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巫山雲雨
南國立秋以後,依然烈日炎炎,暑熱難當。正午的驕陽把人們都趕到水井邊納涼了,街道上沒有幾個人。黑瘦的小販守着一堆堆木瓜,懶洋洋地搖着大蒲扇。 不過天氣再炎熱,也不如沈瑄的心情熱切。人在地上一步一步地走,心卻不知飛到了天邊哪一個角落。可是,廣州並不大,幾天來他已經走遍了每一個可能的地方,都沒有她的半點消息。難道說她並沒有來過? 幾天前,樓荻飛託人捎回一句話:“蔣娘子在廣州。” 沈瑄幾乎暈厥過去,再要追問情由,來人卻說不清楚,只道有人在明州上岸,匆匆尋人帶信,不料寫好的書信卻被海水打濕,只得先傳個口信回來,三轉兩轉,就剩了這麼一句話。 沈瑄的腦子裏再也不能停止如潮水般的思念。她真的還活着,這怎麼可能呢?難道真是上天垂憐,發生了奇迹,將無葯可解的屍毒一掃而空?可是她既然活着,為什麼這許久都不來找他? 可是現在,人海茫茫,卻不知道她在哪裏。沈瑄心裏泛起一種難言的恐懼:從前當她是死了,絕望一至如斯,還可以承受,倘若明明知她尚在人間,卻只是萬里雲羅,蓬山無路,那可如何是好。 想來想去,沒個瞭然。心還不累,腿也累了。路邊的酒肆半垂着門帘,沈瑄踱了進去,要一杯水酒喝。 這間五鳳居很大,裝璜精雅,想來是城中有名的字號。中午客人不多,只有幾個老者半眯着眼睛,一邊剝荔枝、龍眼,一邊用難懂的俚語閑聊。門邊坐着三四個喝酒的客人,衣飾十分華麗。沈瑄進門時依稀覺得他們在打量自己。 一杯酒未盡,一個串座兒賣茶點的過來獻殷勤,打着古怪生硬的官話:“客官,你是外地人吧?嘗嘗我們嶺南的荔枝,很不錯的。”嶺南的荔枝是很不錯,一個個圓如碩珠,鮮紅欲滴。不過沈瑄不想要,擺了擺手。 賣荔枝的不甘心,繼續遊說道:“客官你不曉得吧,當年楊貴妃吃的荔枝,就是我們這裏長的。‘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荔枝要吃鮮,皇帝用快馬運到長安城,可也還不如我這籃子裏的好。” 沈瑄微感詫異,怎麼廣州一個賣荔枝的,也滿嘴詩文?他心裏疑惑,不想糾纏,就買了一串打發他走了。 “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滿城的荔枝沒人要,也難為這些小販,為了賣幾串出去,連唐詩都背上了。”門口一個綠衣書生端着茶杯,搖頭晃腦地踱了過來,“你們北方人不懂的。我說這荔枝,一定是昨天摘下的,不新鮮,不信我剝一個給你看。” 荔枝怎樣才叫新鮮,沈瑄倒也好奇,遂看他剝開一個。另一個黃衣人也過來湊熱鬧,卻道:“這麼熱的天吃什麼荔枝,不怕上火嗎?還是喝幾杯好茶,消消暑氣啦。”綠衣書生不理他,自顧自地講着他的荔枝。
黃衣人搖着腦袋笑着,忽然迎面一口茶水向沈瑄噴來。沈瑄頓覺頭昏腦漲,喝道:“幹什麼!”接着又是一口茶水劈面噴來。沈瑄覺天旋地轉,一掌劈出,怒道:“何人下藥?”那兩個人早已避了開去,沈瑄一掌未盡,人就暈倒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沈瑄悠然醒轉,只覺得蘭麝幽香,一縷縷地直沁入骨髓。睜眼一看,自己竟然是躺在鴛枕綉褥之間。雕龍描鳳的紫檀床上,懸着一層層裊如輕煙的鳳尾香羅。這房間佈置得華麗無倫,簡直比夜來夫人地下迷宮中的卧室還要了不得。珠簾半掛,銀屏微掩,妝枱上凌亂地擺着辟塵犀角、玉如意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什。寶鏡折射着奇幻的光芒。博山爐中燃着沉水香,不絕地吐出醉魂酥骨的氣息。
沈瑄翻身欲起,但覺四肢癱軟無力,心想:自己和葯打了一輩子交道,今天神思不定,居然陰溝里翻了船。他的內功已經很好了,尋常毒藥奈何不得,那茶水中的迷藥怎的這樣厲害?他躺着不動,做起吐納功夫來。過了一陣,漸漸血脈通暢,恢復如常。
這時房中進來兩個宮裝女郎。沈瑄閉目不動,只聽一個女郎道:“還沒醒呢。倒真是一個俊俏小郎!”
