我姑夫林落就會。”
“福建林家?”
“是的,不過這種功夫也未必只有林家的人會,現在下結論還早。”歐陽覓劍道,“你說那僕婦說出過一個字,她說了哪一個字?”
小謝盯了歐陽覓劍一眼,緩緩道:“那個字是‘唐’。歐陽公子,你似乎很熟悉江湖上的典故,不妨說說看,這個‘唐’字,又是什麼意思?”
歐陽覓劍苦笑道:“熟悉?我初出茅廬,江湖上的事情哪裏懂得許多。所謂熟悉,不過是在天山上聽到師父和他的朋友們談論,有心暗記了一些規矩和傳聞,以備將來用上。誰想到真正回到了江湖,還是一竅不通。”他低頭想了想,忽然道,“很多年前,大漠外有一個神話般的殺手組織,名叫優曇山莊。他們轉戰南北,殺人如麻,一度是江湖的噩夢。他們的首領是個極其心狠手辣的女子,姓唐,上溯其祖,是蜀中唐門。不過物極必反,後來優曇山莊衰落了,漸漸無法在西域立足。於是他們輾轉進入中原,最後又遷居閩西的冠豸山中,依舊以唐為姓,世代聚居。雖然看來是退居林下,可是優曇唐氏的狠辣作派似乎不曾失傳。據說這唐家在福建也是作惡不少,算得上一股惡勢力,武林中是人人唾棄的。”
小謝聽着這些話,心裏七上八下。那僕婦說出的“唐”字,如果真的是指優曇唐氏,那麼這個唐,是指她們本來的家族、是指殺她的仇人姓唐,還是有什麼別的意思?“優曇唐家……”難道她小謝是那個魔鬼家族的後人?如果真是,她還會面對多少可怕的往事?
不要去想,先不要去想。
“就算是福建林家滅了唐家,他們也不過有一套冷泉刀法,有這麼大本事嗎?”歐陽覓劍若有所思道,“而且,如果是唐家和林家火併,又與他什麼相干?”
他手指點着圖畫之中,木蘭花下的青袍客。
“這畫中人究竟是誰?”小謝道,“而且,怎會這麼像你?”
歐陽覓劍仰起臉,望着山谷上面,蕭蕭木葉間割裂的灰色天空:“我不像他又能像誰?他一定是我的父親。”
六
小謝微微點頭:“是了,據說令尊封劍江湖也有八年,而我義父一向深居簡出,不問世事。難怪我義父也不認得畫中人是令尊。”
歐陽覓劍道:“即便家父不曾封劍,大約也不會與沈神醫結交。家父和沈神醫,根本就是兩種人。”
小謝皺了皺眉頭,歐陽覓劍說的也不錯。
“可是你的身世,又和我父親有什麼關係?和圓天閣又有什麼關係?”
小謝望望眼前深峻的山谷,淡白色的霧氣繚繞着無盡的寒氣,清冷之中枝葉蕭疏。畫中的木蘭花樹,樹榦挺拔俊秀,潔白溫潤的木蘭花,花瓣有如天際一抹輕雲。緩緩的一陣微風滑過,浮雲星散,片片飄零。
嗒,一片冰涼的枯葉落在額上。
小謝從沉思中驚醒,仰臉看身邊這一株木蘭花樹,不禁咦了一聲。
“是它?”小謝道。
是什麼?歐陽覓劍隨着她的眼光看去,頓時明白了。
果然,圖畫中的木蘭花樹,堪堪肖似眼前這一株。莫不成亡故的父親,正是和它有着難解的牽連?這樹有幾十年樹齡了,枝丫橫斜,似飽經風霜。盤結裸露的樹根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傷口,似是刀斧所為,雖然歷經多年,依然不曾癒合。
“歐陽覓劍,你不覺得這山谷中的木蘭花樹都有些奇怪?”小謝道,“雖然幽靜孤凄,人跡不至,卻好像一場大風暴剛剛過去。你看那枝條都是扭曲的……”
順着山谷一直望過去,是無邊的木蘭花林。歐陽覓劍正要說些什麼,忽然薄霧中出現一個淡淡的人影。他一把拉過小謝,躲進了樹下草叢中。
那人漸漸地近了,翠綠衫子在晨風中舞得凌亂。銀鈴一樣的聲音,吐出迷亂不清的語句。小謝跳了出去,一把抓住那人:“柳兒,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啦?”
是江柳兒,她衣衫襤褸,血跡斑斑,披散的頭髮下面露出兩隻混濁驚訝的眼睛。歐陽覓劍似是呆了,慢慢走出來,想伸手去扶她。江柳兒看見他,呀的一聲捂住了臉,奪路而逃。小謝縱身上去,一把抱住了柳兒。
“公子饒命,我不是有意闖進來的。這是本門的禁地……”
“禁地?”小謝驚訝地瞪着歐陽覓劍。
歐陽覓劍這才想起來。圓天閣禁地木蘭谷,小時候聽父親命令過屬下們,不允許任何人活着從那裏出來。只是當時年紀小,又不知道所謂的木蘭谷在什麼地方,也沒有在意。在圓天閣,很少有人提及木蘭谷。這一回小謝帶着他逃命,誤打誤撞來到這個滿是木蘭花樹的地方,他竟然沒有想起那個禁令。然而畫中的父親,何以出現在這個禁地里?
“柳兒,柳兒……”倒是小謝有些着急地抱着侍女,“有人在追殺你?”
江柳兒嘴一咧,呵呵地笑了起來。小謝一驚,發現這個女孩兒竟瘋了。歐陽覓劍捏住了柳兒的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柳兒瞪着公子蒼白的面孔,眼淚涌了出來。
“小郎,小郎……我不該來找你……”
她的手漸漸冰涼。小謝遞過一粒冰玉丹——這是君山的療傷聖葯。柳兒一把打開:“不要!”忽然瞥見了小謝的黑衣,尖叫一聲,“鬼——”
“沒有鬼,沒有鬼的,柳兒。”歐陽覓劍安慰道。
“有的,有的……這山谷里戾氣深重,全都是鬼,都是惡鬼……”江柳兒戰戰兢兢道,“阿耶說過,都是屈死的惡鬼……”
“你說什麼?”小謝一激動,抓住了柳兒的肩膀。
“啊——”柳兒大聲哭喊着,“你不要來抓我——不是我殺了你,不是我殺了你呀——”
“那你快說,誰殺了我。”小謝切切地追問道。
柳兒卻只是哭,再不肯講一句話。小謝心一軟,便不再問。歐陽覓劍卻指着小謝,道:“柳兒,這死鬼是誰,我怎麼不認識?”
柳兒一縮:“小郎,我怕。”
歐陽覓劍抱緊了她:“別怕,有我在,什麼惡鬼也傷不了你。”
柳兒的眼淚再度湧出:“可是他們已經傷了我。”
歐陽覓劍和小謝聞言,心中一酸。
柳兒緩緩道:“小郎,你要小心。他們都是很可怕很可怕的人,死了,也會變成很可怕很可怕的鬼。這裏每一棵木蘭花樹下面,都有一個唐家的惡鬼。他們個個心狠手辣,寧死不屈……”
唐家的……果然。小謝心裏一驚。
“阿耶說,那人……她臨死前立下毒誓,死後要變作厲鬼,永不放過歐陽家。小郎,你要當心啊……”
“柳兒,你告訴我——她是誰?她是誰啊……”小謝問。
柳兒緩緩地閉上眼睛,沒有再說什麼。
歐陽覓劍的雙臂劇烈地抖動着,抱着柳兒不放,臉上毫無表情。小謝待要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卻也只能長嘆一聲。
忽然,山谷外面傳來陣陣吶喊聲。小謝飛身出去,卻是一陣箭雨迎頭而來。她一面用袖子拂開箭雨,一面順手夾過一支,箭鏃上還刻着圓天閣的記號。小謝跳到一棵木蘭樹上觀望。只見不遠處黑壓壓的一片,其中刀光閃爍,原來是林落帶着圓天閣的殺手們追過來了。林落正揮着馬鞭,指揮着部下衝進木蘭谷。可是那些殺手卻不敢,紛紛說這是老閣主定下的規矩,誰也不許踏入這個鬼氣森森的禁地。林落罵道:“胡說八道!這木蘭谷哪裏有鬼?誰看見了?給我沖!”此言一出,有幾個膽大的殺手抽出劍來橫在胸前,就要進來。
“不好!”小謝暗道。她把髮辮甩開,長長的頭髮遮住了面孔,然後張開雙臂,撲啦啦地從樹頂落下,向那群殺手飄去。黑衣懸浮在半空,在凄迷的霧氣中若隱若現。“鬼呀——”殺手們轉身就跑。趁林落驚疑不定間,小謝吹了一聲嘯葉,尖銳刺耳。圓天閣的殺手們又是一陣驚呼,爭先恐後地從山谷口撤出去了。小謝蹬了一下樹枝,向山谷深處飛回去。
歐陽覓劍還抱着江柳兒的屍體發愣。小謝一把扯住他:“快走!”
