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一夜枯榮

第二十四回 一夜枯榮

身後一聲巨響,接着山體中滾出一陣陣碎石迸裂的聲音,許久方才停歇。不知道裏面什麼機關被觸動了,將迷宮的地道和石室統統摧毀。蔣明珠的屍體和她的秘密,就這樣永遠掩埋在了廢墟里,再也無人打擾。 爆炸聲卻引來了一群道士,一個個從山石後面露出頭來,把沈瑄團團圍住。一個神情倨傲的中年道姑和一個矮個子老道士迎面過來。沈瑄想起來,這是武夷山的人。 “妖婦呢?”梅仙子劈頭就問。 沈瑄本來懶得多言,但夜來夫人的生死,當是這些人最關心的,不說清楚,他們不會善罷甘休。於是將昨日迷宮決鬥、夜來夫人自戕的經過大致說了說。當然,自盡的原因他隻字不提。 梅仙子擰着兩條眉毛道:“你說她死了,我們怎麼相信?說不定你悄悄放了她呢。帶我去看屍首!” “信不信由你,我不會帶你去的。”見梅仙子的眉毛擰得更緊,沈瑄又道,“她葬在地下迷宮裏。迷宮已坍塌了,你一定要瞻仰遺容,可以學學愚公,把這座山挖開。” “你!”梅仙子大怒,拂塵手柄一倒,掃向沈瑄臉上。這一招“紅拂掠發”,手段極漂亮,是梅仙子一出絕技,平日用來教訓人,端的是威風十足。 沈瑄不動聲色,隨隨便便一閃,梅仙子的拂塵就落了空。蘭道人一把拉住了梅仙子:“哎,師姊,發什麼火呢!夜來夫人已死,這是好事。”這蘭道人的脾氣非常溫和,與梅仙子恰恰相反,又道,“昨日丐幫曹長老送信,說是有一位劍客也來向夜來夫人尋仇,還救了空流和尚的命,想來便是這位郎君。郎君殺死夜來夫人,也是替我們菊師弟報了大仇。不知……不知郎君高姓大名?” 因為和蔣靈騫的情事,江湖上知道沈瑄名字的人不少,可是真正認得他的沒有幾個。昨夜在八卦田,曹止萍是沒看清,范定風有所猜疑卻沒說出,其餘人都不知道他是誰。他只是道:“無名小卒,道長不必打聽。還有,我已說過,夜來夫人不是我殺的,她是自盡。” 蘭道人笑眯眯道:“郎君謙虛什麼。夜來夫人是何等樣人,若不是被你制服,走投無路,她怎會自盡?” 沈瑄心裏惘然,那是殺死蔣靈騫的兇手,也是千萬人仇恨的魔頭,卻又是她的母親,他到底該不該殺她?倘若蔣靈騫地下有知,還會讓他報仇嗎?會不會反而怪他害了自己親生母親?雖然他終究沒殺蔣明珠,她是自盡的,自盡的原因,可說是源於對亡女的愧疚。但她的死,究竟沈瑄有多少責任?如果不是他勝了她,使她陷入絕境,或者她不至於要死。他苦笑一聲,抱拳道:“沒有別的事情,我先告辭了。” 梅仙子冷冷道:“夜來夫人這一死,吳掌門的事可就沒有了結了。” 沈瑄本來已經準備離開,聽見“吳掌門”三字,禁不住停下來:“是三醉宮的吳掌門,他也來了?” 梅仙子雖急躁,卻也極有閱歷。她剛才見識了沈瑄閃避拂塵的動作,料定他和洞庭宗有淵源,遂立刻抬了吳劍知出來。蘭道人解釋道:“三醉宮吳掌門昨日送信,說是如捉到夜來夫人,希望能親自問問話。三醉宮並未參與此事,吳掌門近日才趕過來。他有一個不肖外甥,前年失了蹤,據說與夜來夫人有關。他是想趕在妖婦死前問問消息。” 當年三醉宮一戰後,誤會重重。吳劍知重傷了蔣靈騫,又將沈瑄逐出門戶。沈瑄回到江南之後,並沒想過要見吳劍知,甚至連回洞庭湖看看的意思也沒有。此時聽說吳劍知找他,不覺心動。而且夜來夫人說的那段往事,尚有一些不足之處,也只有吳劍知才能解答。 棲霞山的隱士含玄子是吳劍知的舊友,吳劍知來到錢塘就借住在他那裏。沈瑄從蘭道人那裏問明了路徑,向棲霞山清風谷尋去。棲霞山出好茶,一路茶樹滿山,茶香滿途,是個清幽的所在,倒把沈瑄連日來的沉鬱悲憤蕩滌去了許多。