另一個道:“還是不如前天來的那個——可惜那一個自己把自己的臉劃破了。”
第一個又道:“我看不見得,說不定各有各的味道。”
另一個道:“你喜歡他嗎?這種話也敢說,叫侍中知道了……”
兩個女郎走遠,沈瑄只覺得猜不透這是什麼古怪。一摸身上,發現一應物件都在,只是佩劍丟了,頓時心急起來。這洗凡劍對他有非同尋常的意義,丟了可就麻煩了。
沈瑄翻身下床,尋找寶劍。珠簾一響,一個珠圍翠繞、面容姣好的年輕婦人盈盈出來,笑道:“你這麼快就醒啦?”
沈瑄沉住氣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是我的洞府呀!”婦人咯咯笑道,羅衫簌簌作響,散發出陣陣香氣。
沈瑄沒聽明白:“什麼洞府?”
婦人笑得花枝亂顫:“這裏不像神仙的洞府嗎?”
沈瑄道:“你到底是誰?”
婦人道:“我是洞府的主人,你還看不出來?這裏既不是天上,也不是人間,你就別問是哪裏啦。我和你是前世的姻緣,你只要乖乖聽話,將來享不盡的清福。”說著說著就往沈瑄身上挨過來,那香氣越來越濃郁。
沈瑄心中一盪,忽然覺得這香氣好生古怪,鑽入鼻囟,簡直令人渾身酥軟。“呀!”他心知不妙,趕快跳開。那婦人嫣然一笑,道:“你不喜歡這香?那麼我換一種,保管讓你舒服。”拈起一片香,遠遠地擲進博山爐中。
香片本是輕巧之物,居然平平地飛出,不偏不倚落在香爐里。沈瑄看她這個動作,心裏吃了一驚。這婦人雖然看來養尊處優,功夫卻着實不俗。她點燃的那片香,斷斷不是什麼好東西。沈瑄一急,步履輕滑,一把扣住了她的脈門。這一手伶俐無比,卻是跟樓荻飛學的。婦人被他一招制住,也很有些意外,卻毫不掙扎,仍是笑道:“你這麼著急呀?”
沈瑄忽然覺得身子似要飄了起來,手上軟軟的使不上力。那香才燃了一點,就已這般厲害。他滿頭大汗,眼前那張千嬌百媚的臉也變得朦朧起來。好在此時心裏尚有一線光明,他拚命咬了咬舌頭,忽然一道白光從袖中拉出,霹靂一樣把香爐打翻在地。
那是蔣靈騫留下的飛雪白綾,沈瑄一直收藏在身邊。那些女子搜走了他的洗凡劍,卻沒想到白綾也是兵刃。沈瑄情急之下使將出來,倒將那婦人嚇了一跳,以為是什麼妖術,一下子坐在地上。
香灰潑了一地。沈瑄抓過一把,撒向那個婦人,拔腿離開了這個屋子,心裏暗叫好險,倘若再遲得一刻,他可難免要做那婦人的俘虜了。不過用香灰潑人,也不好算是正人君子的手段。
院子裏早已滿滿地站了一圈武士,每一個人手裏都拿着長矛,每一支長矛都指向沈瑄。沈瑄迅速地盤算了一番,倘若憑輕功逃出去,想來是不難的,但他視若性命的寶劍不免落入奸人之手。何況他不明不白被弄到這裏來受人擺佈,一走了之也不甘心。看來今晚是免不了一場惡戰了。
“你還想跑嗎?”那婦人已從香灰中爬了出來,在背後冷冷道。
沈瑄笑道:“試試看!”