“到哪裏去?”如果山谷有出口,勢必也被圓天閣的人守住了。
“先把她埋了,我們翻過這座山出去。”小謝道。
歐陽覓劍看了看江柳兒,終於放下了。小謝趕快用劍在地上挖起坑來。“不忙。”歐陽覓劍道。他拉着小謝退開兩步,運了一回氣,忽然雙掌劈下,木蘭樹下,被掌力生生地震出一個土坑來。小謝睜大了眼睛,心想據她所知,當今世上有這等內功造詣的,不過三四人而已。她義父是一個,廬山宗的盧真人是一個,那都是成名已久的高手。這個眼下還藉藉無名的歐陽覓劍,當真不是池中之物。
正想着,忽然看見遠遠的山谷口透出一陣陣黑煙來。“呀,他們燒山了。”小謝叫道。
歐陽覓劍恍若未聞,只是一把一把地捧起濕潤的泥土,緩緩地撒在柳兒的衣裙上。小謝待要催他,卻又不忍,便自己動手,幫他掩埋柳兒。“住手!不要你來。”歐陽覓劍忽地抬起頭,惡狠狠地瞪着小謝。小謝一驚,卻發現是自己撒下的泥土埋住了柳兒的臉。
“歐陽覓劍,不要這個樣子。”小謝道,“你一定要打敗外頭那些人。將來你還要回來的,那時你報了仇,再把柳兒找回來,好好跟她道別呀。”
歐陽覓劍想了想,一掌推過大堆泥土,把柳兒的身體完全遮住。他拔出佩劍,在木蘭樹上刻下一個大大的標記。
七
黑煙向木蘭谷深處卷過來。歐陽覓劍拉着小謝不停地往山頂爬去,卻依然看不見出路在哪裏。山壁越來越陡峭,滿是藤葛枯木,根本沒有路了。兩人正躊躇着,忽然看見不遠處的山腰上閃出一株木蘭花樹。兩人心照不宣地,同時向那邊爬去。
樹是斜生在一塊山石邊上的,歐陽覓劍不假思索地推開石頭,後面露出一個山洞。洞口寬約四尺,裏面深不足兩尺,剛剛可容兩人。歐陽覓劍和小謝都有些失望,促膝坐下,看見下面的木蘭山谷,已經被濃煙吞沒了。
“他們燒山,不怕把惡鬼燒出來報仇嗎?”小謝幽幽道。
“報仇——”歐陽覓劍道,“報什麼仇?”
小謝道:“你不記得柳兒的話了嗎?”
歐陽覓劍道:“圓天閣的人,害怕木蘭谷里唐家的惡鬼。”
小謝道:“十七年前,優曇唐氏滅門,一直是江湖上未解的懸案。看來此事竟要着落在圓天閣了。”
歐陽覓劍指着小謝道:“唐家若真的滅門,你又是誰?”
“難道,我真是唐家的人?”小謝猛然站起,卻不防洞子太矮,後腦勺砰的一聲磕在石壁上,眼淚登時流了下來。
“怎麼這樣不小心。”歐陽覓劍好笑道。
小謝不言,抹了把眼淚,慢慢地轉過身,對着那面石壁細看。
“想狠狠還它一掌嗎?”歐陽覓劍嘲笑道。
“這聲音不對。”小謝道,“石壁後面似有古怪,像是有個洞。歐陽覓劍,煩你用你剛才挖坑的掌法,打這石壁一下。
“好。”歐陽覓劍一口應允,同時擺開架勢,“替你報仇。”
那一掌風雷震撼,石壁被擊開了。後面果然是空的。小謝探頭進去,一股潮濕陳腐的氣息撲面而來。過了一會兒,依稀看見,裏面似是一條長長的甬道。歐陽覓劍已經點起了一個火把:“進去吧,說不定這是一條出路呢!”
底下露出一條窄窄的石階,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深處。兩人相扶着走了下去。這條地道開鑿得十分簡陋,僅有一人高,黑暗無光。摸索着走過去,每一步都是在下台階,岩壁也越來越濕,又走了許久,似乎到了山谷底部,石階越來越窄,兩人幾乎是在山石的狹縫中穿行。山道的出口卻一直沒有出現。忽然,山路一轉,前面堵住,竟是路到頭了。
兩人走了這許久,料定這甬道必有古怪,卻不料是個死胡同。小謝十分泄氣,一下子坐在地上:“咱們倆死定了。”
“為什麼?”歐陽覓劍道。
“退是退不回去了,後面的木蘭谷全是追兵,這個破洞子,竟然又沒有出路。就算不被人發現殺死,也要活活餓死在這裏。”
歐陽覓劍道:“如果有人來倒也好。至少我們殺了他,還可以靠他的血肉多活幾天。”
小謝聞言,臉登時白了,不由自主地把劍護在胸前。
歐陽覓劍淡淡道:“你這會兒不餓,自然是想到死人肉就噁心,餓了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從前也如你這般,後來在天山學藝,有一次迷了路。冰天雪地里什麼都沒有,眼看就要死在外頭了,忽然發現一個獵人,已經凍死了——我才活了下來。”
小謝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強笑道:“呵呵,既然如此,你餓了就吃我吧。我一定死在你前頭的。你武技那麼好,應該能比我多撐幾天。”
歐陽覓劍看了她一眼,笑道:“說什麼呢!現下還未絕望,不至於如此打算吧?要是真的到了那個地步,我會趕在你前面死掉,讓你吃我。”
小謝呵呵地笑道:“啊?看不出來你這樣無私。”
歐陽覓劍冷笑道:“人命都是一樣寶貴。只不過你死了,尚有多少人要傷心,比如你義父、你的同門兄弟姊妹;我若死了,只有人高興的。”
小謝默然一陣,忽道:“歐陽覓劍,你的母親很早就不在了,是嗎?”
歐陽覓劍心中一凜。多少年來,心裏最是念念不忘的,便是母親,然而最害怕、最忌諱被人提起的,也是母親。那是血液之中一道幽暗的陰影,是暗傷,也是無法面對、無從猜解的秘密。他輕輕舒了一口氣:“我沒有見過她,據說我生下來不久,她就死了。我父親和家裏的人——所有人,諱莫如深。從沒有人告訴我,我母親是什麼人。”
眼前這個女孩子,認識不過一天,為什麼他偏偏要對她說起?“也是這個緣故,我和我的父親一直有一種說不出的生分。小時候倒是繼母疼我多些,她出身大族,是個知書達理的聰明女子,不會武技,性情卻好。只不過,繼母——甚至還有柳兒她們,都有些怕我。她們說,因為我像我父親。其實我知道,還是我那個早死的母親的緣故。”
小謝聽得出歐陽覓劍的寥落,卻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其實,我也很想知道,我是誰。”歐陽覓劍道。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彷彿忘記了這個洞子已經沒有出路,卻各自想着心事。過了一會兒,小謝忽然一凜,像是被什麼聲音驚醒。待她側耳傾聽,那聲音卻消失了。她屏住氣,深山深處,似是地下的泉水在一滴一滴流淌。
“有人在挖山!”歐陽覓劍低聲道。
果然,是斧鑿在一點點咬噬堅硬的花崗岩。
“是從那一頭過來的!”歐陽覓劍道。
小謝慌忙點了火摺子,往山洞的四壁細細看。這下看出來了,他們前面的甬道里是一堆巨石。看起來,這裏的路原是暢通的,卻被人炸斷了,碎石擋住了來路。甬道那一頭通向何處?又是什麼人在努力往這邊開鑿,想到圓天閣的禁地木蘭谷來?
“我們也挖!”歐陽覓劍退後兩步,又是一招天風掌劈下。山石震開了一小塊。小謝皺了皺眉頭,舉着火摺子又照了照,看見地上有一件小物什。撿起來一看,是一個精巧的羊皮囊,上面有硃砂染成的紅花圖案。
“你的?”
歐陽覓劍搖搖頭。羊皮囊看來有些年頭了,埋在灰塵里,被歐陽覓劍的掌風震出來了。小謝解開皮囊上的結子,不由得又驚又喜:“真真天助我也!”
皮囊裏面竟然滿滿的全是黑火藥。“也不知有沒有受潮。”她一邊說著,一邊把火藥盡數倒在石堆上。
“我猜,可能正是當初炸斷這條甬道的人走前留下的。”歐陽覓劍捧起一把火藥,倒回了羊皮囊里,“還是少用一點吧,那邊還有人呢,不知是敵是友。”
兩人後退了幾丈遠,貼着地面趴下。小謝用綉骨金針的暗器手法,把火折擲向鋪滿火藥的山石上。只聽轟的一聲,震耳欲聾,然後大大小小的碎石如山洪暴發一樣滾滾而下。小謝拽着歐陽覓劍,跳到轉角一個較高的位置上。
過了一會兒,震動平息了。隱隱地,那邊吹過來一點陰涼的風氣。歐陽覓劍走過去,用掌力推開堆積的碎石。
於是豁然開朗。
山石後面是一間寬闊的石室。幽暗之中,隱然可見一個身形削瘦的白髮老人負手背立。小謝用火摺子照了照,老人的手裏拿着一把短刀,鋒刃殘缺,十個手指淌着淋淋鮮血。原來這人竟然只是用這樣簡單的工具在開鑿山道。
歐陽覓劍十分警惕,雙掌扣在胸前,暗含綿綿招式:“閣下何人?”
那老人緩緩轉過身來。幽然的光線下,兩人對視一眼,彼此都驚呆了。
雖然一別經年,風塵憔悴,雖然他一身縞素、衣衫襤褸,雖然他竟然鬚髮皆白,老得遠遠超過實際年紀,歐陽覓劍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正是自己的父親,傳聞中已故去的圓天閣主歐陽軒。
而小謝卻在想,這是畫中那個灑落的劍客嗎?