含玄子的別業建在山腰的萬木叢中,依着山勢,起了一座不小的花園。院子外圍是一圈高大的樟樹,連雲繞翠,濃薄相接。沈瑄敲了敲門,院中靜悄悄的無人回應。沈瑄遲疑了一下,自己推開門進去,唯見藤蘿盤徑,繁花照眼,涼棚水石,參差掩映,主人卻不知哪裏去了。

沈瑄按住劍,等了一會兒。忽然看見小樓後面白虹貫頂,知道是劍氣,匆匆過去。

一座五角涼亭外面,吳劍知和一個蒙面人正在比劍。旁邊一個穿淡青色道袍的白鬍子老頭兒正在觀戰,滿臉焦急模樣。沈瑄看過兩個回合,就知道這不是普通的比劍,因為那蒙面人一招招都是逼向吳劍知要害,全然是生死之戰。而這時吳劍知已處於下風,沈瑄暗暗心驚。吳劍知的洞庭劍術沉穩老練,已臻化境,然而這個蒙面人的劍術似乎更高一籌。沈瑄看了一會兒只覺說不出什麼門道來,卻又似曾相識。但有一點,蒙面人的劍術極為狠辣陰損,不留餘地,透着一種難言的邪氣。吳劍知年老體衰,漸漸支撐不住了。沈瑄按捺不下了,拔劍而出。 他內力大漲,輕功已到了來去無形的境界。蒙面人的長劍逼向吳劍知的喉頭,忽然眼前白光一閃,一股巨大的力道封住了他的劍勢。蒙面人被震得虎口開裂,長劍幾乎脫手。原來沈瑄看出他劍法雖然厲害,內力卻還有限,故而在輕靈的洗凡劍上運上一道剛猛的真氣,將他逼開。蒙面人不得不退了一步。沈瑄人未落地,劍勢已劃了一個圓,撩向蒙面人的面巾,欲挑出他的真面目。這是從《五湖煙霞引》中的“太湖漁隱”化出的一招,甚是出人意料:起手取守勢,看似溫文爾雅,目的卻是取人面門,咄咄逼人。可是蒙面人居然看出了沈瑄的用意,哼了一聲,竟不回護,劍尖卻直取沈瑄的右腕。這一招是兩敗俱傷的打法,沈瑄手腕會受傷,蒙面人不免劃破臉。然而蒙面人劍走直勢,卻能夠先下手為強。沈瑄反應更快,那圓圈剛劃了一半,忽然變招,向右一格,離蒙面人的胸膛只得半寸。 蒙面人大吃一驚,翩然後躍,撤回的長劍連挽幾個劍花,擋住沈瑄攻勢。沈瑄這時卻愣了愣。剛才蒙面人刺他手腕,其實是那一招的唯一破解之法。他忽然想起了蒙面人武技的來歷,大惑不解。高手過招,哪容分心,他這一遲疑,蒙面人頓時甩出一大把梅花針。沈瑄趨避不及,立刻運功護身,衣袍如同灌了風似的鼓起來。那些細針被紛紛彈開,一根也沒傷着他。但這樣一耽擱,蒙面人卻也穿過茶林跑了。 沈瑄隔着手帕,拾起一根梅花針。只是極其普通的暗器,看不出門路來,並且針上也沒有毒。 “瑄兒……”吳劍知顫巍巍地喚道。 沈瑄訝異地發現,經年不見,舅舅的頭髮已經全白了,儼然一個垂垂老翁。吳劍知摟住沈瑄肩頭,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瑄兒,我聽樓荻飛說,你……你受了很重的傷,好了沒有?” “見過舅舅,我身上的傷早已好了。”沈瑄道,“舅舅、舅母一向可安好?” 吳劍知長嘆一聲:“你舅母在三個月前亡故了。” 沈瑄大驚,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吳劍知道:“若非如此,我也不能撇下她出來。去年霜娘出走後,你舅母一病不起,我也不敢離開三醉宮。霜娘這孩子……一直沒回來。你舅母臨終之前還不停地囑咐我,叫我找到你的下落。瑄兒,剛才我看見了,你的武技練得真好,不枉先師對你的期盼。將來的洞庭宗,只有看你了。” 