話音未落,那一排武士手中的長矛盡數被卷了去,原來還是飛雪白綾。沈瑄運上內力將白綾兜出,卻用白綾內藏的金鉤把長矛一一勾走。只是他動作極快,旁人只看見白光一晃而已。
婦人卻也毫不驚慌,喝道:“沒用的東西,全退下!”
沈瑄回身道:“夫人想親自賜招?”他一身武藝,所長的是劍術,然而今晚利劍不在掌,未免受了制約。這婦人看來武技不弱,不能不防。
不料婦人只是略略側了側身,似乎朝暗裏拋了個媚眼。只見她身後走出一個黑森森的人影來,只講了兩個字:“我來。”
此人一身黑袍,頭巾遮住了臉面,但枯槁的身形卻有點眼熟。沈瑄來不及回憶他是誰,那人的劍已劈到面前。沈瑄手裏只有蔣靈騫的飛雪白綾,他本來從未練過這種兵刃,但剛才一擊得手,心裏便有了主意。他把內力運在白綾上,如同一柄丈長的軟劍,剛柔相濟、舒展自如。片刻之間,兩人已交手鬥了十招。黑衣人的劍法似也不怎麼高明,只是一味地狠辣快捷,上手先把周圍一丈都罩在他劍光之內。但見沈瑄把《五湖煙霞引》的劍法揉入白綾中,縱橫飛舞,矯若游龍,每招每式都是出人意外,妙到毫巔!柔軟的白綾正成了利劍的剋星。結果黑衣人的圈子越斗越小,到了十招之外,已縮到七尺以內,被長長的白綾緊緊裹住。一柄長劍,竟是被沈瑄牽製得只有招架之功,漸漸連招數也遞不出去,劍氣消臧,黯然無光。
婦人看見黑衣人不敵,輕輕哼了一聲。黑衣人聽見她不滿,心裏大為焦急,也顧不了許多了。忽然招數一變,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領來。
這一手劍法瀟洒飄逸,竟然出自洞庭門中。沈瑄的白綾一下子被擋開丈外。他暗暗詫異,料想以柔克剛,只怕纏不住他的劍。手腕一抖,飛雪白綾直穿入圈子,砸向黑衣人的面門。黑衣人猝不及防,白綾的金鉤拉掉了他的面巾。
沈瑄愣住了,這是莫愁湖畔那個神秘的“王師兄”——汪小山!他一時不忍,后招竟未遞出。
趁着這個空隙,汪小山獰笑了一聲,大袖一揮,一陣迷煙撲面而來。沈瑄又氣又惱,這地方怎麼到處都是迷煙!他本來已含了一枚解毒醒腦的藥丸,不料沒有用,搖晃了兩下還是暈倒了。
再一次醒來時,卻不是在溫柔鄉之中了。這是一間真正的牢房,只有鐵柵欄和稻草。他們倒沒給他上腳鐐手銬,只是捆在了柱子上,那條飛雪白綾,大概這一回也被收繳了。
沈瑄沒有想好脫身之計前,還不打算輕舉妄動。忽然牆角里傳來了很輕很輕的呻吟。
原來角牆裏還有一個人。那人衣衫襤褸,一張雪白的臉上被拉了長長的兩刀,構成一個十字。傷口極深,鮮血尚未凝結,說不出的陰森恐怖。沈瑄猜他就是前天毀容的那人,心中不忍。再瞧了瞧那張扭曲難看的臉,忽然發現又是一個熟人。那是蔣靈騫從前的未婚夫婿,羅浮山湯慕龍。沈瑄做夢也沒有想到,時隔多年會和“情敵”在這種地方、這樣情形下見面。
“唉,”沈瑄忍不住嘆道,“湯君你何苦這樣呢?”