“謝謝你,覓劍孩兒。”歐陽軒淡然道,“我正擔心我挖到死,也不能走到那一邊去呢。沒想到竟是你幫助了我,這豈非天意。”
八
小謝想到了那個黃泉下相見的故事,越發覺得眼前這對父子透着詭異和無奈。歐陽覓劍道:“父親,可是林落他們暗害你?”
歐陽軒不答,抬頭望着不遠處的一面石壁。小謝好奇,照了照,原來石壁上插了一把劍。當初不知何人有這樣大的力道,竟然把大半個劍身都沒入石中,而劍上還穿了一隻玉環。年深日久,地氣潮濕,整個劍身都鏽蝕了,只有那隻純白剔透的玉環隱隱泛着光芒,清冷的露水從環邊兒上滴下來。
“我此番過來,一直很想把這柄劍拔出來,無奈年老體衰,竟是半分撼動不得。”歐陽軒道,“覓劍,你來試試。”
歐陽覓劍走過去,握住了劍柄,方要運力,卻又回頭,狐疑地望望父親。
歐陽軒道:“拔不出來,什麼也不必說了,知道那些也對你無益。若拔得出來,我便可放心,把一切都告訴你。”
他話音未落,銹劍已經到了歐陽覓劍的手中。那隻白玉環滑了下來。歐陽軒見狀,不由得眼中一亮:“好!”卻沒有接劍,只是小心地捧起那隻玉環,仔細擦拭着,露出上面的花紋來,是木蘭花。
“這白玉環原是一對,另一隻……失卻了。只剩下這隻,卻又釘在牆上,深為可惜——這原本是你母親的遺物。”
“母親……”歐陽覓劍頓時緊張起來。
“二十年前的優曇唐氏,還是江湖上一股不可忽視的勢力。唐家的祖上,本來以劍術見長,傳到後來,反而棄了劍術,盡走歪門邪道,把暗器一門做得淋漓盡致。他們的族長唐零,身兼暗器和毒藥兩門絕學,手段狠辣,人稱‘毒魔’。自從毒魔唐零接手唐家,一連做了好幾件驚動武林的大事,大有當年優曇山莊崛起於塞外時的勢頭。唐零是個有本事的人,也是個有野心的人。唐家厲害,不僅在於他們使毒,更在於他們出賣獨門秘葯。他們可不講什麼江湖道義,不管白道黑道、正派邪派,誰給的價錢高就賣給誰。不過唐零猜忌心極重,他那些秘方一律嚴加保密,連自家人都不知道。可是他身為族長,哪有工夫成天泡在藥房裏配藥。”
“阿耶,聽起來那唐家不是什麼好人家,跟我們圓天閣是仇敵吧?”歐陽覓劍道。
“仇敵說不上。”歐陽軒道,“覓劍,你記着,圓天閣要在江湖上立足立威,不能夠隨便得罪旁的幫派,尤其是這種行事詭秘、有獨門秘訣的。哪怕他們再怎麼十惡不赦,如果沒有觸及我們的切身利益,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為上策。可惜,那時候我也如你一般年少氣盛,不大聽你爺爺的話。優曇唐家在江湖上做了幾件駭人聽聞的大案子,引起了武林公憤。他們的毒藥實在太過厲害,而且每一次出手,都有新的毒藥品種拿出來,簡直防不勝防。除了我們圓天閣,還有別的一兩家武林中的名門世家,都有好手摺在唐零手裏。你爺爺說再看看,我卻是忍不住了。因為我得到確切的消息,說優曇唐家的下一個目標是廬陵半山堂。廬陵是我們歐陽家祖墳所在,半山堂又與我們家世代交好。半山堂主一向自負,不肯向圓天閣求助,圓天閣不管,恐怕他們難逃大劫。五月初我瞞了你爺爺,一人一劍,順江而下,來到了福建連城的冠豸山。”
“阿耶是想去盜取唐家這一回用來對付半山堂的毒藥秘方嗎?”歐陽覓劍道。
“不錯。冠豸山深處的唐家祖宅,樣式十分奇特——一座圍成圓形的土樓,好像地底下生出的蘑菇。我不會講當地土話,就裝成一個啞巴。又貼上白鬍子、白頭髮,在他家找了一個挑水劈柴的活兒,暗地裏打探唐零配藥的秘密。其間也見過唐零幾次,看起來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漢子,和周圍那些鄉間士紳比,也沒什麼特別的。他的妻子蔡氏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為人很是和善。我原以為在這個大土樓里,必有一間密室是唐零用來煉藥的。我趁着給各房送水的機會細細觀察,卻沒有找到什麼線索。只是一個偶然的機會,聽見唐零問一個徒弟百尺樓送東西來沒有。這一帶的土樓雖高,可也沒有任何一間高達百尺。白天唐零帶着徒弟們習武,料理家中的各種閑事,到了晚上就回房休息,安安穩穩,並未見一點異動。難道說另有人在別處替他煉藥?那又是誰?這想來是唐家最大的秘密。那時我江湖經驗尚淺,孤身入虎穴三個月,戰戰兢兢卻一無所獲,到頭來不免心灰意冷。有一天他家的一個小婢受欺凌,我打抱不平,不小心露了功夫,引起了旁人疑心。我再不能待下去,便連夜走了。
“無功而返,終究氣悶,我便又想到了那什麼百尺樓。這冠豸山很大,好些地方我還沒有去過,打算走走,說不定還能探聽到百尺樓的消息。於是我又在山中遊盪了幾天,越走越深。一路杳無人跡,只有丹崖碧水、鳥語花香,倒也十分賞心悅目。扮了三個月的老翁,我蹲在山泉邊休息,才發現自己樣子很難看。於是細細地洗臉,把那些妝都洗去。這時就聽見一個清亮的聲音在招呼我。抬頭一看,發現不遠處的溪流對面,竟然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
“那女孩子說的是閩西方言。大概意思是我不該在她的上游洗臉,弄髒了她那邊的溪水。那時真是年輕心浮,我見對方年少,又生得清艷可人,便有意逗她多說幾句話。她有些急了,收拾起自己的籃子往上遊走。我不經意地朝她籃子裏看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驚:那裏面全是草藥!有一些還見過,有一些則連名字都叫不出來。我再留意她的裝束打扮,素凈簡單,衣料卻都是上好的,可見絕非尋常人家女子。我一邊裝着繼續洗臉,一邊彈了一顆小石子,把石頭上的籃子打翻,草藥就都衝到水裏。我急忙跳下去,幫她把草藥撈了起來。那個女孩子看來真是一點都不懂武技,反而忙不迭地謝我。我趁勢再跟她搭話,她真是單純得毫無戒備,三句兩句就告訴我,她到山裏來是為了找一種花來配藥。整個冠豸山,只有一個地方生有那種花樹,只是路途遙遠、地勢險要。我立刻自告奮勇要陪她一起去找。”
歐陽軒說到這裏,不由得怔住了。時隔多年,蒹葭水邊,杜鵑花底,湔裙女郎如花的笑靨依然清晰如同昨日。她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微微低着頭,一綹烏黑的頭髮垂在雪白的額前。二十齣頭的歐陽軒已是江湖上出名的翩翩佳公子,雖然男兒志在四方,兒女私情從未往心裏去,但是女郎們欽羨的眼光見得多了,怎會不明白?不知怎的,他忽然對這個神秘卻單純的少女泛起了一絲歉意和憐惜。後來他們一道往深山裏走。她走不快,他便慢下腳步來等着她,一面跟她講各種各樣的閑話,逗得她咯咯直笑。
“她不肯告訴我自己的姓名家世,說家裏人不讓講。到了這時,我幾乎可以肯定她就是唐家的人,而且與獨門秘葯密不可分。我怕打草驚蛇,就不再追問。不知走了多遠,她忽然說到了。順着她的手指,我看見幽谷深處有一棵高樹,樹頂開滿六瓣的大花,瑩白如玉。我認得這是木蘭,就攀上樹頂,采了一大把下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籃子裏,說這真是難得之物。我想起我們江鄉有許多的木蘭花樹,於是我說,倘若她跟我回家去,便有好多好多的木蘭花可以采。說著我便裝作不小心從樹上跌下來,摔傷了腿。她果然嚇着了,問我要不要到她家裏去包紮一下。”
小謝聞言,不覺皺了皺眉,心想這歐陽老閣主為了窺探別人的秘密,竟然不惜變着法子騙一個女孩兒,也真夠可以了。
“於是我終於看見了所謂的百尺樓。原來並非樓高百尺,而是建在百丈高崖上的一間小茅屋,下面對着一面深潭。我想這唐零真是老謀深算,把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子關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為他採集花草,配製獨門毒藥,任是誰也找不到。那一晚,我終於上到了百尺樓頭,並且找到了唐零為襲擊半山堂而準備的秘方。她也終於肯說出她的名字,叫作玄霜。”
歐陽軒垂下頭。他並非不願意兒子知曉這段隱秘的情事,只是這許多年不敢面對的是,當年他竟為了秘葯,欺騙利用了玄霜純潔如初雪的感情。然則,當真只是欺騙?抑或是當時他自己也感覺到了一份異樣的情愫,才會有那一段鏡花水月?