沈瑄聽見吳夫人的死訊,正在傷心,聽吳劍知這樣說,遂道:“舅舅,我不打算回去了。” 吳劍知細細地打量了他一會兒,道:“那麼說蔣娘子是真的去世了?” 沈瑄不答。 吳劍知有些愧疚地解釋道:“當時逐你出三醉宮,是一時激憤,後來樓君與我剖析陳說,我便已決定收回成命……” “別說了,舅舅。”沈瑄不願想這些傷心往事,便打斷了他的話,又覺得有些失禮,回頭瞧瞧吳劍知,忽然驚道:“舅舅,你受傷了?” 吳劍知微微一笑,道:“一點小傷。” 含玄子走了過來,道:“你們甥舅二人何不到亭子裏坐着聊?” 大家在五角亭中坐下,含玄子點了新茶奉上,茶湯碧綠,乳花如雪,微澀的茶香漸漸散開,主客之間一時靜默,皆不知該說什麼話。 沈瑄惦記着吳劍知的傷,又問了起來:“是那蒙面人傷了舅舅?他究竟是什麼人?” 吳劍知道:“不知他是什麼來頭。三天前,我和含玄子也是在這五角亭里喝茶閑談,正到忘情之處,這人忽然從背後躥出,給了我一掌。也是我太大意了,待到發覺時,竟然沒有躲過。” 含玄子道:“山人不會武技,與江湖中人沒什麼來往。這個所在知道的人很少,不料吳兄卻在山人這裏遭人暗算,實在慚愧。” 吳劍知道:“那一掌,顯然還留有餘地。我雖當時無法還手,也知道性命無礙。當時那人約了我今日在此比劍,然後就跑了。” “他想名正言順地以比劍殺你,又自知力量不夠。”沈瑄道,“於是想了這樣的法子,先讓你受內傷,再與你比劍。這樣就容易取勝了。” 吳劍知道:“不錯,這三日之內,我儘力調養,總算可以與他過招。但此人劍術太精,仍是不敵。若不是瑄兒你及時來,我也就送了命了。” 沈瑄不答,手指搭在吳劍知的寸關尺上,把了一會兒脈,覺得憂心忡忡,道:“舅舅,一年之內,你絕不可以再動武了。他原來那一掌雖不是致命傷害,也需閉關調養一月才能好。結果你與他比劍,又動了真力,使得傷勢更重。若是不能好好調養一年,只怕有性命之虞。” 吳劍知道:“那我也正好休息一年了。”

沈瑄道:“舅舅,你真不知道那人來歷?他那一掌的內力,舅舅識得出嗎?”原來他在脈息中覺出,蒙面人加諸吳劍知的那一掌,居然很像洞庭的功力。聯想到汪小山曾盜過《江海不系舟》的偽本,他不能不懷疑。 吳劍知也猜到了沈瑄所思,淡淡一笑,道:“我的徒兒我知道。無論他做了什麼,總還不敢對我下手。這蒙面人是誰,我心裏也有些數。唉,行走江湖這些年,再怎麼小心謹慎,都不免結下一兩個仇家。有幾個劍客到頭來不是死在恩怨仇殺裏面?不必在意啦。” 沈瑄見吳劍知故意不說,也就不再問了,轉而言道:“舅舅,我來找你,是想打聽一個人。” “什麼人?”吳劍知漫不經心道。 沈瑄不語。含玄子微微一笑,道:“山人取點水去。”提着茶壺走了。 沈瑄盯着吳劍知的眼睛道:“澹臺樹然。” 吳劍知彷彿受了雷擊似的,一下子呆住了,嘴唇微微顫抖着,臉色變得慘白。沈瑄沒料到他反應這麼激烈,頓生疑惑。過了一會兒,吳劍知鎮定下來,才字斟句酌地說了一句話:“是誰向你提起的他,都說了些什麼?” 沈瑄不明白,澹臺樹然只是他的四師叔,為什麼會讓吳劍知這樣緊張?他瞧了瞧杯里的茶湯,乳花散去,映出吳劍知深不可測的面容,明顯在細細地觀察他的表情。他飛快地盤算了一下,該向吳劍知說出幾分真情,然後道:“夜來夫人說起過,此人也是洞庭門下。” 吳劍知釋然,道:“原來如此,這麼多年,難為她還不忘舊情。” 沈瑄見吳劍知沒有說下去的意思,有些焦急,耐着性子道:“什麼叫不忘舊情?” 吳劍知沒有回答,卻鎖着眉頭道:“瑄兒,這都是過去很多年的事情了,與你沒有關係。” 