“哼!”湯慕龍哼道,“男子漢大丈夫,寧死不受這些妖人的侮辱!”
沈瑄問道:“湯君,我被他們騙了來,又關在這裏,可還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所在。”
湯慕龍道:“他們自然不告訴你。這就是盧瓊仙、黃瓊芝這兩個妖婦的‘沉香社’。”
沈瑄恍然大悟。廬山宗的棄徒盧瓊仙、黃瓊芝倆姊妹,在廣州以宮人身份執掌大權,官封侍中。她倆勾結道姑樊鬍子,權傾朝野,弄出“沉香社”這麼一個地方供自己享樂。可笑漢王劉倀對外臣防閑極深,不論文武官員、進士僧道,凡入宮者皆先入蠶室。那時樓荻飛就利用這一條把漁網幫幫主胡正勇嚇倒了。可劉倀最信賴的兩個宮人,卻在他的禁苑裏干出這般勾當來。盧瓊仙那人沈瑄以前是見過的,想來白天那一個婦人便是黃瓊芝了。
只是,湯慕龍竟也落到了他們手裏。嶺南湯家與這些妖魔鬼怪鬥了這些年,想不到一敗如斯。沈瑄忍不住又問道:“湯君,你們家其他的人怎樣?”
湯慕龍凄然道:“一場混戰,家父亡故,家母……”忽然,他問道,“你是什麼人?”
沈瑄道:“某姓沈,單名一個瑄字,從前在廬山上我們見過的。”
江湖上沸沸揚揚的傳言,湯慕龍當然全都聽過,可是他也聽說蔣靈騫早就死了。一時間兩人都沉默着,不再說什麼話。
走廊的盡頭傳來一串輕盈的腳步聲。沈瑄心裏一動,震斷了身上的繩索。來的卻是一個宮人:“沈郎中,快跟我走。”
沈瑄心存疑惑,並不上前。那宮人輕輕笑了:“你不認得青梅啦?”
燈光一照,果然是吳霜的婢女青梅,經年不見,亦不是當年小鬟模樣。沈瑄覺得像在做夢一般,為什麼總是遇到些從前認得的人?青梅不知哪裏弄來了大牢的鑰匙,三下五除二就開了牢門:“快走,外面的事我和娘子都安排好了。”
遠遠走廊的拐角處,立着一個纖麗的宮娥,正是吳霜。
沈瑄俯身去扶湯慕龍。湯慕龍掙扎道:“我受了重傷,唯死而已,怎能和你們一起逃命?”
其實他心裏想的什麼,三個人心裏都清楚。沈瑄冷冷道:“羅浮山的傳人,難道就這樣蹲在敵人的大牢裏,坐以待斃嗎?”