“帶我去你們那裏,看看木蘭花樹,好不好?”玄霜在耳邊柔柔地低語,“我從小就被關在這裏,沒有見過外面的風光。”
歐陽軒心裏一震。帶她回去看木蘭花,原是一句戲言,不料被她放在心上。玄霜一頭烏黑如墨、宛轉如水的頭髮散落枕間。歐陽軒輕輕地撥弄着,做出了一個令他自己都吃驚的決定:“我帶你回家,去看木蘭花。”
第二天他們趁着晨霧未散,離開了冠豸山。歐陽軒一直擔心唐家的人追上來,快馬加鞭,三日之間已經到了長江邊上。江對面就是廬陵城了。玄霜是第一次看見大江。她靜靜地立在凜凜江風中觀望風景,神情甚是專註。歐陽軒望着她單薄的背影,心裏七上八下。他真的能夠把玄霜帶回家去嗎?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父親是無論如何不能接納的。如果知道她是唐家的人,更要視為仇敵。當然,玄霜為圓天閣帶來了優曇唐家的獨門秘葯。不過這樣一來,以父親的行事,更不可能留下她的性命了。
玄霜美麗,可是江湖上漂亮的名門俠女,歐陽軒也見過不少。武技性情、才藝風度,玄霜都談不上特別出眾。是什麼讓他戀戀不捨?也許只是那一點點真,埋藏在冠豸山深處不為人知的真,觸動了人心裏最柔軟的一面。
“郎君,你看!”她甜美的聲音在風中響起。
歐陽軒順着她的手指,看見一隻白紙糊成的風箏,在鉛色的天宇中飛揚。他緊緊握住了玄霜的手,再不肯放開。
他們在廬陵停了兩天。那天歐陽軒去了一趟半山堂。已經拿到了解藥的配方,對付唐家來的殺手就相對容易多了。廝殺很慘烈,劍到臨頭,歐陽軒卻放過了唐家的殺手,讓他們跑了。私下裏,他在意着玄霜,雖然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和她的族人是仇敵。戰畢,他特意換去了血跡斑斑的白衣,才回到隱居的客棧。玄霜不見了。店小二說,幾個福建口音的漢子綁走了她,他們也沒辦法,一直求客官不要怪罪。
一時間,歐陽軒覺得轟的一聲,冰冷的潮水衝過腦海。玄霜,玄霜,他要救她回來。毒魔唐零若知道她泄露了本門的秘密,她會受到怎樣可怖的折磨?歐陽軒瘋了似的在廬陵城裏亂跑亂撞。沒有了玄霜的形影,廬陵彷彿變成一座空城,淡薄如同廢墟的剪影。直到後來他的父親、老閣主歐陽雲海出現了。父親把他強行帶回了圓天閣,關在頂樓,閉關思過三年。
“父親真的在摘星台囚禁了三年之久嗎?”歐陽覓劍問道。
“沒有,我只在那裏待了不到兩年。”歐陽軒道。
一年多以後那個除夕之夜,當時還是小廝的江思源,趁給摘星台送年夜飯的機會,悄悄地放跑了小主人。歐陽軒騎上江思源偷出來的千里馬,直奔冠豸山而去。如他所料,百尺樓已經不存在了,崖頂上連一片瓦都不曾剩下,唯有一池春水、空山落木,甚至那一樹木蘭花,也被連根挖去。
他不甘心,又來到優曇唐家的巨大圍屋。圓形的屋宇團團環住,鐵桶一般森嚴。他躲在用人房的房樑上,希冀能從僕婦們的閑談中得知玄霜的下落。唐家的氣氛有點異樣,原來唐零的夫人唐蔡氏懷胎十月,卻遲遲不能臨盆。郎中看過,說是雙胎。
夜闌人靜,歐陽軒隱隱聽見深宅大院中似有嬰兒在啼哭。他覺得有些蹊蹺,難道唐夫人生了?他心中一動,想如果能夠奪得唐家的一個嬰兒作為要挾,或者可以探知玄霜的下落。循着貓叫一樣的哭聲找去,卻是越來越偏僻,不像夫人的屋子。一盞孤燈未滅,歐陽軒劃開窗紙,看見燈下一個形銷骨立的女子,一邊晃着一隻搖籃,一邊昏昏欲睡。搖籃中的孩子也似哭得累了,有一聲沒一聲的。
歐陽軒不見尚可,一見之下,幾乎痴了。那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玄霜嗎?他不假思索地推開窗戶翻了進去。
“兩年不見,你瘦了這些。”玄霜看見他,淡淡道。
她沒再說什麼,低了頭,繼續哄孩子。
歐陽軒心裏一沉。人間別久不成悲,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對峙着,一時無話,直到唐零帶着人沖了進來。這間狹小的屋子,頓時被刀光劍影填得滿滿的。歐陽軒沒有抵抗,任憑唐家的打手們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唐零沉聲道:“妹子,你始終不肯說出這孩兒是誰的種,如今抵賴不了了?”
歐陽軒一驚,卻沒有想到,玄霜是毒魔唐零的親妹妹。唐零想是聽見動靜,匆匆起身,披了一件半舊的灰色鶴氅,陰鷙的臉在燈下顯得有些形容憔悴。歐陽軒正待說些什麼,玄霜忽然給唐零跪下了。
“玄霜知罪了。阿耶阿娘死得早,玄霜全由兄嫂撫養教導,才長大成人。玄霜勾結外人,泄露哥哥的秘方,本來罪該萬死。只求哥哥處死玄霜之後,放過他們父子兩個,一切罪過,全在玄霜一人身上。”
歐陽軒忍不住大聲道:“唐零!是我引誘你妹子,你要殺就殺我好了。”
唐零聞言,倒怒了:“歐陽軒,你以為我不敢罰你嗎?”
這時人群忽然豁開一道口子,卻是唐夫人扶着侍兒過來。“你來幹什麼?”唐零看着夫人腆着肚子步履蹣跚的模樣,不由責怪。
“我怕你一時動氣。”唐夫人婉言道,“縱有千般不是,到底是咱們自己的親妹妹。公子,得放手時且放手。唉,當年若不是你把玄霜一個人撂在深山老林里,怎會鬧出這種事情來。”
唐零雖然心狠手辣,對自己家裏的人卻是強硬不起來。聽了夫人的話,一時倒沒了主意。唐夫人走過去,扶起了玄霜,又命人放開歐陽軒。唐零搖搖頭,一時眾人無語,都等着族長發話。
歐陽軒看看玄霜,經年的幽居使得她越發憔悴,蒼白的前額在燈下似籠罩了一層薄薄的輕紗。
難堪的沉默持續了半炷香的工夫,之後唐零沉聲道:“我就這麼一個妹子,竟然給了姓歐陽的。將來——歐陽軒,你若不好生照料她,我必然滅了圓天閣!”
唐零既往不咎之外,竟慨然允婚。歐陽軒自是喜出望外。他匆忙趕回漢口家裏,卻又擔心起來。
“優曇唐家那樣的江湖聲名,即使把妹子送上門來,祖父怕也不肯答應迎娶的吧?”歐陽覓劍冷然道。小謝亦是這樣想。
歐陽軒微微點頭:“當時我也正是擔心這個,然而大大出乎意料。”
他還沒有回到圓天閣,父親歐陽雲海已經派人在路上接應了。原來唐零的使者比他還快,已經到圓天閣提過親。接他的人正是放走他的江思源,還帶來了老閣主的話:“既然小郎喜歡唐家娘子,又已經有了孫子,當然應該堂堂正正地娶回來才是。”至於他私自逃走的事情,“且記着,待成親以後再慢慢算賬。”歐陽軒做夢也不曾想到,父親會如此開通。一時間他歡喜得幾乎忘了自己是誰。
不久,江思源就領了老閣主的命令,帶着大隊的人馬去了冠豸山。歐陽世家的獨子娶親,聘禮絕不能簡陋了。回來的時候隊伍更加壯觀,結綵的船隻鋪滿了長江的江面。唐零領着妹子玄霜上門來,還帶着唐家的幾個主要人物。圓天閣主歐陽雲海則親自到渡口迎接,一切都顯得隆重而和睦。
江思源沒有回來。他一到福建就病倒了,想是水土不服,如今只好在冠豸山唐家留下來養病。
唐玄霜梳起了頭,描了長眉,一襲青裙婷婷裊裊如菡萏迎風。她抬起眼睛,問歐陽軒,幾時帶她去看江鄉的木蘭花樹。
歐陽軒小的時候,跟父親出去打獵,知道在江夏城外有一個僻靜的山谷,谷中遍生木蘭。其時正是初春,木蘭花樹想來已綻出那些欺霜賽雪的潔白花朵。
他們倆是悄悄溜出去的,找到木蘭谷還頗費了一些周折。玄霜的紅衣襯在花叢中,清艷奪目。寒香凝結在淺淺暮色中,玄霜單薄的聲音在這香氣中緩緩滑動,聽起來亦真亦幻:“‘洞庭波冷曉侵雲,日日征帆送遠人。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這裏的木蘭花樹,果然與我畫中的一樣。”
“是什麼畫呢?”
“你走以後,我在冠豸山家裏,成日無聊,便依着你當日說的那些,畫了一幅木蘭圖。”
“那畫兒你可帶來了?”