沈瑄急於問明蔣靈騫的生身父親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沒想到吳劍知三緘其口。他想懇求幾句,忽然一念閃過,吳劍知不說,當然另有他因。他胸中憤懣,立起身道:“如此說來也罷。我還有事,先告辭啦。” 吳劍知沒料到他生了氣,也有些惘然。他看着沈瑄大步走出去,想留又不好留,停了一會兒,終於道:“瑄兒,有空還是回去,為你舅媽上一炷香吧!” 天色漸黑,在棲霞山腳下,一隊武士攔住了沈瑄。沈瑄認出帶頭的是錢世駿手下的一個將官,遂道:“這麼說九殿下即位了?” 那將官道:“快了。殿下聽說妖妃伏誅,是沈郎中的功勞,所以派我等到此恭候郎中,請郎中到王府一敘,有些事情請教。” 沈瑄不悅,心想我自向夜來夫人尋仇,與他錢九有什麼關係!待要拂袖而去,想起夜來夫人的寶印還在自己手裏,須面交錢世駿,見這一面,總免不了的。 錢塘王宮裏,忙忙碌碌亂成一團,一副改朝換代的樣子。武士們把一隊隊內官、宮女趕過來帶過去。大殿的階前隱隱有血跡,一個老內官正指揮人使勁洗刷乾淨。文官們進進出出,神色各異,全都噤若寒蟬,彼此不交一語。 錢世駿在一間偏殿裏和屬下議事。他此時尚未正式即位,仍着郡王的常服。除了王府官員,還有一幫服色各異、舉止落拓的閑人,卻是天目山上集會的那群江湖豪客。沈瑄走進殿時,將官通報了一聲,大家一時都好奇地看過來。 沈瑄從前武技低微,亦很少涉足江湖,是以並不為人所識。眾人見是個神清骨秀的文雅少年,不禁紛紛議論起來。只有曹止萍和李素萍兩個變了臉色:“是你!” 錢世駿也看見了,他反應很快,立刻笑着迎過來:“原來是沈郎中,多時不見了。” 沈瑄卻不想和他寒暄,直截了當道:“你要我來,想問什麼?” 錢世駿見他如此,只好開門見山道:“夜來夫人怎麼死的,這裏很多朋友都想知道清楚。” 沈瑄四顧,看見梅仙子和蘭道人也在座,道:“我向武夷派兩位前輩說的話,想來你們都知道。” 錢世駿點頭。 沈瑄道:“我沒有更多的可說。” 錢世駿怫然不悅。片刻之間,曹止萍和李素萍已將沈瑄的身份來歷傳遍座中,眾人的議論更加響亮。錢世駿有些尷尬,遂提了嗓子道:“那麼說的確是你勝了夜來夫人,迫得她自盡?” 蔣明珠的死,一直讓沈瑄很矛盾,他也永遠無法把真實原因公之於眾。但是日後的江湖上,必定傳言是他沈瑄殺死夜來夫人的了。沈瑄正不知怎麼說,外面又進來一個人,將一顆人頭擲在地上,朗聲道:“九殿下,弟兄們把桑挺也解決啦!” 那確是桑挺的人頭,只是來的人卻是范定風的心腹韋長老。只聽錢世駿笑道:“昨夜王照希伏誅,今日又滅了桑挺,兩個心腹大患已消,妖婦的餘孽便指日可清除了。這都是韋長老和一干弟兄們的功勞。” 韋長老捋着鬍子,得意揚揚地笑着。可是大家的興趣還在沈瑄這裏。李素萍忽然道:“九殿下,你一向英明,怎可相信這種無行浪子的狂言!別的不說,他打得過妖婦嗎?”四周又是一片嘩然。 沈瑄懶得爭辯,只想趕快脫身,遂從袖中取出夜來夫人的寶印,亮了一圈,道:“你們看見這個,總該相信夜來夫人真的死了。夜來夫人臨終交代,此物交還將來的錢塘王。九殿下,你既然要即位了,這就給你吧。” “且慢!” 錢世駿正要接下寶印,門外忽然傳來洪鐘怒喝。范定風叉着雙手,傲然立在大門口,死死地瞪着錢世駿。護殿的侍衛吆喝着圍了過來,大刀長矛紛紛對準了他。 錢世駿看見范定風只身前來,面色疲憊,衣袍上還沾有青草泥土,不覺微微一笑,對侍衛們喝道:“丐幫的范公子是朋友,你們怎可如此無禮,還不退下!” 