青梅也認真道:“湯君呀,就算你自己毀了容,她們也不會讓你痛痛快快去死的。令堂大人被她們送到樊仙姑那裏去了,你就不想想辦法?”她平日在宮裏當差,叫慣了仙姑長、仙姑短的,此時也是這般稱謂。
湯慕龍一聲不吭,慢慢站了起來。
沈瑄和吳霜照了一面。吳霜把一團物什塞到他手裏,卻是那飛雪白綾,被她盜了回來。不遑多說什麼,四人沿一條暗道潛行。這深宮之中竟還有這樣的秘道,想來是通往宮外的。吳霜和青梅的安排果然妥當,一路上連一個盤查的侍衛也沒遇到,只撞見偷跑出來閑逛的一個小內官,被沈瑄一指點暈在地。
走了三炷香的工夫,吳霜推開一道門引大家走出去。沈瑄一看,這裏正是白天誘他落網的茶樓“五鳳居”,暗門卻是藏在一幅《飲中八仙圖》後面。青梅笑道:“這個五鳳居一向是黃侍中收羅面首的最大據點,所以特意修了條暗道直通宮裏。沈郎中不是第一次走這條路了。”
沈瑄不禁滿面通紅。吳霜靜靜道:“其實她們修這暗道不只是為了這個。她們多行不義,也防着將來有走投無路的時候。”
“這樣的暗道想來不為旁人所知,你卻摸得這樣清楚。”沈瑄道。
青梅道:“娘子入宮這一年多,哪一天不在明察暗訪?否則咱們這一回出來也沒這麼容易。”
吳霜道:“沉香社裏雖然防守嚴密,總還是能找到破綻的。”
青梅笑道:“最大的破綻就是迷香太多,不是嗎?”
這一回,吳霜也臉紅了,卻忍不住笑起來。原來,沉香社裏存放了大量的迷香,平時雖絕不許下人動用,但吳霜化整為零,今天拿一點,明天拿一點,管事的人看不出。日子久了,她就存了一大堆。那些看守大牢的侍衛,就是被她施用迷香輕輕鬆鬆放倒的。沈瑄倒沒有想到,這個溫柔嫻靜的表妹居然如此能幹,他問道:“我有些不明白,這裏的迷香為什麼這樣霸道?我的解藥一點都不管用。”
吳霜的臉更紅了,卻正色道:“那是因為這和普通迷香根本不同,不僅毒力極強,而且亂人心智。”
沈瑄其實也有些想到了,黃瓊芝房裏焚燒的和汪小山袖中抖出的香雖然氣息有所不同,但本質都是一種東西。
吳霜冷冷道:“更可怕的是,如果一個人被長期施用這種香,就會喪失心智、迷失本性,變得禽獸不如。中毒越深,就越難以清醒過來。”
沈瑄心裏打了個寒戰。可是對於這件事情,吳霜顯然比他更明白也更冷靜,他問道:“表妹,當年胡正勇想把你綁到這邊來,我們費了多少力氣才逃脫。如今你卻自己進了沉香社做宮人,這都是為了找汪小山嗎?他見到你,有沒有迴轉之意?”
吳霜凄然一笑,搖了搖頭。青梅道:“還說呢,汪小山簡直不是人。娘子為了見他,跑到這種鬼地方來,他卻總是躲着娘子,不肯見面。他跟那個……”說著惴惴不安地望着吳霜。
吳霜道:“沒什麼。我本來以為他是被囚禁了,混進宮后才發現,他要走隨時都可以走,可他整天和黃瓊芝在一起,對她死心塌地。我好不容易見到他,他狠狠地笑話了我一頓,就再不肯見我了。不過,承蒙他照顧,有幾回我和青梅在宮裏犯下事,還多虧他遮掩保護。青梅,你也不能不提人家的好處。”
沈瑄知道,吳霜越是說得輕描淡寫,心裏的痛苦就越深刻。他道:“汪小山是中毒過深吧?”
吳霜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其實迷香是有解藥的,多吸幾回就可以緩解。我曾提出為他解毒,可他不肯……我想,假作真時真亦假,他是真的不願意離開黃瓊芝呢!”
吳霜的面容依然美麗動人,但也掩不住艱難和憂傷所留下的憔悴。
“孽緣啊!”一直沉默不語的湯慕龍忽然深有感觸地嘆道。
忽然,茶館外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一時間火光已晃到了窗外。“有人來了,快躲回暗道!”吳霜掀開圖畫,讓大家鑽了回去。
茶館的門被砰的一聲踢開了,進來的人似乎不多。只聽一個婦人冷冷道:“師姊,你請我喝茶嗎?”