玄霜搖搖頭:“後來被我嫂子見到了,說畫中寓意太過悲切。那時我剛剛生了孩兒,不宜過於憂愁,她就把畫兒拿走了。”
歐陽軒只得長嘆一聲。兩人牽了手,在谷中隨意盤桓,看看天色要黑了,方慢慢地往回走。正要出山谷時,忽然聽見外面吵吵嚷嚷,一片人聲鼎沸。一長串的火把,沿着木蘭谷崎嶇的山路蜿蜒密佈,望不到盡頭。
“這是怎麼了?”歐陽軒不由得一驚。
玄霜卻不在意,嘻嘻笑道:“我們兩個私逃出來,怕是你家裏人着了急,出來找了。”
歐陽軒心裏卻湧起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他一把抓住玄霜的手腕,匆匆往火光處奔去。
卻是唐家的人,在唐零的帶領下,全都來了。歐陽軒忽然意識到,唐家嫁一個妹子,送親卻來了這麼多人,未免有些奇怪。唐零鐵青了臉,一把扯過玄霜袖子:“妹子,跟我走。”
歐陽軒擋在玄霜面前:“唐先生,這是怎麼說的?”
唐零哼了一聲,更不答言,一掌朝歐陽軒面上劈下來。歐陽軒順手拔出佩劍。只聽見玄霜“呀——”了一聲,兩人就叮叮噹噹地過起招來。歐陽軒那時在江湖年輕一輩中已然是數一數二的高手,單論武技,還在唐零之上。但是避忌着唐零那些無孔不入的毒藥,卻也不敢十分施展。何況,玄霜在一旁,已然淚水漣漣。
“那這一戰究竟誰勝了?”歐陽覓劍問道。
“沒有誰勝——或者說,是我勝了。”歐陽軒道。
事實上,兩個人還沒打上一炷香的工夫,唐零的人馬先自在後面亂了起來。木蘭谷口黑壓壓地來了好多好多的人,一望不到頭,只有劍影刀光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下閃閃爍爍。刀光中隱約映出一張張人臉。歐陽軒驚恐地看見,其中好多人都是他認識的,半山堂主、鏡湖女俠、雁盪山道人……江南各大門派的人似乎都到齊了。他不明白這些人從何而來。然後他想起來了,這都是父親下帖子請來參加他的婚禮的賓客。
“滅了毒魔唐家——”那些人同時舉起了兵刃,向唐零的人馬撲了過來。明晃晃的火龍頓時零亂攪動起來,火光飛濺,狼煙四起,夾雜着震天的呼喝聲。
歐陽軒見狀,來不及說什麼,一掌掠開唐零,拉着嚇呆了的玄霜,就往人群外面衝去。在他們身後,唐家的打手們和江南武林門派已經廝殺在了一處。
“你告訴我,這是怎麼了。”玄霜慘白着一張臉,連連逼問,“是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歐陽軒推搪着。他隱隱地有些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卻不敢去想,更不敢告訴玄霜。玄霜猶猶疑疑地跑不快,歐陽軒索性將她背了起來,向木蘭谷深處奔去。他不是怕死,卻害怕玄霜目睹那場廝殺。這種門派間的屠殺,殘酷得連他自己都不願看。他卻忘了木蘭谷是個死胡同,沒有出口的。
歐陽軒和玄霜爬到山坡上回頭一看,兩方人馬漸漸殺入木蘭谷,顯然是唐家一方勢單力薄,漸漸被逼了進來。玄霜瞪着山下的刀光劍影,一聲聲喚着“阿兄”。歐陽軒聽着她的聲音,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懼,如一陣陣冰涼的潮水,浸沒全身。他只能一再地捉緊玄霜纖瘦的手腕,似乎一放開,她就會永遠消失在夜色里。
這時有一個人影朝這邊晃過來,歐陽軒正待出掌,卻看清竟是自家圓天閣的墨醫生:“小郎,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閣主聽說你也陷在木蘭谷的埋伏裏頭,還不相信——原來新婦也在。”
歐陽軒道:“墨醫生,家父究竟是何安排?”
墨醫生不言,回頭看看山下的火光,道:“殺成這樣,帶着新婦出去多少不安全。這樣吧,這木蘭谷中有一條密道,直通圓天閣的後花園水榭,我們從那裏走。”
墨醫生在前面帶路,玄霜緊隨其後,歐陽軒斷後,三人鑽入那條密道——也就是歐陽覓劍和小謝發現的那個山洞。
從墨醫生出現起,玄霜一直沒有說話,默默地跟着走。不一會兒,山腹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廳堂。歐陽軒看見他的父親歐陽雲海正在那裏等着,身邊還有好幾個圓天閣的高手,看見歐陽軒一行人,都有點詫異。歐陽雲海沒說什麼,卻先問墨醫生,外頭情況如何,是否還需要他帶人出去接應。墨醫生只說了一句:“他們被堵在木蘭谷裏面出不去,馬上就要全軍覆沒了。”
歐陽軒只覺得玄霜狠狠地甩開了他的手,待要去捉她,她已經奔向來時的密道。
歐陽雲海冷冷道:“你以為把這條密道告訴你哥哥,他們就能逃得出去嗎?有我們守在這裏,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今日就是你們唐家還債的時候了。”
玄霜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瞪大了一雙絕望的眼睛:“唐家惡貫滿盈,這就是你們早就安排好的嗎?你們娶我過來,只是一個騙局,對嗎?”她忽然笑起來,“歐陽軒,你……你好——”
歐陽軒瞪着她蒼白的臉,一時間百口莫辯。
“我要找阿兄,我要回家去……”玄霜喃喃着扭過頭,徑直朝密道深處跑去。忽然又停下來,猛然扯下歐陽軒贈給她的定情玉環,狠狠擲過來:“還給你!我不要了!”
歐陽軒追了上去。忽然錚的一聲,一道雪光從歐陽軒面前橫過,指向玄霜的背影。歐陽軒大驚,掌力一震,那柄寶劍拐了個彎,竟然深深地插入岩壁之中。那隻飛在空中的玉環,堪堪地穿在劍身上,再也拿不下來。歐陽軒才看清,那是父親的閣主佩劍“風鳴九霄”。他驚訝極了,忍不住要問父親,難道真的不放過玄霜?
可是一切都遲了。
只聽見一聲巨大的轟鳴,震耳欲聾。歐陽雲海一把拽過兒子往後退去。一時間山體都要坍塌下來。歐陽軒忍不住想,玄霜也真夠狠的,當真要把他們都炸死在山裏面嗎?
塵埃落定后,他們看見,只是那個密道被炸斷了。歐陽軒獃獃地瞪着成堆的山岩,他知道了,玄霜用家傳的火藥,把自己隔絕在那個血與火、地獄般的木蘭谷中,和她的族人在一起,永遠不回來了。
“唐家的火藥,倒也很厲害……”歐陽雲海淡淡說道。
唐家的火藥,是真的很厲害……小謝下意識地擰着手中那個裝着陳年火藥的荷包,默默思量着。倘若當年唐玄霜多用一點,被終結在木蘭谷中的就不只是毒魔唐家,還有歐陽世家一起陪葬了。可是,她終究沒有。她只是斷送了自己,給歐陽家留下十幾年不能了結的恩怨糾葛。
如今歐陽軒人未老,已是鬚髮皆白:“我要去看看你的母親。她因我而死,我卻把她一個人扔在木蘭谷這些年。”那場滅絕唐門的屠殺結束后,歐陽軒悄悄地重回木蘭谷。白骨遍野,飄零的木蘭花被血污浸染,木蘭花樹的枝葉上刀痕斑斑。他找到玄霜的屍首,埋在了一棵木蘭花樹之下,並在樹榦上刻下記號。歐陽雲海很快就發現了兒子的行蹤,立刻給他定下了另一位名門小姐。
那一年春天還沒過去,圓天閣的老閣主歐陽雲海就開始生病了。他每一天晚上都會做噩夢。僕人們發現他在夢中爬起,瘋了似的舞刀弄劍。後來就漸漸地起不了床,夏天沒過就咽了氣,臨終前留下話,誰也不準踏入木蘭谷半步,否則格殺勿論。圓天閣中悄悄流傳着這樣的說法:老閣主是被唐家的惡鬼抓走的。新任閣主歐陽軒對圓天閣進行了一番清洗,徹底杜絕了這種謠言。
木蘭谷自此成為圓天閣的禁地,在江鄉的深山裏,一年年花開花落無人管。玄霜留下的孩子,在圓天閣一年年長大,從來沒有人跟他說起過那些清冷美麗的花朵,以及花下掩埋的那些白骨黑血的往事。
九
白髮蕭蕭的背影,消失在密道那一端茫茫的黑暗中。
小謝忽然道:“歐陽覓劍,你為什麼不勸住你父親?林落的人在那一頭燒山,木蘭谷里一片火海,他怎麼能過去?”
歐陽覓劍眼中茫然。他沒有說什麼,只是低了頭,撫着從岩壁上拔出的銹劍,過了一會兒,緩緩道:“我猜錯了。”
“猜錯什麼了?”
“我本來以為,父親的死,定然是姑父姑母他們使的陰謀。現在看來,圓天閣主豈是他人可以擺佈得了的,一切都是父親自己的主意……他拿定了主意,要到木蘭谷去找母親……”
歐陽覓劍一把將小謝拉了上來。密道的出口在一間屋子裏。歐陽覓劍環顧四周,覺得似曾相識。窗外波光粼粼,他恍然大悟,竟是江思源早先引他過來的停雲榭。湖上沒有船,整個圓天閣內十分寧靜,似是人都走光了。遠遠的湖那邊,傳來隱隱的風聲。
“歐陽覓劍,”小謝忽然嘻嘻一笑,“這一回你可得求我了吧?”