侍衛們退開了幾尺,仍然虎視眈眈。范定風大步走進來:“錢世駿,你把話講清楚!” 錢世駿坦然道:“范兄是說小弟不該接這寶印嗎?范兄有所不知,昨天夜裏,我已面見我王兄。王兄向我陳說了引退之意,傳位大典定在明日。現在國中一切事宜,皆由小弟主持。小弟收管夜來夫人的寶印,沒有什麼不妥吧?” 范定風道:“胡說!分明是你策劃政變,挾持國主,謀權篡位。錢塘的亂臣賊子,還敢坐在這裏耀武揚威,試問這到底是誰家的天下?” 眾人莫名其妙:范定風若不是開玩笑,一定是腦子出毛病了。錢世駿心裏卻有數,范定風是算賬來了。他笑道:“范兄誤會,我王兄實是自願讓位的。” “錢塘王答應傳位給你,有誰看見了?”范定風質問道。 錢世駿冷笑道:“這是我錢家的事情,自有我們兄弟間商量定奪,需要外人作證嗎?你若不服,可以問你們韋長老。” 范定風這時才發現韋長老侍立在一邊,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韋長老牽動嘴角笑了笑,向范定風打了個拱道:“范公子昨日命屬下帶着一干兄弟嚴守王宮,九殿下和錢塘王敘話的時候,屬下自始至終伺候着的。眾位江湖朋友這些年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九殿下明日就即位啦。范公子該高興才是。” 范定風大怒道:“姓韋的,你反了!” 昨天范定風讓各路江湖英雄守住迷宮四個出口,特別將錢世駿遠遠地支開,卻安排韋長老帶着丐幫的骨幹進入錢塘王宮。按照范定風與韋長老商量好的計劃,趁着他與夜來夫人在八卦田比武的時候,由韋長老他們先控制住王宮裏的局面。范定風勝與不勝,關係不大,關鍵他要及時趕回錢塘王宮中,掌握錢塘王的權柄。錢世駿固然也是想做錢塘王的,這個時候,他想即位,就不得不聽命於范定風了。 但是范定風沒有料到,地圖本是夜來夫人用來迷惑外人的。他在迷宮裏耽擱了一個夜晚,已猜到錢世駿可能會趕在前面,只希望韋長老把守嚴密。想不到一向信任的韋長老這麼快就倒了戈。 范定風瞧着大勢將去,盤算着如何挽回敗局,忽然沖了過去,一把挽住韋長老的胳臂,笑道:“韋長老,你輔佐九殿下登基,功不可沒呀!” 韋長老知道範定風心狠手辣,極有決斷,被他制住之時,驚得瑟瑟發抖。他畢竟處事老練,表面上仍舊裝着一臉和藹,笑道:“公子說哪裏話!我一向是按着公子的意思來辦事的。”這句話,一方面是為自己掩飾,另一方面卻是向范定風示好,表示願意聽他號令。 范定風微微一笑,道:“海門幫幫主帶着人趕過來了。丐幫別的弟兄們呢,還在宮裏吧?” 群雄一聽,紛紛緊張得站了起來,有人刀劍已然出鞘。這一殿的江湖好漢,多是與錢世駿走得較近的,如鏡湖派,還有像武夷派這樣中立的。外面的海門幫和丐幫,卻是范定風的臂膀。而丐幫的高手昨夜入宮,此時尚未撤出,留守在各個重要部門裏,隨時聽韋長老號令。此時范定風如要將局面扳回來,雖不免一場惡戰,勝算仍是不小。關鍵卻要看韋長老肯不肯再幫錢世駿了,可是韋長老在范定風手裏。 韋長老搖着頭,拿不定主意。錢世駿似不在意,端起一隻茶杯,悠悠然抿了一口,忽然嘭的一聲,杯子在地上打得粉碎。 這是擲杯為號。范定風隻身涉險,也想到錢世駿在殿外設有伏兵。他拉住韋長老迅速往外退,靠在殿門邊。突然,屋檐下閃出一道霹靂,打在范定風頭頂。范定風始料不及,跨出大門的一條腿不覺又收進門檻。那人的劍法招式精妙,凌厲至極,刷刷刷連環三劍,把范定風逼開。