湯慕龍一聽,就要衝出去,被沈瑄一把按住。原來那正是湯慕龍的母親郁嵐子。湯家事敗后,她和兒子被盧瓊仙、黃瓊芝兩人捉住,兒子被盧瓊仙留在了沉香社,她自己到了樊鬍子那裏。樊鬍子卻帶她出了宮,到這個茶館來說話。
樊鬍子柔聲道:“小師妹,咱們姊妹倆多年不見了。不瞞你說,師姊還真怕你說我一闊就變臉,所以不敢在宮裏招待你。特別借了黃侍中這個好地方,咱們姊妹倆說幾句體己話,不好嗎?”她的聲音明明又沉又粗得像男人,卻故意做出年輕女郎的柔媚腔調,聽着令人直起雞皮疙瘩。
郁嵐子冷笑道:“咱們姊妹的話,當然只好悄悄說,倘若在宮裏講出來,你護國仙師的體面何在?若傳到了師父耳朵里,你這最聽話的弟子,豈不也要受震斷筋脈、廢去武技的毒刑?”
樊鬍子哈哈哈地笑了一陣,像老梟的叫聲一樣難聽,道:“師父早就死了,就算沒死,也輪不着你拿他來嚇唬我!你和樓自庄兩個做下那無恥勾當,被廢了武技趕出師門,現在你還好意思提師父?”
郁嵐子居然也在笑:“你很得意是嗎?師父定下那規矩,本來就不近人情。我雖然被廢了武技,可我不後悔,因為師兄到底喜歡的是我。你心裏嫉妒得發瘋,可除了到師父那裏去告狀,你還有什麼辦法?他不喜歡你,你還有什麼辦法?”她越笑越開心,“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回,那時你挑唆師父,先害了我,再對師兄說,只要他承認不喜歡我,他的武技就可以保留。你記不記得師兄說什麼?他說他情願受刑,也不肯背叛我。你好厲害啊,師姊!”
樊鬍子想是氣得說不出話來,竟然沒有打斷郁嵐子的嘲諷。郁嵐子繼續道:“我雖然沒了武技,可我有寵愛我的丈夫,我有人人羨慕的兒子,你呢,你有什麼?心愛的人不理你,你只好做巫山派的孝子賢孫,一輩子不嫁人。你的怨恨無處發泄,就拿着師父教你的武技橫行霸道,任情殺人。哈哈,你以為別人真的當你是聖女嗎?其實旁人都知道,你不過是個變態的老道姑罷了。”
樊鬍子冷笑道:“好厲害的嘴!可是你不知道,寵愛你的夫君已經死了,你家小郎正在沉香社裏快活呢!‘武林第一美男子’,那兩個婢子可真有得受用了。”
這一下,郁嵐子真的被駭住了,嘶聲叫道:“你們敢害我兒子,我——”想是被樊鬍子一把制住,吭不出聲來。她武技盡失,樊鬍子對她,真是要怎樣便怎樣。只是想看看如何折磨這箇舊日情敵,才能好好地發泄多年來的怨恨。
就在這時,湯慕龍再也忍不住了,顧不得身上的傷痛,一腳踢開暗門,沖了出去。樊鬍子背對着他們,一手扣住郁嵐子的頸項,湯慕龍見狀,不得不停住。樊鬍子冷冷道:“早知道暗門裏有三個人,兩個是沒用的小娘子,一個受了重傷,不出來待會兒我也要收拾的,你急什麼!”