她說的是用她的輕功助他渡過水麵。歐陽覓劍想了想,微微一笑。自從江柳兒死後,他這還是第一次露出笑容。
十
圓天閣的光風堂里,重新佈置起了已故閣主歐陽軒的靈堂。火災之後,人們發現棺木並未毀壞,現停在光風堂大廳的東北角上,靈柩前拉起了一道雪白的幕布。淡紫色的輕煙從白幕中溢出來。
天氣越發冷了。冷雨零零落落地滴下來,堂中彌散着揮不去的潮氣。那雨水滴在手心裏,方覺出格外冰涼。
原來是細小的冰珠兒,倏忽融化了。
因為有了喪事,紅漆的大門被打開了。從門口一路進去,白布和粗大的長毛竹竿搭起了長長的喪棚,直至大廳。各式各樣的江湖人,紛紛從這喪棚下面穿過來。這些都是遠道來奔喪的,代表圓天閣勢力與交情所及的各個大小宗派。這些人一面撣着身上的水珠兒,一面盡量做出鎮定自若的表情。圓天閣是湖湘一帶勢力最盛的組織,然而最近一個月裏,閣主歐陽軒暴死,閣中內亂、獨子出走的消息亦不脛而走,只剩下了歐陽雲海那對多年不露面的女兒女婿出來料理。那些嗅覺靈敏的,急急忙忙趕到漢陽,懷着看圓天閣熱鬧心思的也有,更有人想着能趁亂撈一把。大家都心照不宣,圓天閣的輝煌時代,怕是到頭了。
此時,林落夫婦一身縞素地立在“光風霽月”牌匾下面,彬彬有禮地招呼着客人。兩人的臉上,都輕輕地籠着一層憂色,顯得溫文爾雅。一時間那些悼客也被兩人的氣度震懾住了,廳上一派肅穆。
有心細的人發現,原先那個總是如影隨形跟着老閣主歐陽軒的執事江思源,卻是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一直不曾露面。
看看正午將至,林落開始說話了——他如今的身份代表着歐陽世家。大伙兒看見這林落,模樣頗為羸弱,語聲聽來有些中氣不足,說出來的也無非是些套話:“感謝大家前來弔唁,圓天閣人丁凋落,晚生不得不帶病出來主持,還要靠江湖上的朋友們多多扶持……”
“林君!”
忽然人群中有人脆生生地招呼了一聲。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門邊站了一個黑衣短打扮的少年,眉清目秀,嘴角掛了一絲詭譎的微笑。
那少年身法輕靈,三步兩步就到了林落夫婦面前,自報家門道:“在下廬山宗徐射言,奉盧道長之命前來弔唁。”
下面立刻有人議論起來。自來也沒聽說一個什麼徐射言的,可是廬山宗既為天下第一大派,能人輩出,看這少年矯矯不群,說不定是盧淡心暗中栽培的新秀呢。
林落不易察覺地撇了撇嘴,微笑道:“原來是廬山宗的徐少俠,失迎失迎。只是——”
出其不意地,林落伸出兩根指頭,彈向徐射言的手肘。徐射言一翻手,忽然就轉到林落身後,抓住了他的肩膀。這一招有個名目,叫作“雁過孤山”。廬山宗弟子學會之後,常常拿來與同伴戲耍。明眼人都看得出,再無人懷疑徐射言的身份。
林落一面被徐射言扣着,一面無奈道:“我是說,徐少俠不該帶着劍上歐陽閣主的靈堂。”
“誰說我帶着劍了?”徐射言道,“我下山之前,盧道長特意交代,上人家的靈堂不可以帶劍的。”
原來他的劍鞘里是空的。林落苦笑:“敢問盧道長還有什麼別的話嗎?”
徐射言道:“盧道長說,歷代的圓天閣主都有佩劍作為表記。八年以前,上任閣主把‘風鳴九霄’封存,盧道長有幸到場為證。盧道長此次派在下前來,是要提醒新任圓天閣主,不要忘了把那柄曠世寶劍找出來。”
“這個自然。”林落頗為自信地說,瞟了一眼堂上的牌匾,“歐陽閣主封劍的時候我未曾到場,不過事後,他親口說過,‘風鳴九霄’就在‘光風霽月’之後。”
說著他一躍而起,袖子一卷,抄下了一個落滿灰塵的布包,動作輕靈矯捷,落地沉穩,惹得眾人交口稱讚。林落掂了掂布包,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驚慌。
布包抖開,落出一把魚紋的古式長劍,只是那劍鞘裏面,竟然也是空的!
徐射言冷笑:“林君,原來你也不敢在歐陽閣主的靈前亮出兵刃啊。怎麼,莫非是心虛,還是你根本不知道風鳴九霄劍放在什麼地方?”
這時堂中眾人開始竊竊私議。林落不吭一聲,是真有點慌了。他本來十拿九穩,想不到風鳴九霄劍竟然失蹤。沒有這劍,要做圓天閣主還真有些彆扭。他沉聲道:“本門寶劍失竊,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呵呵,查什麼查,”徐射言道,“我看,是歐陽閣主早就把劍從上面拿了下來,交給下一任閣主了。你當然不知道在哪裏。”
林落聞言,臉都白了。去年入冬以來,歐陽軒沉痾多時,從沒離過夫妻二人的眼線。若是說他把風鳴九霄從牌匾後面悄悄拿了出來,而未驚動樓中旁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何況,歐陽覓劍到家之時,歐陽軒已經死了,父子倆未曾見過面啊。但聽眼前這黑衣少年說來,似乎……難道說,歐陽覓劍不曾在木蘭谷中燒死?“你究竟是何人?”他衝著徐射言嚷道。
這時有一個圓天閣的僕人走到林夫人歐陽輕身邊,輕聲說了些什麼。
“他不是廬山宗的,”歐陽輕忽然厲聲道,“快把姦細捉起來!”
呼啦啦,徐射言身邊頓時圍滿了刀刀劍劍。只聽他嘻嘻一笑,誰都沒看清,他已經掠上了房梁,恰好坐在那原來藏着寶劍的牌匾後面。
林落冷笑道:“這位少俠不知何方神聖,與我圓天閣有何淵源,還是快快說清的好。一會兒廬山宗掌門就要到了。你若說清楚,或者念在你——”
“盧道長就到了?這麼快!”徐射言訝異道,“師叔,師叔——”
他坐得高看得遠,底下眾人還不知道他在嚷嚷什麼。只見圓天閣大門轟然洞開,一個青衣白髮、仙風道骨的老者立在門口。也沒見這老者邁步,忽然就飄到了靈堂前,看見牌匾上的黑衣少年,忍俊不禁道:“你這孩子,怎麼到人家靈堂來了還要胡鬧呢!”
這廬山宗少年徐射言,正是小謝扮的。小謝的大半功夫都是義父沈瑄所傳。十五歲那一年,沈瑄送她到廬山宗見過盧淡心等人,又跟着盧淡心的大師姊徐淡影學了三年廬山宗武技,說來也算得廬山宗門下,盧淡心的師侄。所以她自稱“徐射言”,射言,謝也。
眾人看這個無名少年正拆着林落的台,忽然又跟廬山宗掌門打招呼起來,未免想他來頭不小,這圓天閣的好戲可算開張了。
小謝飛了下來,拜過盧淡心。
“過來,跟我一起祭拜你的姑父。”盧淡心攜了小謝,在歐陽軒靈柩之前點上青香,又拜了三拜。青煙從簾幕中飄起,冉冉如雲。一時光風霽月堂上,人人都不敢出一口大氣。
歐陽輕似乎覺得不妙,扯了一下林落的袖子,想悄悄退開。盧淡心卻發話了:“林君,貧道此來,有一樁要緊事情相告,請林君留步。”他轉過身來,慢慢地掃視一圈,“正好,江湖上的朋友,很多也都在這裏。”
廬山宗掌門德高望重,武技蓋世,他有話要說,自然是頂頂重要的事。只見他抖了抖袖子,亮出一柄佈滿鐵鏽的重劍:“這就是‘風鳴九霄’。”
座中嘩然。圓天閣的震山名劍,竟然只是這等破銅爛鐵?然而礙在盧淡心的面子上,沒有人敢大聲質疑。盧淡心搖搖頭,嘆道:“可惜它蟄伏多年,不見天日,如今竟變成這般模樣。半山堂主,你和歐陽閣主是多年舊交,當認得此劍。請你過來看看,也替貧道識辨識辨。”
半山堂主湊了過去,細細看着:“劍柄上有一道鳳尾紋,劍身上的第六道流雲圖案是缺一角的。二十五年前在下隨家父造訪圓天閣,老閣主歐陽雲海曾將此劍出示,一同欣賞。不錯,正是它!”
盧淡心道:“劍,雖然是銹了鈍了,可是圓天閣還在,也應當有年輕人令它重現光彩。”他抬起眼睛,望了望林落,“林君,不知你可有法子?”