韋長老瞅了個空子,推了范定風一掌,脫身而去。 “九殿下,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啊!”范定風的笑聲中充滿了不可遏制的憤懣,“幫你大忙的江湖朋友聚會,你竟然在屋檐下暗伏殺手!” 殺手正是那個神秘的何生,依然是一頂大帽遮住了半張臉。何生清朗的聲音在大殿裏迴響:“屋檐下設埋伏,是為了對付金陵的姦細!” 范定風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你的身份來歷清白嗎?錢世駿竟豢養這種人為爪牙鷹犬!韋長老,你若能匡扶正義,我從前說過的話……” “算了,”何生笑道,聲音竟然脆如銀鈴,令人極不舒服,“你向你手下許諾的榮華富貴、金銀財寶,我都已經給他們了。你不過是金陵皇帝私交的朋友,連個正職都沒有,你的話真能夠兌現嗎?而九殿下已是現在的錢塘王,能夠給他們的比你多。到了這個時候,你總不至於希望他們拋棄已然到手的功名利祿,為了你那些許諾再拼一次命吧!” 這番赤裸裸的剖析,把范定風噎得說不出話來。 何生又道:“實話告訴你,今天你看到的這一切,是我和你的丐幫朋友早就商量好的。難道你從沒想到過,昨晚若沒有九殿下在這裏,丐幫哪能這麼快擺平錢塘府上下官員?我們本來想,讓你去八卦田殺了妖婦,在江湖上大大地再出一迴風頭,亦不枉你跑這一趟了。沒想到你功夫不濟,殺不了她,還得靠別人出手。” 范定風精明一世,這一回居然折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郎手裏。他瞥了一眼韋長老,只見他遠遠站在錢世駿身邊,甚是安然自得。此人原是他的心腹愛將,現在卻似全不知世上有他這人,在邊上冷眼旁觀。范定風自主持丐幫以來,呼風喚雨,叱吒江湖,何曾想過有一天遭人背叛、孤立無援?此番興師動眾,到頭來鎩羽而歸,一無所獲,苦心經營了幾年的事情,反而一夜之間成了為他人作嫁衣裳。就算全身回到金陵,他又如何向皇帝交代! “世上哪有這樣的便宜!”范定風怒道,一雙厲掌狂風亂雲般向錢世駿身上招呼去。 錢世駿沒有接招。何生猱身而上,手中的劍光一閃,接下了范定風的一招“無邊落木”。范家的三十六路金風掌法,剛猛有力,氣象森嚴。此時范定風作困獸之鬥,背水一戰,簡直就把自己的一雙肉掌變作了兩柄鋼刀,一時風聲大作,黃沙滾滾。一眾圍觀的武林高手,只覺得凜凜罡風劈面而來,不覺暗自驚嘆:范家的傳人到底不是浪得虛名,幸虧不用我去給錢世駿護駕。卻不知那個面貌溫雅秀美的何生如何招架。 何生這還是第一次在群雄面前顯山露水,一招“無邊落木”被他長劍一擋,風捲殘雲地化了去。范定風原不知道他武技深淺,此時一交手,察覺他竟是勁敵,頓時收了狂慢之心,小心應付。眾人觀看何生的劍法,一時議論紛紛。此人的功夫竟然看不出來歷。從招式上看,迴轉如意,變幻無方,似乎是一種頗有淵源的上乘劍術。偏偏劍意上卻瀰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戾氣,陰邪無比。何生走的是以柔克剛的路子,范定風掌風雖狠,卻難以招呼到他身上。只見他攻守趨避,詭計頻出。范定風的掌力竟然被他牽製得無處施展,一掌掌落在了空處,看似步步進攻,其實連守勢也漸漸頂不住了。周圍人紛紛道:“想不到又出了個高手,被錢世駿羅致門下。” 