樊鬍子果然厲害,她方才與郁嵐子鬥嘴,情緒激昂不定,還能分心把牆外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只憑呼吸聲就知道各人狀況。只是,沈瑄洞庭內功深湛,卻沒被她聽出來。此時,湯慕龍突然撲到樊鬍子身後,一掌擊向她后心。這一掌他用盡畢生力氣,想重創樊鬍子,救出母親。
不料樊鬍子紋絲不動。只見她的錦袍鼓了鼓,就讓湯慕龍猛然向後一仰,跌倒在地。這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功夫。樊鬍子冷笑道:“小師妹,你生出來的兒子,也不過如此嘛。”
“二師妹,時隔多年,你還是怨我們啊!”忽然間,傳來一個蒼老憔悴的聲音。
樊鬍子和郁嵐子都呆住了:“大師兄?”
庄道人的聲音繼續傳來:“二師妹,我們三人都已年過半百,難道還看不淡這些兒女私情?”
郁嵐子尖聲叫道:“大師兄,你快走,她已經變成了瘋子……”
樊鬍子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大聲道:“大師兄,你以為你求情,我就會饒了這個賤人嗎?”
庄道人嘆道:“如此說,我是白來了。”一陣腳步聲傳來,似乎走遠。
樊鬍子急了,叫道:“樓自庄,你給我出來!我……我……我要看看你……”
在她面前,一扇窗戶開了,露出庄道人清矍的面容。雖然年歲不饒人,可眉目神采依然是當年的巫山大弟子。樊鬍子看見他的臉,一下子怔怔地愣住,喃喃道:“師兄,你老了……”
機會難得,湯慕龍拼着口吐鮮血,又一次撲了上去,一把抱住母親,滾到一邊。樊鬍子一時分神,“獵物”脫手,氣得揮掌向兩人打去。庄道人搖頭道:“二師妹,是我對你不起。”
樊鬍子又愣住了,窗外的一鉤新月下,庄道人似乎正飄然而去。她再也顧不得許多,放開湯氏母子,躍出窗去:“大師兄,這一回你別想跑了!”庄道人越走越快,樊鬍子緊追不捨,一會兒兩人就消失了。
“師兄的輕功怎麼這麼好,難道他的武技又恢復啦?”郁嵐子納悶道。
“那是表兄扮的。”吳霜和青梅從暗道里鑽了出來,將這母子二人扶起,“他引開了樊鬍子,我們趕快跑吧!”
原來沈瑄看樊鬍子的武技不在自己之下,要想救出郁嵐子和湯慕龍兩個人,只得想了這個辦法。他迅速抹了一團泥灰,把自己化裝成庄道人,雖然比不上樓荻飛技法嫻熟,也足以蒙過和庄道人幾十年不見的兩個師妹了。他在荒島上和庄道人同住了年余,庄道人的音容笑貌、一舉一動,無不瞭然,模仿起來得心應手。只是庄道人當然沒有輕功,可是樊鬍子看見師兄,早就痴了,哪裏還想得到那麼多!
湯慕龍卻急了,道:“這怎麼行,沈郎中不是那妖怪的對手,我去幫他!”
吳霜勸道:“你放心,表兄輕功好,就算打不過,跑是跑得了的。你這個樣子也幫不了他,要再不走,他可就白白為你們涉險了。”她扶了郁嵐子到門外,湯慕龍只得跟上。
“龍兒!”郁嵐子忽然驚叫道。月光如銀,她這時才看見湯慕龍那張可怖的臉,難過得幾乎要落淚了。
吳霜遞給郁嵐子一瓶“續斷玄霜”,道:“這是表兄家的靈藥,可以治各種刀傷,每日擦一次,將來傷痕會慢慢消退。”
郁嵐子泣道:“若非賢兄妹援手,我母子無葬身之地矣。”
湯氏母子傷重,吳霜不能撇下他們,只得和青梅一人扶了一個,趁着夜色往外走。好在不知何時,城中大亂,連城門都無人看守了,並無人留意到他們。先時沈瑄與吳霜說定,待救出汪小山,就去城北雞鳴驛會合。郁嵐子亦道,城北還有湯家的手下可以接應,於是一行人互相攙扶,慢慢往城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