林落一字一句道:“十年磨劍。”
盧淡心點頭道:“十年磨劍,其志也誠。林公子果然見識不凡。”他微微一笑,又道,“貧道還是解釋清楚比較好。這風鳴九霄劍,當初的確是封存在了光風霽月堂的牌匾後面。但是歐陽閣主覺得圓天閣主之位事關重大,而風鳴九霄劍的位置又不是秘密,倘若在他身後,這劍落到了平庸之輩手裏,甚至被奸佞小人佔據,那可就禍害無窮了。故而歐陽閣主另想了一個法子。承蒙他看得起,將此劍暗中託付於貧道,說將來圓天閣的後輩中,誰能除了上面的銹跡,誰就是新的閣主。”
小謝聽了這些話,覺得有些奇怪,這不明明是說謊嗎?那把風鳴九霄劍,當然不是歐陽軒交給盧淡心的,而是歐陽覓劍從木蘭谷的密道中帶回來的。她卻不敢問師叔。
半山堂主對圓天閣的家事頗為有數,早就不耐煩了:“什麼劍不劍的!歐陽軒不是有一個兒子嗎?年紀也夠大了,他父親死了,當然是他當閣主,哪能落到旁人手裏!”他狠狠地瞪了林落一眼,“還不快把你侄兒交出來!”
“慢!”盧淡心道,“閣主之位也須能者居之。歐陽閣主有此遺願,自有他的道理。”
林落哼了一聲。
盧淡心道:“林君,你有宏願,說是十年磨劍,方可除去銹跡。未知歐陽公子意下如何?”
座中又是一片嘩然。林落和歐陽輕驚得倒退一步。可是環顧四周,哪裏有歐陽覓劍的蹤跡?
此時,靈堂上飄過一陣青煙,白色幕布後面轉出一個青衫磊落、眉目抑鬱的男子。
“歐陽軒!”
“閣主!”
青天白日的,堂上也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豪傑,可是看見死去的歐陽軒顯靈,還是嚇得紛紛往外面擠。
小謝皺眉道:“擠什麼擠,這不是歐陽軒的鬼魂!”
“晚生歐陽覓劍,天山晦明大師門下。”歐陽覓劍淡淡道。
又是一陣喧嘩。除了圓天閣門中,並沒有人知道歐陽軒把他的兒子送去了天山。天山不是凡人去得的地方,晦明和尚的武技也不是凡人所有,而且他二十年才收一個徒弟。他的徒弟一出江湖,必然是有大風大浪跟着來。眾人看着這個酷似其父歐陽軒的年輕人,忍不住議論紛紛。
歐陽覓劍此時如入無人之境,接過盧淡心手中的風鳴九霄劍,清嘯一聲,劍出如虹,如靈蛇狂舞,如鷹擊長空。誰也沒看清他的招式,風鳴九霄劍在空中猛地頓住,震起一圈鐵鏽色的雲霧,把舞劍人團團圍住。
雲霧散開,劍光如雪,滿堂生輝。
立刻有人嘖嘖稱讚,天山神功不是蓋的。
“那——”盧淡心微微笑道,“貧道也不必再說什麼了。”
“小賤種!”忽然傳來一聲女人凄厲的嘶叫。歐陽輕面色青白,本來頗秀氣的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血絲幾乎要噴出來:“他怎配做閣主——我說他是個小賤種!你們知道他是誰?他是唐家的妖女生下來的,是毒魔唐家。哈,那妖女還沒出嫁,就生了他這個小賤種,他怎能是我們堂堂歐陽世家的繼承人!”
歐陽覓劍沒有理她,只是背了過去。歐陽輕的話太難聽,實在不符合她名門閨秀的身份。沒有人敢於附和她的話,甚至林落也沒有跟着說一聲什麼。
“別忘了,你們這些人,有幾個沒吃過唐家的苦頭!”歐陽輕叫道,“你們有幾個人,手上沒有沾着唐零的血!”
歐陽覓劍的手猛然一抖,轉過身去看着歐陽輕。
人群又開始亂了起來。歐陽輕最後一句話把他們都鎮住了,沒來由地擔心起來,這歐陽軒的兒子會不會要替他的外家報仇?
只有盧淡心不動聲色,輕塵不驚道:“歐陽覓劍,你是圓天閣主歐陽軒唯一的孩子,在圓天閣長大,如今又是晦明大師的高足,這是誰都不能改變的。”他意味深長地朝眾人掃視一圈,“優曇唐家,那是很多年前的舊事了,誰也不必再提。”
誰也不必再提。歐陽覓劍當然清楚。他握緊了那風鳴九霄劍,微微地仰起頭,凝視着圓天閣門樓上那些遒勁蒼涼的題字。
但是那一刻小謝覺得,他的眼睛裏,其實什麼也沒有看見。
十一
歐陽覓劍正式成為圓天閣的新任閣主之後,執事江思源終於出現了。這老丈幾日之間蒼老了許多,連頭髮也白了。歐陽覓劍看見他,不免想起江柳兒。江思源是唯一知道歐陽軒假死的人。他奉歐陽軒的命令照料歐陽覓劍,看見事情不妙,連夜趕往廬山宗。因為歐陽軒說過,萬不得已時,可以請盧真人主持公道。圓天閣從前的恩恩怨怨,盧淡心是有數的。他並不太願意插手圓天閣的私事,只是欠了歐陽家一個不小的人情,被江思源當作把柄,這是后話。當時盧淡心為助歐陽覓劍,當著這麼多人說了謊。風鳴九霄劍,事實上,歐陽軒做了二十年圓天閣主,從未動用過它,而是任它留在深山裏。或者他深心裏,不願意重見這把割斷了他和唐玄霜姻緣的劍。給兒子取名覓劍,卻是暗示他,日後要把那風鳴九霄劍找回來。
歐陽覓劍果然找回來了。他學了天下第一的功夫,將來要做一番大事情。他開始着手打理圓天閣的事務。江思源還有個兒子江楓也在圓天閣,歐陽覓劍發現江楓武功很好,想來是他父親傳的,於是就把江楓提到自己身邊。江思源謝過了新閣主,佝僂着背緩緩出去。歐陽覓劍喚住了他。
“江執事,有些事情我還不太明白,想向你請教。”
江思源抬起頭,看見書房的竹簾外影影綽綽現出一個黑影,遂道:“閣主要問什麼,老朽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是有些事情,實在不足為外人道。”
歐陽覓劍一笑,衝著簾外道:“小謝,你進來吧。江執事,你可當著我們兩個的面,把過去的事情講清楚。”
江思源見狀,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歐陽閣主,我待你們父子如何,如今你也該明了。如果你定要我說出,將來不要後悔。”
歐陽覓劍一驚。小謝卻搶先問道:“那天在靈堂上,盧師叔叫我祭拜我的姑父。為什麼歐陽老閣主是我的姑父?那我的父母是誰?是不是——”
“猜着了。”江思源冷笑道,“你正是毒魔唐零的女兒,冠豸山優曇唐家的後人。”
小謝呆住了。雖然她早就隱隱感到,她和那個已經灰飛煙滅的唐家有着某種聯繫,可是這話由老人斬釘截鐵地說出,她還是覺得胸中一滯。
“歐陽閣主,這些事情老閣主他都知道。自從去年冬天他病入膏肓以後,一直想着的就是到木蘭谷去,與你母親會合。我問他,要不要把當年的事情告訴你,他先是毫不猶豫地說,絕不能讓你知道,後來想了很久,又說,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還是告訴你算了。我說,你若回來為他送終,必然是要追問的。老閣主搖着頭,我知道他覺得很難親口對你講。所以最後他就做了這樣一個決定,在你回來之前,偽裝自己已死。連你的姑姑和姑父,也不知道那口棺材裏是空的。而他已經從停雲榭下面的通道去往木蘭谷了。”
“父親不願意對我說,是他害死了我母親,對嗎?”歐陽覓劍道,“可是,後來他還是自己對我說了。”
江思源道:“這是個意外。你回來的時候,我把你引到停雲榭,因為那時候我隱隱聽見有人說,你的姑姑和姑父在你父親的靈堂里設下了機關,專等你回來。停雲榭那個地方很隱秘,又有通往木蘭谷的機關,你必須從那裏才能找到繼承圓天閣閣主之位的風鳴九霄劍。想不到陰差陽錯,你跑去了木蘭谷。可能是你父親看見了你,覺得你比他想像的要鎮定,所以才告訴你了。”
“可是父親並沒有說明白。當年唐家滅門,究竟是誰安排下的?”歐陽覓劍道,“我懷疑父親也不甚了了,江執事,你應該比誰都清楚的吧?”
“要從唐家派人到圓天閣提親說起。”江思源道,“他們動作實在太快,老太爺不得不懷疑,何況讓自己的獨生兒子娶唐家的女兒,說什麼他也不能答應的。可是這時候唐家上圓天閣提親的消息不脛而走,接連不斷地有人悄悄地來會老太爺。那時候唐零幾乎把整個武林都得罪盡了,所有人都勸圓天閣趁此機會翦除這個武林禍害,尤其是與我們交好的半山堂主,說得更嚴重。說優曇唐家橫行這些年,圓天閣作壁上觀,已是有違武林道義,倘若這一回竟然與唐家結連理,無異自絕於俠義道,難道不怕遭唾棄嗎?老太爺尚不願惹事,說:‘唐家老巢遠在福建,圓天閣實在是鞭長莫及啊。’偏偏這時福建林家來了人,說唐家在那邊勢力越來越大,弄得烏煙瘴氣。林家身為閩浙一帶白道的領袖,夾在其間甚是為難。於是計策就這樣定下來了——把唐零誘到江鄉來,圓天閣牽頭,江南武林的人一起把他們滅了。他們在冠豸山的老巢,則由福建林家帶人去掃平。”
他說到這裏,看見小謝眼中閃出怨憤的光,轉而又道:“其實,唐家作惡甚多,被武林白道滅絕是早晚的事情。你的父母那時真是昏了頭。堂堂的圓天閣與毒魔唐家聯姻,哪裏有這麼容易。唐零這人心機城府極深,他匆匆答應把妹子嫁給老閣主,誰知他安的什麼心。”
小謝道:“我以為他是心疼自己妹子,卻沒想到把一家人都斷送了。”
江思源道:“娘子你要這樣想,我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呵呵,你並不知道當年是什麼情形。他們唐家人過來時聲勢浩大,說是送親,帶了多少殺手。便是我們圓天閣原來不準備火併,見了這個也不能不如臨大敵。唐零又何曾真的打算相信我們。”
歐陽覓劍哼了一聲,道:“你留在冠豸山養病,怕也是假的吧?”