范定風見形勢越來越險惡,心裏又氣又急:難道我真要倒在這裏,做了這小白臉成名的墊腳石?突然之間,他長嘯一聲,手掌上隱隱滲出一層森森的青氣。眾人從不知道範家還有這樣的功夫,見狀紛紛猜測。掌風過處,何生聞到一股腥臭氣味,心知有毒,頓時收住攻勢,劍光織網守得密不透風。范定風冷笑一聲,掌法驟變,全然不是金風掌法陽剛正氣的路子,也變得詭奇絕倫。眾人更是驚異:難道範定風也練了什麼邪魔外道的功夫不成? 只見范定風一掌快過一掌,專走偏鋒,凌厲飄忽有如鬼魅。眾人只覺場中邪風陣陣,暗自搖頭。何生沒想到范定風有這樣的變數,又忌憚他掌中毒力沾身,玄妙的劍法漸漸失了威力。他一退再退,劍法散亂。范定風大喜,連連催動掌力,把何生逼到牆邊,忽然一掌劈下。 何生身子一扭,低頭躲過,大帽子被掌風掃到了房樑上。忽然大家呀了一聲,那帽子下面露出的竟是一頭如雲的長發。誰也沒想到錢世駿這個武技高強、心機良深的謀士是一個年輕女子! “何生”一時窘迫,不防被范定風一掌砍到肩上。她重傷之下,袖中忽然甩出一枚暗器。這一手仍是不俗,方位力道,直擊范定風要害。范定風跳開一步,朝那暗器揮起一掌,暗器打了個轉,又呼嘯着朝“何生”飛去。 “師姊,你先休息一下。” 誰也沒注意到沈瑄是如何忽然出現在兩人之間的。只是那暗器先有“何生”以十成指力彈出,又被范定風以十成掌力擊回,俱是取人性命的功力,照理連城牆都打得穿,這時卻被他輕輕地夾在兩指之間――是一枚白色的棋子,閃爍着青光。 原來帽子落下去的那一刻,沈瑄終於悟了過來,這喬裝改扮的“何生”,正是他的師姊樂秀寧! 樂秀寧卻叫道:“師弟小心!” 她看見沈瑄手中的棋子已然變成了熒熒青色。范定風臉上掠過一絲得意的笑容。 沈瑄瞧着范定風道:“不就是丐幫的五步金環蛇毒嗎,有什麼了不起。”他從袖中抖出了一枚藥丸,拋給了背後的樂秀寧,“師姊,你服下這解藥,他掌中的毒力就可以化解了。” 范定風變了臉色,他那一掌已給樂秀寧的棋子敷上了丐幫的獨門劇毒,沈瑄非但不懼,竟然還有獨門解藥! 沈瑄道:“你不是想要夜來夫人的寶印嗎?還在我手裏,怎麼不找我要?”他左手平托,果然那枚寶印還在手中。 范定風明知沈瑄武技高過他,但他此時怒火中燒,豈能忍得下,當下咬牙道:“好。他們說我打不過妖婦,要你出手,現在我就來和你比劃比劃!” “好!”劍花一閃,洗凡劍已在沈瑄手中。 樂秀寧道:“師弟,先把寶印放下,不要被他搶了。” 沈瑄淡淡一笑:“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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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記·十周年紀念版(全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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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一夜枯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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