“不錯,”江思源道,“當然是為了跟林家裏應外合。我們做得很乾凈,連唐家的圍屋都燒得乾乾淨淨。”
小謝咬住了嘴唇,燒得乾乾淨淨。江思源望了她一眼,總算表露出幾分歉意,補充道:“我在冠豸山很是待了些日子,可惜年歲久了,唐家的人都記不清了,只是對唐夫人印象頗深。那時她剛剛產下一對雙胞胎的女嬰,身子還不大好。唐夫人不會武技,卻知書達理,十分賢良。真想不到毒魔的妻子倒是這樣。我裝病裝了很久,她倒先替我着急起來。她聽說沈神醫遊歷到了閩西,就派人去請他。否則,也不會有後來的機緣巧合。我們知道神醫是從不問江湖紛爭的,卻也怕萬一他插手了,我們又決計不能不聽他的。所以我和林家的人商量,趕在他來臨之前動了手。唐夫人死了,那天很亂,我也沒看清是誰砍死她的。她身邊有兩個僕婦,不知道叫什麼,功夫甚是了得,一人背了一個小女嬰往外面逃。我看見林家的一個高手追殺着其中一個,鬼使神差地也跟了出去。等我趕到那個山神廟的時候,那僕婦已經血戰而死。我叫那個林家的高手走,那人指着你說要斬草除根。我靈機一動說沈神醫來了,那人一驚,我就拉了他走開。沒想到我們前腳出門,後腳沈神醫真的來了,這豈非天不絕唐家?這樣,娘子你才得救了。你還有個同胞姊妹,大約沒能活得下來。”
“這麼說,我撿了一條命,還是您老人家的恩惠了。”小謝道。
“我那時心慌意亂,”江思源苦笑道,“也不是真的想救你。只是……我是看着唐夫人死的,她……”
“不要說了!”小謝尖叫道,猛地抽出佩劍,架在江思源的脖子上。江思源一滯,苦笑着望望歐陽覓劍。歐陽覓劍面色煞白,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聽明白了!”小謝厲聲道,“我是毒魔唐零的女兒。我們家被滅了門。有你江思源,有福建林家,有圓天閣歐陽家,還有那天靈堂上所有來弔唁的,那些武林正道——不是嗎?”
歐陽覓劍沒有動,他看見小謝眼中滿是淚水。
十二
初冬的天是鉛色的,清冷的霧氣在山谷中飄蕩,仿似一團團黏滯的棉絮,黏在樹梢上、枯草間。迷霧中緩緩過來兩個人影,一白一黑,俱是蒙了帷帽。只有話語聲零零落落地飄出。
“我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義父的武技那麼好,我一輩子也學不盡的,為什麼他還要送我上廬山宗去拜師。現在我可是明白了。盧真人不是說嗎?你是圓天閣主歐陽軒唯一的孩子,又是晦明大師的高足,這是誰都不能改變的。我想,他也會對我說,小謝是洞庭神醫養大的義女,又是廬山宗弟子,這也是不能改變的。有了這樣堂堂的身份,如何能夠背過身去,為唐家的冤魂報仇?”
“也許吧。不過,你為什麼不覺得,你義父也是為了保護你?毒魔唐家在江湖上結怨太多,你的身世早晚被人知道,這可就危險了。雖然沈神醫名震江湖,畢竟罩不了那麼多。有廬山宗作靠山,就沒有人敢對你說三道四了。”
“你說得有道理,義父他一向很疼我……這幾天我一直想,何必知道自己是誰,我已有這樣好的義父,不如……把一切都忘了。”
“小謝,你肯忘了那些仇恨,那倒是最好的結局。其實,那天你放過了江思源,我就知道你永遠不會為唐家報仇的。”
“我雖然不能報仇,但這一次的事情,倒也讓我看到了很多……”
歐陽覓劍心裏忽然一驚,江思源當著小謝的面,終究沒有提到一件事情。盧淡心為什麼不惜說謊來幫助歐陽覓劍?是因為他欠了歐陽軒人情,可這和小謝也不無關係。當初滅絕唐家,的確是圓天閣牽的頭,但是那些向圓天閣主歐陽雲海請戰的江湖門派,卻都是廬山宗指使去的。其實很容易想得到,廬山宗是江南武林白道第一大派別,這種事情怎會沒有他們參與?廬山宗才是滅絕唐家的真正主使,只不過他們是出家人,不便公然殺戮,才轉而讓圓天閣出面。
他忽然很害怕地想起,優曇唐家研製毒藥,難道真的就這樣罪大惡極,值得整個江南武林設下陷阱來屠殺嗎?不,他還是不要提,永遠不要提吧。倘若小謝知道這一層,豈非更加難以消受。只當把一切都忘了,所以他說:“你最大的仇敵,是我們圓天閣。”
小謝像是自嘲道:“不錯,我要先向圓天閣主尋仇才是。可是現在卻是你做了圓天閣主。我辛辛苦苦尋找親人,沒想到我們唐家的人早就死完了,如今只剩了你這個表哥。這世上就只剩了一個表兄,我還要向他尋仇嗎?”
歐陽覓劍聞言,一時感慨萬千。他的姑姑和姑父一刻不忘置他於死地,他在這世上,卻也只剩了這樣一個表妹了。
小謝道:“只不過,有一個人,我向他報仇,大概沒什麼關係。林落是福建林家的人,當年在冠豸山殺人,定然有他的份。現在他是翻不了身了,我殺他一刀解解氣也好。可惜,這樣的好機會,卻還是被你奪去了,呵呵。”
歐陽輕被囚禁在密室里終生不能踏出一步,林落則在奪劍的那個夜晚暴病而亡。歐陽覓劍做得乾淨利落,不留痕迹。他沒有刻意要瞞着小謝什麼,可是聽她這樣說起,忽然覺得惘然若失。
“你是圓天閣主,”小謝續道,“這樣做事情,是理所當然的。”
“我要為柳兒報仇。我——至少可以為她報仇。”歐陽覓劍淡淡道。
小謝便不再說什麼。
遠處出現了木蘭谷崎嶇蜿蜒的山道。濃霧在正午的陽光下漸漸化開,山風寥寥,如泣如訴。
他們倆誰都說不出話來。
那些木蘭花樹,滿山滿谷地開滿潔白花朵的木蘭花樹,已經在大火中枯死了。枯葉在腳底吱吱作響,焦黑的枝幹一根根支棱着,指向陰雲的天空,彷彿死人冷硬的手指。
“我想找一找。”小謝的聲音朦朦朧朧的,像是夢囈。
找什麼?歐陽覓劍想。當然,是找在木蘭谷中被屠殺的唐家人。她的生父,毒魔唐零,遺骨該是在這裏。唐零帶來的人中間,應該還有唐家的親戚。而小謝的母親唐夫人死在了遙遠的冠豸山。他忽然心裏一痛。埋在這幽幽深谷里的,不還有他的母親嗎?母親,那個存在於父親追憶中的單純美麗的唐家女子玄霜。當然還有父親,他從那條漫長的密道走過來,也消失在了這些唐家人的遺骸之間。還有江柳兒,柳兒,他曾經親手埋葬在木蘭花樹下的柳兒……
他想對小謝訴說。他所失去的,也是再找不回來。他們彼此的沉痛是相同的。但是,這樣的沉痛過於深重了,還是埋葬在每個人自己心裏才好,什麼都不要再提。怕只怕再提起,又是驚濤駭浪,無法收拾。
那些木蘭花樹都死了,都死了。從今往後不再有那些純白如雪的花朵盛開,沒有任何記憶的痕迹留下。十七年恩怨,十七年沉冤,這些木蘭花的遺骸下面,是重重的白骨支離交錯,化為塵壤,又能上哪裏去尋找他們的親人呢?
小謝抓起一把泥土,捏在手心裏,忽然就哭了出來。那聲音卻不像是哭,只是一聲聲的嘶叫。歐陽覓劍不知道怎麼辦,他沒有見過女孩子會這樣哭。過了一會兒,小謝自己停下來了,道:“你送我去江邊吧,我要走了。”
“這就走嗎?”歐陽覓劍道。
小謝點點頭:“我要回家,回洞庭湖去……表兄,你自己保重。”
歐陽覓劍想了想,拿出一個畫軸:“這個還給你。”
是唐玄霜畫的那幅《木蘭花樹》。小謝發現了這畫,於是一幕幕塵封的往事才被牽連出來。畫卷上的人和花樹已成陳跡,還題着舊詩:
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小謝接了過來。然後那發黃的畫卷變成了紛紛碎片,如同一場清冷的初雪,在荒蕪的木蘭谷中悄然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